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借我

(一)

>>>借我莽撞与不问明天<<<


“哈哈,虎子,你别跑!”一个稚嫩的男生追着虎子,在青街绿瓦的巷口大声嚷嚷着。虎子扑哧扑哧地跑着,脸颊通红,他边往后看边咯咯地笑:“你肯定找不到我!”

“哎哟!”清脆的女声传入虎子耳畔后,他被撞得踉踉跄跄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虎子摇了摇眩晕的脑袋,刚站起来就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女孩使尽力气猛地把虎子拽进巷子的昏暗角落里,对他做了保持安静的手势。

“虎子,你去哪里了!”听到小伙伴的叫喊,虎子刚准备应答,只见女孩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小手捂住他的嘴巴,水灵灵的眼睛瞪住他,眉头稍皱,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站在虎子面前的明明是一个比虎子矮了半截的小人儿,他完全可以轻易把她推开,可当时的虎子就如同被梦魇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小伙伴叫喊了几声便走掉了。

过了一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幽巷中响起。虎子感觉到与他挨得很近的人儿身体突然僵了一下。

她很紧张。虎子想。

“你们再分头找一下!”领班说话的语气焦急。一行人接令后匆匆往虎子藏着的角落相反方向跑去。领班在原地来回走动着,眼睛不断在周围扫射,似乎在思考什么。

虎子能感受到,领班每走一步,那只抓住她的小手就颤动一次。过了一会,领班最终叹了一口气,跟上那些手下,嘴里嘟囔道:“希望小姐注意点安全才好……”

看到他们渐行渐远,捂住虎子嘴巴的小手松了松,他刚想问怎么回事时,女孩却先骂起他来:“都是因为你啦!要不是你撞到我发出了声音,他们也不会追到这里来,吓破我的胆子咯!”她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本来脏黑的脸上竟露出一小部分白皙来。

虎子不禁抬手,帮她把额头其他脏黑的地方也擦了擦,女孩瞪了他一眼,拍走他的手:“你干什么!这是我用来伪装的面具,别弄花了!“

听到这话,虎子顿时觉得好笑又好气,明明是她自己先擦掉的呢!

虎子来了兴致,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她,她的头发被全部束起来,她身后摇晃着一条用红丝巾绑着的麻花辫,露出轮廓有致的面容。她骨碌的双眼中有着他的样子,她也在打量他。

“喂,小子,今晚让我住你家吧!”女孩看起来十三四岁,与他年龄相仿,却似乎丝毫不懂羞耻心是什么,虎子脸红了一下,柔声叱道:“看刚刚找你的人的衣着,你应该是县城来的小姐吧,有大屋子不住,何苦来挤我破小的房子。”

“切,他们整天把我关在方方正正的院子里,闷都闷死了。你就告诉你爹娘,我是在村子里迷路的人,到你家借宿几天,等我熟悉一下这里的地形,找到路就回去了。”

虎子没答话,内心很挣扎:我这样随便带走她,她爹娘没找到她会不会很担心?

女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分说地拉起他便走:“哎呀别婆婆妈妈的了,你家在哪,走这边还是这边?不对啊,这边好像有一条大河……”虎子看着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心下一动,拉起她的手便往家的方向走。

按照她的说法,果然,虎子的娘也没多在意就把她留了下来,只是简单问了一些她的信息,虎子也知道了她叫谢婉清,是县城一家富商的女儿。吃饭时,婉清的嘴跟涂了蜜糖似的,聊天时把虎子娘——凤娟逗乐得笑开花,张罗着要给她准备自己收了很久的绣花被子来作为睡觉的保暖用具,让虎子睡地上,她睡床,还答应了让她留住几天,就差没认干女儿了。

洗漱过后,婉清白嫩的肌肤从脏浊中逃离出来,头发湿湿的披散在肩上,整个人显得清秀而标致。凤娟对她赞不绝口:“你瞧瞧这小脸蛋,都可以掐出水来了!”

