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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不是山海?可能听出我是谁?四姐的声音,我很快辨认了出来,很多年没有联系,欣喜之余,好奇她是如何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她有感应似的解答,我是从你大伯那里得到的号码,去年他到你医院看病的事情,辛苦你了,他现在逢人就夸你,说他侄子如何地好。我回,这都是应该做的,不需要说这些。四姐笑了会,开始诉说目的。
你的侄女,我大闺女,小何。高考成绩下来了。611分。报考志愿,我和她爸没啥文化,拿不定主意。你是咱卢家庄的第一个大学生。你得帮你姐拿个主意。这事关系到你侄女的一辈子幸福。
听着四姐不曾改变的乡音,细想下,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竟还是在她十八年前的婚礼上,腊月二十八。那时,卢家庄的冬天是固定有大雪的,雪能没过膝盖的厚,不像如今的冬天,雪下不下的,不好说;那时,卢家庄的池塘,水也是满的、绿油油的。
雪还未化干净的样子,庄稼地里能看到一朵朵白云似的雪。天还未亮,鞭炮便在村子南地响了一阵。我那时在老家,作为她的弟弟,去送亲。四姐很瘦,个子中等,脸黝黑,模样俊俏,出嫁那天,我挤进屋内,发现她的脸比记忆中的白,她像天上的仙女,非常漂亮。大娘、大姐、二姐、三姐围绕着她,哭哭啼啼的。屋内的村里人说,好了,春花(大姐)娘,吉时到了,不能耽误的。言毕,摆摆手让我过去。我走到床前,转过身背对着四姐蹲下。
大娘说,山海,你可背稳了哈,别摔了你四姐。我说,好。我拿住了劲,可等四姐趴在我的肩膀,背起来,才意识到她比我想象的轻。她一身红色新娘装,盘着头发,长长的耳环在我耳边摇摆作响。
四丫头,别回头,别回头啊。大娘在后面喊。四姐“哎”了一声应答。接着我的肩膀感受到啪嗒啪嗒的热度,意识到背上的四姐在哭,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掉眼泪。
院子里,鞭炮齐鸣。周围人的欢乐让我更加难过,他们每开心一分,我便更伤心一分,因为出嫁的不是他们的姊妹,所以他们也不会理解我失去的悲伤。虽说四姐只是堂姐,但我们关系非常好,既是姐弟又是玩伴。那时的堂兄弟姊妹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不像现在城里亲戚间的孩子,想要见一面还得赶在周末或节假日。四姐出嫁了,要离开卢家庄了。我内心止不住难过起来。山蒙是四姐的亲弟弟,十一二岁的样子,他跟在我后面,帮我托着四姐。
出了院门,往东过池塘,右转即到东西路口。一辆黑色的三塔那轿车停在那里。一名略瘦、黝黑、嘴里叼根烟、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站在那。成亲前,我听大人谈论不少,早已埋着看不起对方的心。四姐不知怎么被这个叫光环的男人骗走了心、身子。他骗走就骗走吧,还到处说,以至于四姐有了水性杨花的名声。四姐也是死心眼儿,觉得光环是真的爱她,只因害怕她跑了,才到处败坏她的名声。四姐很心疼光环,她对人说,那人脾气不好,家里穷,从小死了娘,是个苦命人。如果自己不跟他,估计一辈子也很难娶到媳妇。四姐想要照顾这个可怜的、喝醉了又偶尔打过她的男人。
一步步靠近,我心里盘算着,几招可以将眼前的男人打倒。光环比我大好几岁,对于我一个初中生来说,打是打不赢的,但对方侮辱姊妹的仇恨,让我心里老是想与对方干一架。为了胜算,我喊了声山蒙。山蒙往前走了一步,我看看他又往前看看光环。刹那间,山蒙似乎理解了我的想法。他点点头,像是在说同意和我合伙联手。光环见我老是盯着他,又哭哭啼啼的神情,忙转过脸,丢下烟头,用脚踩了踩,再转过来,只看我背上的四姐。他似乎意识到我的情绪不对,回避着我挑衅的眼神。
