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我今天就带出来这么多,”蓝发的小孩儿从砖墙下挖开的一个小洞里爬出来,完全不在乎那看上去就很贵重的绸缎粘上了尘土,随意地掸了掸,抬手把几本砖头一样的书递给等在墙外的另一个孩子,道,“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有了知识以后才能有一番作为,”小家伙身着廉价的粗布衣裳,一头清爽地绿色短发在微风中舞动着,他接过书,眼中是难掩的欣喜,朝着眼前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是要谢谢卡路迪亚,麻烦你了。”
“切,说什么谢不谢的,无所谓啦,”卡路迪亚看起来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只不过说话的尾音都翘了起来,“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的了……”
“不会的!不会的……”男孩儿突然有些激动,紧紧抱着怀里的书,抿着唇把声音放低,“我会想办法治好卡路迪亚,不会……让你死的。”
卡路迪亚微微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露出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把拉住男孩儿的手说道:“好,那我就等着笛捷尔大医生来帮我治病了啊,在那之前我可得努力活着。”
笛捷尔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扬了扬嘴角,看向卡路迪亚:“还有,我以后……应该不能常来了,神殿的修女推荐我去都城的圣殿,过两天我就要启程去都城了。”
“不过是个打杂的工作,怎么还换地方?”卡路迪亚皱了皱眉抱怨了一句,不过也没多在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向后一仰整个人就呈大字型躺了下来,“不过都城那边的话倒是有更多的机遇,以你的才能,有了神殿的帮助想找个正经的工作应该不难。”笛捷尔安静地在卡路迪亚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是一对紫眸中也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显然也在期待着都城的生活。
“书什么的你就带去都城吧,”偏过头去看着身旁的人,卡路迪亚说道,“路上无聊了打发一下时间,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还给我。”
“嗯。”
然而那日分别之后,卡路迪亚却再也没有等来过他想等的人。一连几个月杳无音信,等不及了去他家询问情况,却得到了他的父母不久前就搬离了的消息,面对着空荡荡的矮房,卡路迪亚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和彷徨。
从那天起,那个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
“混小子在这偷懒,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找抽是不是?”突然被人当头锤了一拳,蓝发的青年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差点又晕过去,眨了眨眼抬头望向自家一脸冷漠的同伴,尴尬地笑了笑:“托利亚前辈还是这样严厉啊,我这不是最近……睡眠质量比较差吗。”这倒是没说谎,自从前几日进了王宫见过国王之后,他就经常梦到过去的事情,翻来覆去,梦里的那个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今十年弹指一挥间,他终于……能再见到他了。“别睡了,祭祀来了。”密斯托利亚叹了口气,道,“呵,我们尊敬的神官祭司终于来了吗?”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青年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把腿搭在了桌子上,“我以为还得且磨叽呢……哎呦!”
密斯托利亚忍不住又锤了年轻的将军一拳,提醒道:“卡路迪亚,在这里就把你的玩世不恭收收,否则会召来不必要的麻烦。”“好啦好啦,知道了,”卡路迪亚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却想起自己的佩剑在进入神殿的时候就被收走了,怏怏地放下手,道,“走吧,去见见尊敬的祭司大人。”密斯托利亚看着卡路迪亚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他总觉得卡路迪亚从王宫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
卡路迪亚,近三年迅速崛起的一位拥王派贵族出身的将军,他所在的家族其实一直处在王国政权的边缘,一直到卡路迪亚崛起之前都处在被打压的状态。卡路迪亚是家里排行倒数第二的孩子,他有一个胞弟,也是家里唯一一个与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剩下的五位兄长都跟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竞争者,家里一共七个男孩儿,只有一位能继承家里的产业。说来这个继承者怎么也轮不到卡路迪亚,先不说他那五个哥哥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单说卡路迪亚先天性的心脏病就几乎否定了他成为继承者的可能。