“姨姨,您现在也风韵犹存呐!我哪里比得上您呢。”

“这孩子真会说话,不过我以前当戏角儿的时候,可是戏班的花魁呢。我还留着些胭脂,要不我给你上个妆。”她说着便翻起自己的妆盒。

婉清和虎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凤娟找到后,端正婉清的身子,开始为她描眉,涂腮红,绾青丝。婉清第一次被这么认真地打扮,有点兴奋道:“以前我娘亲说女孩子这么小,不需要打扮的。”

“这是什么话!多么可爱的女孩子,上了妆就更美了!你看我家虎子都看呆了!虎子,要不长大讨回来当媳妇。”凤娟调侃道。

婉清瞄了一眼愣着的虎子,脸刷一下就红了,“你!转过头去。”

虎子挠了挠头,不太情愿地挪远了一点,继续盯着她看。白天的时候没有这么害臊啊,敢情现在有了我娘这个靠山就翻脸不认人了。

凤娟理了理婉清的碎发,为她重新挽起麻花辫,情思所动,开腔唱道:

“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呀

张五可用目瞅

从上下仔细打量,

这位闺阁女流

只见她头发怎么那么黑

她的梳妆怎么那么秀

两鬓蓬松光溜溜

何用桂花油

杏核眼

灵性儿透

她的鼻梁骨儿高

相衬着樱桃小口

牙似玉

唇如朱

它不薄又不厚

耳戴着八宝点翠

叫个什么赤金钩

世间上这个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这才是窕窕淑女那君子好逑“

虎子听着娘亲天籁般的歌声,望着眼前娇美的人儿,突然有些眩晕,他觉得似乎最美好的时光都停留在那几天。之后几日婉清跟着他到处去玩,他们赶牛羊,在麦浪中奔跑,跑到山顶看日落,向着古树把许愿球扔上去,她告诉他,她的愿望是他们可以一直都这么好,而他没告诉她,他的愿望是,婉清永远像现在这么快乐。

十天后,领班一行人来虎子家找到婉清,把她带了回去。其实虎子一直都知道领班他们在附近保护着婉清,不然她不可能在这里住这么久的,可是他没有告诉她,婉清就一直以为是自己隐藏得很好,总是跟她吹嘘自己有多聪明,虎子每次都柔柔地笑着应和。

离别时,婉清哭得稀里哗啦的,抱住凤娟不肯松手,凤娟也被她搞到有些伤感,转过身偷偷抹泪。

“姨姨,虎子,我有机会一定会再来找你们玩的,你们不要忘记婉清……”

“傻孩子,想来就来吧,就怕我们这里穷乡辟水的,你住久了住不惯咧!”

婉清离开凤娟的怀抱,走到虎子面前,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虎子在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上面绣着几朵小小的向日葵:“你之前说很喜欢,这是我跟娘求的,借给你,下次见到再还我。”虎子摸了摸她的头,忍住眼泪。

“小姐,走吧。”领班走上前,抱住婉清的肩膀便往马车方向走,几根银发在他的头上格显得外亮白。婉清被推着攘着往前,一步三回头,走到马车旁,她突然挣脱开领班的手,跑回去扑到虎子怀里:“我一定会还你的!你等我来找你玩!”虎子伸出手也抱住了她。

领班在马车那边看过来,叹了口气:“年轻真好……连告别都可以这么用力。

如果时光能一直持续在那个拥抱多好。

七年后,虎子这样想。


(二)

>>>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


儿时戏,记忆犹新,月初生,伶人上妆,凤冠配霓裳。水袖飞舞,绘彩楼台,飞檐四角,夜未央,胡琴声扬,锣鼓声相递。

“红衣,该你上场了。”

两年前他开腔,惊倒万座,他披上一袭红衣,换上女子的发髻,艳压四方,一年复一年,他一直在戏台上唱着别人的故事,牡丹亭,定军山,长坂坡,曲罢便散场,他从不说自己的故事,也没有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闲言啐语。

“婉清姑娘,等一下就是城里最近名气很大的红衣上场了,你等下可能被迷得顾不上吃东西呢,要不要在下为你拿些点心。”