光环打开车门,我歪着身子,四姐从我的背上移到车里坐着。我转头看着与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光环,对视一秒,他转过视线。我终究放弃了鲁莽的念头,打了光环又能改变什么。更何况,四姐已经有了身孕。那个孩子就是如今高考后的小何。四姐没想到我会在她的婚礼上如此感伤,她也哭得伤心。山蒙沉浸在我和他的预谋中,见风平浪静,就故意找茬。山蒙讽刺车的档次,哎呀,这不会是三塔那吧?就来了一辆车结亲?听到这,四姐停止哭泣,她招招手,拉住走过来的山蒙,哭着说,弟弟,今天姐姐大喜的日子,不允许淘气哦。山蒙点点头,想起四姐以往吃的苦如今婚礼的寒酸匆忙,忍不住大哭起来。
大伯家的几个姐姐,论相貌,四姐最漂亮,也最有个性:反叛,特别认死理。大姐,在大伯大娘的教育下,处处以长姐如母的身份自居,少年老成,甚是没趣。二姐,憨厚,说出的话总惹人笑,她也不知道为啥那些人笑,干活的时候她往往最下死力,仿佛是一只不知疲惫不知疼痛只知道干活的老牛,令人心疼。三姐,有些心机。她爱读书,喜欢诗词歌赋,懂封建礼法,看似和和气气,但做事非常有分寸。想占她的便宜,比登天还难。三姐爱哭,和大姐、二姐争吵会哭;和四姐、五姐、六弟争吵,她也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三姐在姊妹中获得的资源最多,是姐妹中唯一初中毕业的人。四姐不一样了,大伯大娘问不着她,下面的妹妹弟弟也不需要她问。被送人之前,她的性格很野,很有男孩子气。生之前,大伯大娘去做检查,一个老中医说,从脉搏上看,肚子里是男孩。
卢家庄不大,若只是男孩和男孩玩,根本没几个人。生育政策很严,因此有了些超生不在户籍上的小孩,比如四姐。四姐比我大,具体比我大多少,我是记不得的。毕竟她在家族成员里的存在感很低。她的妹妹,即我五姐,好像比我大几个月。由此推断,四姐应该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
四姐做过一段时间的孩子王,她带着我爷爷门户下面的我们这一代的人玩。她爬树很快。我们在树上玩捉迷藏。抓的人,在树上需要闭上眼睛,一手抓树枝,一手去摸被抓的人。规则是不准落在地面上躲藏。现在回想起来,是很惊心动魄的事情。
记得有次,四姐为了躲藏,她已经爬到树枝的末端。末端的树枝颤巍巍地承受着两个人,睁开眼睛的四姐与闭上眼睛摸索着前来抓她的人。我听到树枝发出承受不住的细微咔嚓声。伙伴们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惊恐地盯着要被抓住的四姐。突然,四姐从树枝的末端,一个跳跃,竟抓到另一棵树的树枝末端。这个过程中,我们吓得尖叫起来。闭着眼睛抓人的孩子,被我们的声音吓得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四姐的这个壮举,惊叹之余,垂头丧气地只能从头再来,重新抓人。谁叫他犯规,睁开眼睛了呢。
四姐的性格虽然男孩子气,但很护家。我和五姐打架,她会帮着五姐。我若和村里的其他人打架,她又会帮我。
大伯大娘遗弃过她。卢家庄南面有一条水沟,是周围十里八村放早逝婴儿的地方。四姐当然没有早逝,但也在那里躺过几个小时。这是四姐第一次被遗弃。山蒙出生后,大伯大娘很是喜悦,同时家庭压力也大。四姐的一个亲姨,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想收养一个女儿。四姐上面三个姐姐不适合被收养,年龄太大,过两年都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这时送人,大伯大娘觉得亏得慌。五姐,样貌不好看,说话也不怎么利索,脸上还有痣,对方不愿意要。四姐,性子野,平时没少惹家人生气,但样貌好看。大娘思来想去,就将四姐送过去了。
一个月后,四姐跑回来了。这次回来,她的性格变化不少,话不多了,也不和我们疯了。月光之下,我们吹布谷鸟的叫声唤她出来,她也装没听到。几次之后,我们的游玩队伍也就不再有她。
她比三姐结婚早,离结婚的法定年龄还比较远。在农村,一般都是先姐姐出嫁,再轮到妹妹。可是由于意外怀孕,就管不了那么多。光环比四姐大五六岁。成人之间觉得五六岁,差别不大,但在少年人的眼里,五六岁的差别,是属于天壤之别了,是老牛吃嫩草的感觉。我和山蒙都觉得,光环太老了,他老得嘴角都有青色的胡子茬子。这让我们更加不舍四姐的出嫁。
2.
