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瞥了一眼床上的兔子玩偶,百无聊赖的我便对这红眼睛的小东西起了兴趣。
人无聊的时候,要么什么都不想,要么一想起来就停不下来。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只挥不去的通体雪白的兔子,梨形的脸蛋上两只红眼珠子分得很开,嘴巴小鼻子大。脸上的胡须细长,一根根向外舒展“身子”,像是河边的苍苍芦苇长到兔子的脸上去了,倒有几分可爱。
我再次仔细地想象它的模样,试图让它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更加清晰明了。它的底子该是很好的,天生就有纯白的毛发。只是近看就可发现许多脏东西藏在毛里头,像微瑕的白璧,又像带着尘土的雪、掺有杂质的盐。两只红眼珠子过许久才会眨一次眼,一对大耳朵时刻高高竖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果兔子和猫一样,会因为害怕而毛发竖直立起的话,我想它一天会有无数次这样的情况。这样不出多久,它倒不像是兔子而像只白刺猬了。它的嘴巴小,是三瓣嘴,有缺陷似的,不像猫狗一样会叫唤。鼻子却灵得很,一嗅出空气中危险的气息就撒腿逃跑。
那长久闭着的三瓣嘴又让我想到自己经常抿成“一”字的嘴,想到不会说话的假哑巴和只说实话的碎嘴子,想到沉默的大多数……我突然发觉自己在有些地方、有的时候,还挺像只兔子。兔子的眼睛是红的,而我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向地下瞅,好像地上有别人掉的钱,要么就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和别人说话或是照相,眼睛如沉静的人工湖而非潺潺的山泉,总少了些自然或是自信。在一些事情上,我想法简单,处理其他事情时却又认真、机敏,有时太过敏感以至于大惊小怪。我天性善良,但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不自觉地选择去看哈哈镜里的自己,再来评判自身的美丑。
如果我是一只兔子,那么我该是一只既天真烂漫、机敏灵动又自卑怯弱、愚笨自私的兔子吧。对于这样的自己,我说不上喜欢,但也绝不讨厌。万事万物,喜欢的人自然喜欢,讨厌的也大有人在,就像兔子,就像我。何况这个兔子一样的我便是真的我、便能代表一个完整的我吗?
兔子会在草地里忙着觅食和逃跑,草地里头还有老实的绵羊、凶恶的豺狼、狡猾的猎犬、疯狂的野狗……雨季的时候,绵羊在黑压压的乌云下发抖,它们的可怜样让豺狼见了更加“热血沸腾”,直冲进羊群里狠狠地撕咬,因鲜血而欢欣、嚎叫。猎犬是个多面派,最擅趁火打劫、狼狈为奸之事,混进狼与羊单方面厮杀的战场捞取些“残羹冷炙”,在绵羊、豺狼和猎户间周旋逢迎、为自己讨得最大的好处。兔子早早地躲起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只不过它看破不说破,或者说是看破却不敢说破,只得在原地徘徊、彷徨。
而那野狗……那野狗被这阴冷黑暗的暴雨天气给“逼疯了”。雨像导弹般射过来,砸在它的身上。它连躲都不躲,任雨水把身体打湿,也把身上的尘土冲刷干净。天地无边,只有野狗在雨中撒腿疯跑,见了豺狼就扑上去一顿狂咬,朝着油头滑脸的族亲猎狗吐口水,对兔子绵羊之辈则投以既同情又鄙夷的目光。在暴风雨中狂奔的它已俨然是个黑色的水鬼了,只有一双锋利如刀的眼睛让它看起来没那么落魄、孤独,它的信念、坚定和“疯狂”全都藏在这双眼睛里。在这可怕的暴雨季节里,它既想悲痛地哭号又想愤怒地狂吠,还感到向死而生、遗世而独立的激情与欢欣,像一个精神分裂者般喜怒无常。
追溯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我们什么时候像羊什么时候像狼?那些在史册上留有姓名的人当中,谁是那疯跑的野狗?人,无论处于哪个时间和空间的人,遇上什么事儿就成了兔子、绵羊、豺狼、猎犬?人在什么情形下、用什么方法可逼出藏在身体里的那条野狗?
兔子躲进了温暖的窝,因为害怕被吃掉,也因为这是它的窝。人们躲进了“蜗居”,因为害怕靠近他人,也因为想要感到自己有一个家。绵羊老实而无趣,每天定点定时地吃草睡觉。人们循规蹈矩,每天三点一线,无趣,又因这无趣而感到安心。野狗“不务正业”,什么都干,什么都吃,什么都咬,整天在天地间撒欢似的跑。世间的“大疯子”、“小疯子”、那些狂狷之徒,在世界各地奔跑,扯着嗓子唱着生命的欢歌,有人为之着迷也有人避之不及……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多少相像又各有独特之处的生命,在这个动物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会变成什么动物?我无法选择,也难以想象,但在此生此世,我还能选择做一只“兔子”、一只“野狗”还是一个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说到底,动物的外表、习性都是外在的东西、都会随时光匆匆改变,“皆是虚妄”。人们看到自己是什么样子、听见旁人对自己的形容,就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子,却大多不曾想过自己因何为人、是什么让自己和一只兔子、一条狗、一头猪划清界限。
“若见诸相非相”,便到了看清自己的时候,便知道守住了什么就守住了自己,永远不会失掉自我。
床上的兔子玩偶始终对我微笑,我想,我像兔子,还像许多别的动物,也许我心里也藏着一只疯狂的野狗。但我更像我,而且最应该像我,最该不断地认识我、靠近我,最后成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