婉清笑笑:“不用麻烦你了张公子,你为我买到这么位子这么好的票我还没谢谢你呢。”

“没事,我去拿。”说着张行便离开了座位。

“真的不用麻烦了……”婉清弯腰起身,仍想拒绝,却突然被旁边两个老汉的对话吸引。

“听说这红衣以前是葵花村的啊,那个地方本来就没什么人了,现在他们家也来县城发展,怕是又一个村落要消失咯……”葵花村?是虎子家的地方。婉清心里一动,坐了下来。

“哪是他们家?只有他一个来了而已!“

“此话怎讲?”

“那个红衣啊家里有个好赌的老爹,欠下一屁股债就亡命天涯去了,留下家里的娘们和小孩,他娘为了还钱,就把他卖到戏班里了,哪知道那群高利贷拿了钱,还把娘们给做了,下手没轻没重,就这么死了,死了就算了,起码让人有个坟地,那些畜生们连屋子也烧了,真是……”

“嘘!你小声点,本来当戏子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扯上这么一堆不见光的家事,不说了不说了,晦气。”

婉清不知怎的,听了他们的话,心里有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和空落。

“婉清姑娘?姑娘?”张行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座,递给她一袋栗子,“戏要开始了。”

婉清回过神来,音乐声便响起,红衣一改以往的冷艳,青衣素白,面容憔悴,这是一出《陆游与唐琬》,红衣扮演唐琬。

只听他们唱道:

“浪迹天涯三长载

暮春又入沈园来

输与杨柳双燕子

书剑飘零独自回

花易落

人易醉

山河残缺难忘怀

当日应邀福州去”

红衣眼神悲怆,看着“陆游”,浑身都散发出绝望的气息。

“问婉妹

可愿展翅远飞开

东风沉醉黄藤酒

往事如烟不可追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

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

生离死别空悲哀

沈园偏多无情柳

看满地

落絮沾泥总伤怀”

到了尾声,红衣眼珠一转,看向观众席,悲怆的眼神却刹时被惊讶代替,他稍微失了失神,转瞬即逝。他退场后,大家都来庆贺他这次的演出十分顺利,等他终于送走了一群凑热闹的人,关上门,发现谢婉清一直躲在门后面等他。婉清也说不清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她躲在人群里,逃开张行的视线,她又跑到门后面,因为害怕红衣像应付其他人那样赶走她。

“虎子……”婉清弱弱地叫道。

虎子知道,他被她认出来了。

“我叫红衣。”清冷的语气中,带着疏离。

不知名的情绪在婉清心头划过,她抬起头迎面打量着他,勇敢而坚毅,她看到他悲伤的眼神,她想,这就是虎子,而且他也认出她了。

要他怎么认不出她?那个清澈的眼神,是红衣这些年日思夜想的牵挂。她离开他后他便在某一夜之间没了家、没了家人,他说服自己要坚强下去,他要找到机会,再见她一面,可是哪知岁月荏苒,再次相见,之间已经隔了沧海桑田。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只想见她一面,是想总是能见到她,是想长久地陪伴她。可是他不过是一介戏子,她是大家闺秀,她身边还有个将要从政的状元——张行,那个总是来看他唱戏的书生,竟然有一天成为他梦中人的良人。

七年,她终于来了,他却用冷淡推开她,他又……怎么舍得。

红衣一把抱住婉清,下巴抚挲着她的发,柔声道:“也叫虎子。”

婉清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去找过你,想把帕子还给你,让你借我一条新的,这样我就有理由再去找你了。可是我去到发现你家成了一片废墟,你也不在了。你家住的偏僻,周围也没有人可以问,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我……呜呜。”

红衣把手臂收紧了一些,抱着婉清:“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真的,这些不怪你。”婉清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我嫁给你。”

“我无论去哪里都是靠唱戏这个维持生计,我现在的名气已经很多人认识我了,我没有办法娶你,因为你家里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戏子。”

“那我们……”