我听得出四姐语气里的兴奋,虽然她说出的内容是感慨小何考得不好,可她紧张、欢快的语调出卖了她真实的心理。我问四姐,小何未来想要做什么?四姐回,问小何做什么?小何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从小到大就知道看书。看书也不是她想看的,而是我和她爸、学校的老师要求她看的。他们这代孩子不像我们,早早地经历很多事。
虽说大学专业不能百分百保证未来从事的行业,但后期想要改变,还是很难的。电话里,我劝四姐听听小何的意见。我们经历过,梦想实现不了的痛苦,不能再让下一代孩子也经历这些。
哦。这样啊。好的。那我回来问问小何,再给你回电话。我是这边查到分数,那边给你打的电话。话筒里传出四姐的兴奋声。
思绪蔓延开来。小时候,我们喜欢玩角色扮演打仗、过家家的游戏。白天,我们即便是孩子,也是需要做事的。农忙季节,我们会挎着篮子,去各个麦地里捡麦穗。非农忙季节,我们需要揉玉米,割草喂牛和羊。下雨的时候,也不能闲着可以帮着大人喂猪。小孩子自由挥洒天性玩的时段,一般是有皎洁月亮的晚上。月光将卢家庄照亮得如同白昼,我们除了彼此的眉毛、眼睛看不清,其他的都像白天那样容易辨认彼此。
月光下的我们,畅想长大了做什么?我说,我长大了想要从军,将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几百年后还能有人记得我卢山海。伙伴们的回答,各式各样。有的想做村长,有的想开店铺。四姐说,我长大了,想要做很多漂亮的衣服,开一个服装厂。四姐的梦想非常的具体。我们都被她描述的厂子所吸引,很多漂亮的瓦房、用不完的锋利剪刀、看不到尽头的缝纫机,承包整个卢家庄、韩桥镇、黄湖城,乃至全国的服装生意。四姐说,我以后只会生一个宝宝,把所有的爱都给宝宝一个人,不让别的孩子分享。我们羡慕四姐梦想里的孩子,我们都有非独生子女被冷落的烦恼。四姐不用说了,即便是我,妹妹秋颖和我也经常有争抢父母关注的问题,而几乎每一次爸妈都忽视我的需求。他们说,哥哥要知道退让,或者说男孩穷养,女孩富养。
四姐成亲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家人口中的她,都是一个惋惜词汇。说这个词汇,不感慨一句、不多喝一杯酒都不应景的感觉。
她嫁过去不久,生了一个女儿。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丈夫光环,说四姐让她绝后了,是这辈子前来向他讨债的人。孩子满月,大伯大娘前去看望外孙女,光环也不给好脸色。光环想将女儿小何送人,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罚款地继续生孩子。四姐怎么也不同意。光环说,送的是自家亲戚,又不是见不到了。四姐摇头拒绝。她说她知道被送人的滋味。光环因四姐的固执气病了。他说,四姐既不愿听他的话,也不同意和他分道扬镳,她像一块狗皮膏药粘着他,甩都甩不掉,外面哪个女人愿意没名没分的再帮他生一个儿子;他跪着求四姐离婚,四姐只回不同意。
光环有天偷偷独自出门务工。他对四姐的说辞是,到韩桥镇给孩子买点奶粉。四姐点头同意。她抱着孩子在村口等光环等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四下打听,才从别人口中知道,光环外出务工了。
这件事令大伯、大娘感到羞耻。祖父、祖母都被气得够呛。他们逼着四姐回娘家,和那个白眼狼光环离婚。四姐说,我这辈子,你们已经抛弃了我两次,刚生下来,你们将我丢在卢沟旁,虽然最后又将我抱了回去,但你们是真的动了不要我的心,不然不会将我扔在弃婴的乱葬沟;我都记事了,你们又将我丢给他人,我记得我怎么抓住我爹的手的,他又是怎样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头的。我早没有家了。光环,至少给过我真正的家,真正地疼过我、爱过我。我没读过几年书,但我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这辈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大伯大娘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她没有婆婆,老公爹是个木匠,还要忙着挣钱给他另外两个儿子娶媳妇,连帮她看下孩子的事情也做不到。我不知道四姐怎么度过那段岁月的。我那时还在中学,听到她的绝境,也做不到感同身受。只知道,她和她公公说,我打听到光环务工的城市了。我带着女儿小何,去找她爸了。
