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伯忽然觉得,家里的那口老式木箱子锁扣儿必须换了。
时令已至初秋,放眼望去,地里的庄稼开始泛着金黄色。风吹过,泥土疙瘩儿也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儿。
溪水伯皱着眉头,嘴衔烟袋锅儿,在自家院坝里慢慢腾腾兜圈儿。旱烟丝在烟锅里一闪一闪,呛人的土烟味儿便在日头下弥散开来。
此刻,村西头后面的千亩荒山上,又一辆大货车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了几百头良种猪仔儿。闻听汽车喇叭鸣响,几个年轻后生放下手中的活儿,从猪舍里赶了出来。
不一会儿,几百头猪仔儿便被安置妥当。人群中,溪水伯的大儿子大泉擦去额头的汗珠儿,满意地点点头,笑了。
说说大泉。
曾经,他是溪水伯的骄傲——大学毕业后他进了省城的一家国有企业,一度成为村里“吃皇粮”前途无量的后生。
去年,大泉回家过年时,带回一令溪水伯几欲晕倒的消息:他辞职了,要回村里承包荒山养猪……
“猪脑子呀……狗屁大学白念了!”
溪水伯急得脑瓜子疼,逢人就骂不争气的大儿。
那段日子,家里放置的土烟日渐减少,老伴儿秋桂大娘也时不时在烟雾中打着喷嚏,跟着老汉咳嗽几声。
原本好好的日子彻底乱了套。
现在,村西头后山猪仔儿扯着尖嗓门儿号叫,其声响掠过整个村子。溪水伯踉跄一下,将手中的烟袋锅儿,奋力向一只跑进院子寻食儿的公鸡砸去,嘴中大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滚回窝里去!”
那鸡骇得惊叫,连跳带飞逃窜而去。
溪水伯走过去捡起烟锅儿,直起腰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不对哩,大泉那不争气的东西,哪来的钱捣腾猪场?”
想至此,溪水伯也不顾拍抹烟锅儿上的尘土灰,急步向卧室走去——他要去那口锁着的木箱子查探究竟。
就在几个月前,大泉曾哀求父亲拿出锁在木箱子里的户口本,让他去镇上信用社登记,贷那笔国家扶持的“返乡创业扶贫基金”。当时,既使大儿只差下跪,溪水伯也狠下心摇头拒绝了……
难不成……溪水伯着急忙慌走到卧室里,掏出钥匙打开木箱的大锁时,他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户口本工工整整摆在里面,看样子没有被人翻动过。
当他关上箱盖,欲重新挂上大锁时,猛然发觉,箱盖中间钉锁扣儿的地方好像出了问题。
溪水伯用手碰了箱盖一下,就见钉锁扣儿的螺丝钉,有一颗忽然就掉落到地板上。这下,他很惊讶,而后困惑不解——这颗螺丝钉是他后来换上去的,那一年闺女兰香出嫁时,原来的那颗螺丝钉不知怎么就松动了……
当年,兰香自己相中了同村小伙儿金贵,好说歹说,溪水伯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他说:“后生倒是好后生,只是金贵摊上个残废的老娘,想过好日子,难喽!”
怪的是,兰香哀求无果后,不知怎么就拿到了箱子里的户口本,最后还是同金贵登记结婚了。
闺女出嫁那天,秋桂大娘忙得团团转。而溪水伯这个固执的老头,一大早别着烟袋锅儿,怀里揣上大烟盒不知所踪……
就在溪水伯愣怔时,老伴儿秋桂大娘走进卧室,问老头子:“你瞅啥呢?丢魂啦?”
溪水伯颇不友好地瞅了老伴儿一眼。
“刚才大儿打电话来,说晚饭点儿要带闺女回屋头吃饭呢。”
“他俩咋凑到一块儿去了?”
“你不晓得,听别人说,大儿的养猪场,拉兰香两口子入伙啦。”
“……”
“小儿明天就放星期回屋里了,你别整天板脸子,像哪个欠你几斗米样……”
小儿叫小泉,是老俩口四十多岁生下的宝贝疙瘩儿,现在镇上中学读初二。小子成绩优异,将来定会是溪水伯的又一骄傲。
秋桂大娘道完,转身欲出房门,见老头还在盯着木箱子上一角歪斜的锁扣儿发愣。她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老头的额头,说道:“咱看啊,你才是猪脑子呢……那玩意儿你不撬松它,它能自个儿松动掉下来?”
溪水伯冷不丁一激灵。
老伴儿出去后,溪水伯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那颗松动的螺丝钉。他好像开始明白,锁扣儿上的螺丝钉是咋松动的了——他依稀记得,闺女要出嫁的那段日子的某一天,自己曾经在卧室里撞见大儿子翻找着螺丝刀……
看来,箱子里的户口本,早就被不争气的大儿偷去瞎折腾了!
当晚,吃过饭后溪水伯心里堵得慌,自个儿取了烟袋锅儿,一声不响踱到院坝里,转悠着想事儿。
老头觉得,是时候给木箱子换个牢固的锁扣儿了!否则的话,今后他一家之主的权威将不复存在,不经他的同意,户口本任何人都不能拿去瞎折腾……
第二天中午,溪水伯赶到了镇上。他在一五金店买了把螺丝刀,几颗大螺丝钉,又挑了一只加厚的锁扣儿。
随后,老头来到镇中学,恰好遇见小儿子放学刚走出校门。见到老爹,小儿子很高兴,叫喊着跑过来拉住他的手。
溪水伯眼神一下变得慈祥,原本板着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
路上,溪水伯对小儿子讲了锁扣儿被撬动的事。末了道:“甭学你哥,他的狗屁书白念了……”
小儿子没作声。
晚上,溪水伯右手握着螺丝刀,左手拿着新买的加厚的锁扣儿,蹲在木箱子前,就欲拧开原来的螺丝钉。
恰好,小儿子拿着一本书到房间找什么东西。见爹蹲在地板上,明白老头准备干啥。似是不经意间,小儿开口了。
他道:“爹您换锁扣儿没用,我今后想要户口本,不会像哥那样偷拿。真要用了,您得自己拿出来交给我……”
见老爹瞪眼瞧过来。小儿又说:“您别瞪眼,我长到18岁后,这是我应有的权利。到时要您拿,您必须拿,您没有权利锁着。”
啥?
溪水伯闻听,惊得一哆嗦,手中的锁扣儿不受控制掉落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