红衣看着她,捋顺她额前的发:“我们没有以后,婉清,你回去以后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这个拥抱,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用后半生怀念。

“我不怕,虎子,你再想一个晚上,明天午时,我在十一街巷口的大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如果你害怕我们没有以后,那我就用行动把我的勇敢借给你。

稍稍年长一些,我就出不去了,一直困在那所犹如囚牢般的房子里。似乎度过七年前的美好十日,就花光我的所有运气。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你,我不能再放手了。

婉清打定主意,眼神毫不迟疑。


(三)

>>>借我纵容的悲怆哭喊<<<


可他没有来。

他遣人送来书信一封——吾妹亲启:

“婉清,原谅我没有你的勇气,从我遇到你的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人。但我不是。我戏班的师傅已然年迈,整个戏班上上下下都依靠我来撑住,日常琐事也很多,没了我,他们就如同没有支柱一般。我近来名气鼎盛,戏班正处于蒸蒸日上的阶段,大伙都对未来的好日子充满期待。张行很好,望幸福。”

婉清看了信,径直跑到红衣的府邸去拍门、叫喊,然而久久都没有回应。

婉清哭累了,把头靠近门楣,瘫坐了下来,泪水浸湿门缝的尘埃。

过了一会,门对面的庭院中传来一阵歌声:

“你梦醒 我梦悠

悠悠梦中还是忧

情到深处 伤不言痛

爱到尽头 悟又何求

你那边 东风吹梦上新柳

我这边 往事思量怕回头

情纯如初常相酬

从今后 收起温馨十年情

常留心中但醇酒

只要你好我就安

缘不可求心可求

任凭它 风吹残梦

梦醒无终可期 无限爱心心富有

人生总有两难时

去意莫强留”

红衣的声音吸引了很多的行人,他们看到门前流泪的少女,有的惊叹,有的疑惑,却没人听懂。只有婉清听懂了。

可是红衣啊,你又可知这首戏曲的最后还有一句:”小女子不甘东风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头。“

奈何君心不似青山,无缘与之常相伴。

谢婉清把最后一丝希望都用了,她在门外待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才失魂落魄地返家。

“虎子,你可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十几日后,整个县城都很热闹,谢家小姐和状元爷要结亲了。而那天的一整天,红衣的戏班都没有开门,他就坐在庭院的小亭子里,对着婉清那天还给他的手帕发呆,不和小童们说话,也总是忘记吃饭。

几十日后,状元府大大小小都很兴奋,仆人们忙里忙外的,因为少夫人有喜了,少爷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少夫人虽然脸上带笑,但总觉得清清淡淡的,总让人想起下了戏台后的红衣,全身都带着一种疏离。

几年后,婉清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世了,轰轰烈烈的殡仪大队在县城中穿过,当婉清的棺木经过红衣的府邸时,大家都看到他站在门外,眼睑毫无生气,仿佛他的心也随她的离去,枯萎、衰亡。

他的婉清是这么直率,这么敢爱,他在这段成长历程中,一直有意无意地想把自己培养成真挚又坦诚的人,可是他在现实的泥潭中翻滚太久,为了生存,为了戏班,他最终还是变不成如同婉清那边的人。即使是现在,内心压抑着巨大的哀苦,看到婉清的棺木,也依然不可以纵容自己,肆意大哭。

婉清啊,你可不可以,借我纵容的悲怆与哭喊。

毫不顾忌地,正如小时候的你,大哭着冲向我的怀抱。

声嘶力竭地,正如当初的你,不管不顾地在我门前哭喊。

他头脑一阵眩晕,突然摊坐在地上,眼前浮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婉清坐在凤娟的面前,乖巧地让她捣弄自己的脸,她嘴唇微抿的侧颜,她睫毛弯弯的眸眼与她白天的音容笑貌重叠起来,整个人变得鲜活而明媚。红衣突然懂了,原来,是那个时候,婉清一下子陷入他的心里,并且深陷许久。

岁月消逝。

她再也不能借一条新的手帕了。

他也再借不回那个怦然心动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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