我问过我妈,四姐去了后,就找到人了吗?我妈说,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找到的,她和她父母是两年后再联系的。那时我们全家在滨城过春节,不在安徽老家,所以我没见过四姐。
听人说,四姐是和光环带着小何一起回的卢家庄。大伯大娘在脑海里想象着四女儿抱着外孙女到陌生的城市寻人,就觉得委屈,哭哭啼啼的。他们对光环非常看不上眼,语言、态度,非常不好。光环开始不吭声,久了,就和大伯大娘争吵了起来。二伯早就对光环看不上眼,见光环如此没礼貌,就再也忍不住了。家里人详细描绘了这个场景,说二伯笑嘻嘻地装作拉架的姿态,走到光环跟前,他慢慢绕到背后突然紧紧抱着光环,招呼着自己的大儿子揍光环。这一次动静很大。光环被打得不轻,嘴很硬不求饶,若不是四姐和小何拦着,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幸运的是,光环爱面子。他不想十里八村的人知道自己的狼狈,就没有起诉二伯。
回到家的光环和四姐大吵了一架,不让其进门。我问我妈,后来呢?我妈说,我哪知道那么具体的,反正四闺女没回我们卢家庄,就是跟着那混蛋继续过日子呗。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爸妈在卢家庄请客吃饭,四姐属于非常近的亲戚。四姐应该是大伯大娘通知参加升学宴,即便人不来,礼也得到的。可是礼单上没有四姐、光环的名字。我爸问大伯,四闺女怎么了?大伯抽着烟,烟熏火燎地说,谁知道呢?她跟着那混蛋,我就当没这闺女。
我妹妹秋颖大学那年,家人在家里请客,四姐也没有过去。升学宴结束的当天下午,我到县城去找中学同学玩。听妹妹秋颖说,四姐抱着一个孩子,领着一个女孩到了我们家。四姐一进门,就满眼委屈,哭着说,俺三叔,大弟山海的喜事,我爹没通知我;大妹秋颖的喜事也没有。我爹恨我,不喜欢我,不拿我当家人。三叔,你可以直接和我说的。说完,就蹲在院子里哭。我爸让四姐起来。我妈走上前抱着孩子,扶她起来。
叙述中才知道,光环因打架的事情嫉恨卢家庄,不愿和我们走动。四姐说,出嫁前,三叔三婶待我很好,我已经没有去喝大弟的喜酒,若再不喝大妹的喜酒,我就丧了良心了。光环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留在家准备年货。四姐第二胎还是女孩。超生,愿意交罚款就行。不像我们小时候,指标是硬杠子,给钱也不行。
四姐给了四百元礼钱。我爸妈给了四姐两个小孩,每个人一千块钱红包。喜酒散了。我妈就将还未开动的一些菜给她打包带回去。四姐对秋颖说,真羡慕你们读书的,皮肤真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脸晒得就已经不能看了,唉,那时都有孩子了,为了孩子,想死都不能。秋颖对我叙述道,哥,咱大伯家的几个姐姐,就数四姐最漂亮,皮肤最好,可我今天下午看到她,她苍老得不像咱们一个辈分的,以前四姐也没龅牙的,现在不知怎么了,竟长了龅牙。我脑海里想象着长龅牙的四姐,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们小时的孩子王,那个想当衣服厂厂长的只愿生一个孩子的四姐,长龅牙是个什么凄惨模样。
3.
中午午睡时,四姐打电话说,小何没有主意,我和她爸的意思是想让小何报考医科类大学,专业就是临床系,医生的工资很高,工作也很稳定。我问她,从哪里判定医生的工资很高的。四姐说,你工作没多久,买房买车,而且房子还不止一套,这不赚钱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四姐的问题。她似乎忘记了我父母给我创造的原始积累。解释这块,又比较麻烦。所以我说,哦,事情也不是你想的样子。各行各业都有赚钱的人,也都有不赚钱的人。我也并非临床一线,临床一线的工种也非常的精细,亚专科逐渐地细化,虽然国家提倡打破专业壁垒,但这个亚专科不懂另一个的,目前还是常见现象,工资收入差别也非常大。奔着钱,想学医,是很容易坚持不住的。它的学习周期长、培养成本大,将来工作压力大。临床的本质是服务型行业,小何的性格适合吗?