一开始的时候卡路迪亚也的确对继承家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每天和弟弟一起玩乐,摆明了一副享受人生随时准备去死的状态。这一点别说他的哥哥们,就是他的父母也这样认为,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开始插手家族的事务。自此之后,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他干掉了自己所有的兄长拿到了继承权,并且利用家族的力量开始寻找能够治好他心脏病的医生。密斯托利亚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他,来自北边极地世界的冰雪精灵所掌握的治疗术对于他的心脏病有很好的效果,虽然不能根治,但至少可以大幅度降低发病次数和严重程度。那时候的卡路迪亚给他的感觉不同于普通的同龄人类,在那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密斯托利亚看到了一抹被隐藏得很好的偏执。
之后密斯托利亚一直是以卡路迪亚的私人医生的身份跟在他身旁,在他参军之后也就同他一起成为了随军军医,他跟着他整整七年的时间,看着他从一个普通的贵族少爷成为一名士兵,然后一步一步积累军功成为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看着他带领着王国军队大杀四方,以人类之躯竟是将王国的领土扩大了将近一倍的面积,也看着他眼中的偏执一天天加深却从未表露出半分异常。密斯托利亚有些好奇,好奇他究竟在执着于什么,很多人都觉得卡路迪亚热衷于功名利禄,为了追求名利甚至愿意铤而走险,但密斯托利亚很清楚,卡路迪亚之所以如此追求着功名,是因为他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目标,一个对于他来说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是生命的目标。
“什么啊,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拼命?”那是一次行军途中他们驻扎在营地时,卡路迪亚拿着酒杯小酌清酒时自己无意间问到的,他们的将军只是笑了笑,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因为……我想找个人,他欠了我几本书不还,我得找他要。”密斯托利亚当然看得出来绝不是几本书那么简单,却也不纠结于探求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问道:“他在什么地方?你有线索吗?”“他在哪儿……呵呵……他在哪儿……”卡路迪亚突然笑了,他把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神情在火光里显得有些狰狞,“他就在都城,在一个……无比肮脏的地方。”
其实那个时候密斯托利亚有了隐隐的猜测,只不过这种猜测直到国王赐赏的时候才被真正证实。
“我不求封地金银或者爵位,只希望陛下开恩,赐予我一个人。”卡路迪亚跪在王座之前,毕恭毕敬地开口,“哦?”年迈的老国王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笑道,“什么人能让将军放弃一切奖赏,我还是有些好奇的,说来听听。”“他叫笛捷尔,在十年前作为圣殿酒侍被送到了都城圣殿,”卡路迪亚至于胸前的手紧握成拳,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恳求陛下将他赐给我,我……我今后必将忠心耿耿为王国为陛下尽忠!”
都城圣殿,表面上是全国神殿信徒的圣地,直接管辖各个神殿分殿,甚至凌驾于王权之上,但实际上,稍微了解一些内幕的人都知道,圣殿其实上就是神殿设立的妓院,所谓的圣殿酒侍就是娼妓,他们大多是穷人家里养不起的孩子,早早被卖到圣殿以此来使家里获得一笔不菲的金额奖励。那些孩子十四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会被迫出来接客以满足一些贵族的龌龊欲望……密斯托利亚不禁望向身旁的卡路迪亚,如果真的在这里找到他想找的人……还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居然是圣殿酒侍……”老国王也是微微皱了皱眉,最后点头道,“好,我会去和神殿交涉,两天后给你答复。”
“谢陛下恩典。”
……
于是,他们现在就站在了圣殿大祭司的面前。
“国王陛下向我提出将军的请求时我还有些惊讶,”大祭司看着卡路迪亚,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毕竟在笛捷尔这么多年来的常客里我从未见过将军的面容。”卡路迪亚笑着,只是一双原本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一下子紧握成拳,熟悉他的密斯托利亚知道,如果不提醒他一下,或许下一秒他就要一拳捶在大祭司脸上了。“咳,祭司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一把将卡路迪亚拎到身后,密斯托利亚轻咳一声道,“我们今天就要赶回边关了,时间紧迫。”
