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卷·王樯出嫁

(一)

深宫无年岁,这是遇着毛延寿之前。

(二)

建昭五年岁末,宫女王樯在自己小小的居所里,为正月的到来而忙碌。扫尘掸灰除秽,她做的尽心尽力。虽然未来的日子还会是从前那般,毫无新意的一变不变。但人嘛,总要有些个盼头,哪怕只是骗骗自己。

(三)

这一处是宫里的清幽角落,皇帝的车驾无缘经过,加之又挨着昭台冷宫,因此只住着王樯一人。

故而毛延寿抱着画具推门而入时,虽是做足了准备,可依旧倍感惊讶的想掏出名册来核对。

这姑娘……

毛延寿此生画人无数,观遍妍媸,也没见着过王樯这样的。

怎么说呢,就像茅厕里落了个真仙儿,比对生的诧异之感让人一时缓不过神来。

“先生来此作甚?”王樯清脆的音儿传到,顷刻将他唤醒。毛延寿用鞋底面搓了搓院中的泥地,微微作揖道:“匈奴王呼韩单于自愿为我汉婿,我皇天威,命下官前来为你等宫女绘像,好做挑选。”

“啊,那便画吧。”王樯自顾自的坐下,些许之后又站起,拖了条桌案放到画师面前,复自坐下。

“姑娘…姑娘不需要打扮一下吗?”

“没事儿,就这样吧。”她捋回前额落下的发,眸子里的光却让人甚是动心欢喜。

给宫里其她人作画时,毛延寿无不是被殷勤伺候着,有些还要给他塞上厚厚的钱封,央着求他画好一些。

“水里月,镜映花,三千青丝熬白发。”这是宫中人的写照。悲极,却终究无奈。人说画师有支神笔,浅描淡绘,就能将死灰般的命里点出全然不同的路。

通向宫里的红烛,

或通向宫外的红妆。


所以王樯姑娘,你想走的,又是哪一条呢?


(四)

这些日子,王樯总见着画师。对方推着作画的由头,在她的小院里一坐便是一整天。

王樯也不烦他,自打十四岁入宫,除了陛下就没能遇着别的男子。红墙寒深,就当是彼此叨唠吧。


(五)

“你说,是不是嫁给单于,就能离开这地方啦?”

“是啊,但那就要去塞外了。”

“塞外?那是哪儿?”

“塞外之地,漫天风沙。十天半月不见雨,百步千里不生绿。总之,不像个人待的地方。”

“那不就和这宫里一样吗。”

“哪一样了?”

“都不是人待的呀。”


(六)

有时候,王樯会梦见家乡春溪里的桃花鱼。

那些形如榆荚,动若敛收的小小生灵,只在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出现,又会随着桃花的落败而消失不见。

乡人怜惜它美的早逝,但它却不会因为怜惜,而停步香溪。

到来,然后离开。

这是生的自由。


(七)

建昭元年,花鸟使来到南郡,为方登基的新皇挑选秀女,纳入宫中,以供享受。

他在秭归选中了王樯。


王氏家贫久已,故王穰深知,即使女儿入了宫,得不到父族的撑腰,也难逃被冷落深宫的宿命。于是他跪伏在花鸟使脚下哭哭哀求,说女儿年幼,难以应命。

花鸟使不言,同行的甲卫却拔剑出鞘,寒光烁眼间,一方巨石被砍作数截。

“这是命啊。人怎么能逃的过命运呢。”花鸟使轻声叹过,向王樯伸出手,说道:“跟我走吧,别为难你父亲啦。”


登上龙舟,秭归便在千里之外。

王樯依着桅杆,秦岭风光看了一路,想的问题却始终没得答案。

父亲呵,这世上,真的有天命难违吗?


(八)

“我听闻,匈奴不得礼法,父死嫁子,乱伦始终。”

“我知道。”

“我听闻,塞外不似长安,征伐时有,安宁难得。”

“我知道。”

“我听闻,你的父亲还在等你。”

“我……”

背对着画师的身影轻晃,叹息幽幽传来,答案却依旧是那简单的三个字。

“我知道。”

毛延寿捏紧拳头,向前,再退后。可那无名的、混杂的情绪终究克制不住,于是他近乎释放般咆哮的喊道。

“王樯,你知道什么!大汉不缺你一个女子,可你父亲却只有一个女儿。凭借我的画像,你很快便能得道陛下的宠爱,有的是机会回乡。到时我们一起回去,我与你一起。你带我去看桃花鱼,好不好啊?”

夕阳烧透了红墙,烧的小院里人心惶惶。

王樯听着那呐喊变成哀求,手指抚过汉帝赏赐的红妆,心里明白,这局争吵,自己早已经胜了。

可胜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早把毛延寿作的画像改了,所以才有了那天未央宫里的自请出塞,有了汉皇的懊悔和单于的欣喜。

选择早在结局前就把一切都订下。

哪怕再有乡音入梦,哪怕天明一枕寒霜。


“延郎,王樯可以不嫁,但大汉不可无信。”

“塞北路远,这一路不知要走多久。延郎啊,我不能回头。”


(九)

由于呼韩邪单于的到来和王樯的远嫁,原本的建昭六年,被炫耀似的改作了竟宁元年。王樯不是皇室支系,封不得翁主,也不能只是个良家子。于是便按她“光明汉宫”的美丽,赐了她“昭君”的名字。


或许行至长城脚下,王樯会想起春溪里的桃花鱼和困囿于回忆的父母。

或许听到毛延寿的死讯,王昭君还会有一闪而过的懊悔不已。

但是这青史黄沙呐,选择了,就不能回头。


“掖庭昭君,自请出塞。

“唯祈我大汉千秋万年,盛世,长安。”



安岁 丁酉腊月

沙丘上走  足迹消失 可算来过?



参考资料:


①《汉书·元帝纪》: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②《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人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③《西京杂记》卷二:


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画工皆弃市…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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