电话那边的四姐听不太懂我说的是什么?她直白地问了我现在每个月的收入。听到我的答案后,她说可以啊,小何将来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说,那好吧,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专业确定好了,你可以先查看想要报考的医科大学历年该专业的招生分数,觉得差不多,你再打电话给这所大学的招生办,询问一下自己的分数,能否大概率被招录。接着,我推荐了几所大学。
晚上,四姐电话里吐槽,想上的大学,读不了临床专业,再低一档的大学,又不想让孩子去读,问该怎么办呢?我说,先定专业,再定大学。四姐说,小何网上查了下,又有点不想读医了。她想做老师,考师范。我沉默不语。过了会,四姐说,明天也无事,我和孩子爸开车到你的城市转转吧,顺便带着孩子玩玩。
四姐到达我所在城市的时候,我还在上班。他们在我小区旁的酒店入住。已经十八年没见过面了。怀着好奇的心,我推开了提前预订的饭店包厢,他们早已经在那里等候。路上,我想了一些轻松的话语,想在见面的刹那间说出来,以便打破多年不见的尴尬,能尽快地热络起来,可是真见到了,那些话语都用不上了。
身材发福,穿着宽松衣服,脸色黝黑的四姐,站在四个孩子中间,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她大声笑着,露出不怎么洁白的牙齿,说,山海和以前没什么变化,来,你们喊大舅。五六岁大小的男孩,拿着玩具枪瞄准我,发出哔哔的打枪声,转头对四姐说,妈,他不是我大舅。四姐甩手打了小男孩的手背说,这个也是你大舅,你有几个大舅的。年纪最长、个头比四姐还高的戴着眼镜的女孩,腼腆地向我点头,笑着说,大舅好。
光环与十八年前相比,头发脸更黑了,苍老得像四五十岁的人。他掏出烟给我,山海,咱兄弟俩好些年没见了,记得是你背着你四姐出嫁的,那时你还是个中学生,这么多年过去,模样还没怎么变化,还是读书好,永远显得年轻。我大大方方地回,姐夫也没什么变化。光环笑着说,别喊姐夫,喊哥,喊姐夫有些生分。
我了解了曾经的一些困惑。那年四姐抱着小何到了陌生的城市寻找光环,她睡过公园、住过桥洞,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光环。光环没办法,只能和四姐继续在一起。说到这里,四姐插话道,要是再回到那个时候,我若找你就是狗。光环尴尬地笑了笑。
在卢家庄被二伯、二伯家的大弟殴打后,光环坚决不和四姐过日子。他这次很绝,跑到一个新城市打工。四姐带着两个孩子,依然到第一个城市务工,老大借读,她带着老二干活。光环在那个新城市,吃了大苦,先是被老板拖欠工资,讨薪时被打得住院,现在腿因当时的伤还有点跛脚,濒死之际,新交不久的相好也离他而去。他没了办法,打电话给老父亲。老父亲一口气没上来,被他气死了。光环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想过自杀。他喝药了,第一次没死成。自杀造成的弥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有一直亏欠的妻子,迫切地想要见他们一面再死。抢救过来,他便跑到四姐务工的城市,看到年纪不大非常懂事的大女儿、咿呀学语的二女儿、餐馆干活的四姐,大哭了一场,觉得自己做儿子不孝,做丈夫不好,做父亲太差。
四姐发现了光环,接待了他,仔细观察的话,光环走路已跛脚。四姐这时身边已有一个同乡,那人很照顾四姐。四姐提出离婚。光环发誓以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希望看在孩子的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四姐没有应允。光环说到这里的时候,笑道,结婚前我没追过你四姐,我当初给她颗糖果,她就死心塌地地跟我走了,没想到都有两个孩子了,我却开始真正地追求你四姐。那年,我的日子真难熬。你不知道你四姐倔强起来,多厉害。我在她的身边,像条狗一样忠诚、跪舔了很久,她才又慢慢接受我的。
听到此处,我觉得有些好笑,也感慨四姐和光环到底是个什么缘分。我问,后来呢?