“开了个玩笑,”大祭司笑了笑,侧身让出通道,唤道,“带他过来吧。”卡路迪亚顺着祭祀指的方向望过去,当那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他恍惚间似乎看到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那道身影,再近一些的时候,卡路迪亚下意识地抹了把鼻子,确定自己没丢人之后,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侍者走在前面,手中牵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端连在他身后的人颈上的项圈上,那人穿的不是记忆中的粗布短衫,甚至卡路迪亚都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一件衣服,那似乎只是一层纱,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连最基本的遮体都做不到,隐约可见之下诱人的躯体,不同于记忆中清爽的短发,此时那三千青丝垂至腰间,原本稚嫩的面庞已经生出了棱角,眉眼的线条不似卡路迪亚这般刚毅冷冽,反而是透出丝丝妩媚之感,而当他望向那一双紫眸时,卡路迪亚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就被攥紧了。
那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眸子,卡路迪亚无法从中找到半分的情感波动,唯有经历了无尽的绝望之后所剩下的空洞。卡路迪亚一瞬间就只想冲上前去把眼前的人拥入怀中,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根本不敢想……笛捷尔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被密斯托利亚给拦住了,他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哎呀哎呀,将军阁下还真是个大小伙子,这样心急吗?”卡路迪亚的动作当然逃不过祭祀的眼睛,他从侍者手中接过链接着项圈的锁链,笑了笑调侃道,“笛捷尔是圣殿里罕见的精灵混血,若不是国王陛下亲自来到神殿,我还不太舍得放手呢。”卡路迪亚眼中的鄙夷几乎要遮掩不住了,凌驾于王权之上的神权,却是如此的肮脏腐朽,神殿的势力已经在浸透王室,这样下去,这个国家迟早要完。
“精灵混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卡路迪亚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笛捷尔的耳朵,的确是精灵族尖尖的样子,可是记忆里似乎……不是这样的啊?“他身上确实有冰雪精灵的血脉,在他刚一进来时我就感觉到了,不过很稀薄无法形成战斗力,”密斯托利亚在卡路迪亚的耳边低声道,“具体的等出去我再跟你细说,现在,无论神殿要做什么你都给我管好你自己,明白吗?”卡路迪亚刚想点头,然而下一秒他理智的弦就几乎在祭祀开口的瞬间绷断了。
“脱吧。”祭祀的视线移向笛捷尔,淡淡开口。笛捷尔的眼神依然没有任何波动,机械地解开自己的衣服,那一层薄纱就这样顺着他身体的线条轻轻滑落在地,笛捷尔向前迈了一步,乖顺地跪在了卡路迪亚面前,绿色的长发随着他微微欠身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垂在地上,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知是在怎样的绝望之下一遍遍重复最后被身体记住,令人心疼。“喂你……嘶!”被密斯托利亚一脚狠狠跺在脚背上,卡路迪亚差点没坐地上,然后就被死死的按住。“抱歉,我们将军比较心急,”密斯托利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让您见笑了。”“呵呵,没关系,很多第一次见到笛捷尔的人都是同样的反应,”祭祀似乎很理解卡路迪亚的反应,只是笑了笑便继续道,“因为酒侍离开圣殿大多数都是成为了贵族的所有物,所以会在他们的身上打下所前往的贵族的族徽,为了防止走失……”说什么走失,不就是怕逃跑吗,卡路迪亚在心中冷笑,直接打断了祭祀的长篇大论:“不劳祭司大人费心,我没打算打。”
“哎?将军还真是……”祭祀似乎没料到卡路迪亚会打断他的话,怔了一下才再次开口,“不过如果将军是怕烙印影响美观的话大可不必如此,您可以选择烙印的位置,隐蔽一点的地方也是可以的……”“我想我的表达能力应该还算过关吧,”卡路迪亚冷冷地开口,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您不理解我就再说一遍,我不想伤害他,懂?”密斯托利亚已经放弃拦着这位暴躁毛团子了,大不了出事儿了他就回极北大陆,再也不管这混小子了。他破罐破摔地这样想。“将军还真是怜香惜玉啊,”祭司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将手中的锁链递给了卡路迪亚,“那么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多说,他现在属于将军了。”卡路迪亚看都没看那条链子,他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直视着笛捷尔,笛捷尔的眼神依然淡漠,见卡路迪亚看着自己,只是低下头恭敬地开口:“笛捷尔见过主人。”
空洞的声音,刺耳的称呼,卡路迪亚皱了皱眉,视线下移,盯着那条项圈看了看,普通的皮革,连魔法加持都没有,对于普通人来说足够结实,但在卡路迪亚看来就像纸一样脆弱。抬手握住项圈,只一用力那脆弱的东西就断成了两节,卡路迪亚随手将其丢在一旁,他握住了笛捷尔的手,感觉到眼前人微微瑟缩了一下,卡路迪亚把人扶起来,看着那对空洞的紫眸万般心疼,即刻解下自己的披风将笛捷尔裹严实,道:“以后叫我卡路迪亚,我喜欢你叫我名字……抱歉,来晚了。”
此时此刻,卡路迪亚的眼中满满的都是笛捷尔,再看不到其他,他轻轻把人拥入怀中,声音中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走吧,笛捷尔,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