光环喝了一杯酒,将手机给了身旁一直闹着要手机的三女儿,继续说道,好好过日子呗。我得想办法挣钱。外面的女人再好,都没有你四姐待我好。咱们卢家庄的人,是全国各地的收破烂。我以前觉得这谋生工作丢人,现在不觉得了。我就去收破烂。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四姐就辞去了餐馆的工作,和我一起收破烂。
你四姐春节不开心,我知道她是想娘家。我就主动和岳父岳母联系,带着孩子前去拜访。他们训斥我,我也不再反驳。岳母年纪大做不了重活,愿意帮我们带孩子。我们就生下了三丫头和小子。我现在儿女双全,妻贤子孝,人生知足了。现在大丫头高考成绩,我挺满意的,将来再做个知名医生,那我死也瞑目了。可惜,这些我爹看不到。我年幼便死去的娘,也看不到了。
四姐笑着说,狗改不了吃屎。你姐夫,有时还想混。不过现在帮忙得多了。他还没动手,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都帮我揍他,小子也站我这边,咬他。
光环说,我那是疼爱你,让着你们。真想打你,你们娘几个一起也不够格吧。
我端起水杯和光环的酒杯碰了一下,抿了口水,笑道:要是那样,上次是二伯他们揍你,这次可能轮到我了。
不敢,不敢,你们是大门大户,我可不敢再惹。光环尴尬地笑了笑,大口喝下杯中酒。
4.
酒桌上,随着牛肉锅、烤鱼冒出的烟气,我们更加热络起来。我和四姐像是没有分开十八年过。我问四姐的志愿是什么,梦想是什么,如果有的选择。四姐说,如果有的话,我希望可以读书,我也想考大学。当我说起她小时的梦想是当衣服厂厂长、只生一个孩子的时候,四姐惊讶道,我说过这个吗?也可能说过,我那时挺爱做衣服的,我剪开过几个化肥袋子尝试做衣服,为此还挨打了。至于生孩子,我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山海,我只要做到公平就行。现在姊妹们有个伴,将来也不至于孤单、被欺负。说到这,四姐看着孩子们,笑了起来。
光环不问自答,我的梦想是当大老板,买彩票中大奖。四姐骂他,不切实际。醉醺醺的光环,自嘲道,我只是痛快嘴,也不行啊。
小何,你的梦想呢?我问。
小何放下筷子,扶了扶眼镜,脸通红,在就要张口说话的时候,被性急的四姐打断道:这孩子,木头脑袋,你舅舅问你话呢?怎么不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以前是考大学。现在考上大学了,我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小何说。
梦想应该是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光环说。
我想了一下,笑着说,小何,你和我当初一样,不过你比我幸运能得到很多的人生建议,你三姥姥三姥爷只知道干活,其他新事物也不懂,我那时任何指导都没有。这个问题,你得自己想。人生下来都有他的使命。找到自己的使命,就能找到自己的梦想。你爸说得也没错。专业、大学确定好后,就好好学习。在安全的前提下,你要多参加一些社会实践,不能闭门只读圣贤书。
大舅,我以前没想过从医,接触的行业除了收破烂就是教师。这两天想想,从医也挺神圣的。我妈能吃苦,我从小看到了她很多苦。我也能像我妈一样吃苦。我妈从小干过很多活,身体早就不好了,老了一定会有各种小毛病。我学医,可以照顾我妈。我愿意学医。
四姐转身,擦了下眼泪,走出了包房。过了会,气呼呼地进来,说,山海,你怎么提前付钱了?我笑了笑,让四姐坐。
我对小何的话感到欣慰,既然确定了行业,那就好分析了。小何的志愿初步意向选择了中医专业。她的分数上好点的医科大学临床,上不了,而她父母又想限定大城市,综合选择了中医类大学的中医专业。小何腼腆安静。问她什么,她回答什么。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没有。
光环那晚喝多了。他从他们城市携带来的两瓶白酒,他自己喝了一瓶,想打开第二瓶时,被四姐阻止了。次日,周末,我休息,尽地主之谊,邀请他们一家到我家参观时,光环没有来,在酒店里休息。
四姐吩咐孩子们不准随便乱翻大舅的东西,只准在客厅看电视。四姐叉着腰,在我屋内转转。她站在我的书房,看着满墙的书籍,像个暴发户似的感慨,当初我们经历的苦日子,山海,当年你家是茅草屋哦,还是社会好,让咱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我问四姐这些年怎么过的。
唉,就那样熬呗。你姐夫现在也知道疼人了。过了磨合期。不过没过磨合期,我也不怕他了。离了这个男人,我也不会没有家的,我自己也能挣钱照顾自己。四姐笑着说,看着我沉默不语,又说,你是不是听到我很多版本的故事?你坐下来,书房门关上,我给你说说吧。
你大伯大娘当初根本不在意我,我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认识了一些字,现在的文化,都是靠电视机、手机得来的。那些新思想,比如女人也是人,不需要一辈子跟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果一个男人爱情给不了,面包也给不了,还给自己气受,就没必要留恋这个男人。这些思想,我都是从手机里学到的。我以前真笨。那时,两个姐姐外出务工,三姐读书,我自己在家忙不完的活,在外面还受一些小混子的调戏。记得前面大刘庄的混子藏獒吗?他天天污言秽语的,看着我羞得满脸通红,他就兴奋得很。没有人帮我,我经常偷偷地哭。光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他保护我,还给我买吃的,我就认定他了。自幼受过苦的女人,别人的一点阳光,我就觉得特别温暖、难得了。我很想抓住这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的缺点。那时傻呗。总觉得这辈子就得跟他了。也不会有人再要我、再爱我。当然,我也是真的心疼光环。年纪不大就死了娘。木匠的爹对他不管不顾。我想着拯救他的。成亲的事情,你知道。寒酸,也没有彩礼,但我挺知足的。
唉,二叔是为我好,我知道的。可你们打了他,他就加倍欺负我。他竟然再次抛弃我和两个孩子。不过因这次的事,我心死了。觉得男人都信不过。我也不指望男人了。我在一家餐馆帮工,老板娘的孩子都大了,老板娘的公婆有时就帮我照顾二丫头。山海,你一直在读书,你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样的。你知道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生活多难吗?又有多少男人想白占这样女人的便宜,而不愿负任何代价吗?光环负我,屡次不要我,碾压我的自尊。我心死了,同意离婚,可我又找不到他的人办手续。
绝望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是咱们省的。他帮了我很多。本想和他走一起的。可光环又来找我了。整整一年,阴魂不散。我和光环重新在一起,也不是第一次的一根筋。我有自己的通盘考虑。他至少还会疼孩子。我那个朋友,他有自己的孩子,他不可能全心全意待我孩子的。唉,分开挺痛的,但我没办法。这就是生活,不是吗?山海,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可能不如你看的书里的人那么高尚、洁白,但这就是现实生活。姐得活着。
光环变化很大,竟然主动要求收破烂,还愿意和咱们卢家庄的人学习经验。你大伯大娘也对他有所改观。我和光环的日子也越过越好,前几年我们在收破烂的城市,买了自己的房子。大丫头学习成绩还可以。二丫头、三丫头也不错,班级前几名呢。就是小小子有点过于惯着了。不过,我现在也开始压着小小子了。回过头来看,我当初的选择还可以。
听到这里,我问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四姐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答道:分开后就没有联系。听说,那人回去帮孩子带孩子了。
我以往的认知被四姐的话击得粉碎,看到四姐坐着位置的上面有一排书:诗书、中庸、礼记、大学、曾国藩文集……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无可奈何。
迟疑间,听到四姐说,昨晚你问我的梦想。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孩子健康、平安、幸福到老。为了这个目的,我还得好好干活,帮孩子们多攒一些钱,直到我干不动为止。
四姐,你和那人的事,你全都和光环说了吗?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直接问得好,在四姐一个人的面前,我也没有必要称呼光环为哥或姐夫。
他知道。我不屑隐瞒我的经历。四姐说到这,仿佛猜出我的问题似的,补充道,光环现在和我好好过日子,我就和他好好过日子;不和我好好过日子,我也有办法自己过日子。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人生不长的。
哦。我陷入了沉默。
下午,起风了,没有太阳,天气不太热。我带四姐一家湖边玩,孩子们都喜欢玩水。空中有人放风筝。三丫头闹着买了风筝。四姐买了两个风筝,带着孩子们放。我看到空中各种各样的风筝在飞,就像人们在经历各种各样的人生,看似都在天空中漂浮,却彼此终生碰不到。
四姐小儿子,在水中嬉戏,像是被深水区什么东西吸引,越趟越深。树荫下乘凉的四姐看到,忙向孩子跑去。我看到四姐臃肿的身影,跑得很快。生活一如往常,却渐渐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