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是得肺癌去世的。老实说,我和他没什么很深的感情,有时候是厌恶他的。然而看到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副骨瘦如柴、神志不清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的。加上他,病房里三个癌症病人。大家心里都清楚,到这里来了,也就活一天算一天了。
一开始是在肺科医院就诊,用尽方法,受尽折磨,最后掉光了头发,人也瘦得脱了形。后来是靶向药物,代替化疗,得以较正常的生活。最后一阶段,病情急转直下,终于在一个初冬的早晨,送到了家附近地段医院的临终关怀中心,那里的病房设施齐全,有专业看护,方便许多。
他已经去世快三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如今却偶尔想起他的死亡。
又由他的死亡,想到他残存在我记忆里的过往。
实在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就是上海老公房里特别常见的那种男人。苏北移民、高中学历、没什么文化、没什么主见、爱面子却常做些蠢事,常常吹牛;当了一辈子厨师,做饭不好吃的话,还不让人说。
在我只有三岁的时候,经上海知青介绍,和我妈相识。千里迢迢去了趟大兴安岭,待了不到一个月,我妈就决定和他回上海。现在我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了,回想起来也觉得很迷惑:在继父身上,实在看不出当初他有多大的魅力,能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让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决定托付终身。
妈告诉我:“当初你一看见他,就喜欢得不得了。他在我们家坐了一会儿,带了好多吃的,临走的时候还留了五十块钱。我死活不要,他硬是塞给我。你也拉着他不让走,我说:‘你不让叔叔走,叔叔睡哪儿啊?’,你说:‘叔叔睡沙发,我和妈妈睡床上’。”
我说,因为我当时喜欢他,所以你就同意和他在一起了吗?
“是啊!当时看你这么喜欢他,他这个人看上去又这么老实。而且,我想将来嫁到上海,条件能好一些,留在这大兴安岭,将来你长大了,没关系都找不到工作——”
我一直以为,闪婚是八零后一代兴起的东西;我一直认为,许诺终身,要有一定的感情作为基础和前提条件。但可能闪婚的历史远比我想象得要久远;许诺终身,有时是一部分人积极的无可奈何、希望的委曲求全。
继父去世之后,母亲也深受打击。这种打击不是爱情的破灭,而是生活对本来就多舛的命运的嘲讽,是只有经历坎坷的人,身到晚年才听得到的无情的嘲讽。
我并没有多难过。在火葬场,遗体即将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工作人员让我和弟弟跪下,对着不远处的遗体磕头。我和弟弟有些木讷地跪下,磕头的一瞬间,我心里泛起一股辛酸和悲伤。如今我也记不起,当时想了些什么。
继父去世的前两晚,我去医院换照顾他的妈回去吃饭。那时候的继父,任凭别人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了,咽气也就这两天的事情。房间里其他两个病人都已经睡了,三张床,继父在中间;靠门的是一个昏迷很久还没咽气的七十多岁老头,陪床的是街道里的志愿者,听说老头的儿女都不来看他;靠窗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听说是退休干部,精神和头脑还很清楚,能自己吃些东西。但是大小便无法自理了,挂着医用尿袋子,大便呢?听说是靠护工阿姨用手抠出来。
我觉得头脑清楚,可能最惨。头脑清楚,仅仅是因为癌症还没有扩散至脑部,所以患者对自己的痛苦感受最深。如果扩散至脑部,像是继父这样,昏迷不醒,毫无知觉,也许痛苦反而最小。
此刻,三个病人都毫无声息地躺着,只有输氧器运作的声音,还有窗外不远处,广场舞的音乐。我坐在继父旁边的小椅子上,观察着继父,如果他有意外的状况,就按床头一个红色的按钮,值班护士和护工就会来。
什么是意外的情况呢?
就是继父忽然脸色红润的从床上跳起来,像往常一样吹着牛逼喝着酒,大口抽烟吃饭,讲着带有一些苏北口音的上海话,琢磨着如何夜不归宿的在棋牌室或者什么地方鬼混一宿。
这永远不可能了。
所以能让我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的,可能只剩下他的死亡了。
他瘦得不像样,胸膛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我盯着他的面孔,很想从这个即将消失的生命中思考出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当我试图用思考去解读死亡的时候,死亡却连试卷都不给我。
我就这么坐着,守着昏迷的继父。
忽然,我看见他的眼角好像在闪着泪花。接着,我确确实实看见一滴眼泪从他干枯凹陷的面颊上刮过。这颗眼泪淌到了白色的枕头上,消失不见了。而他的面颊上,那道唯一的泪痕也很快干涸。死亡似乎不允许有任何情感的痕迹,在他身上停留。
我一声不响,却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他已经对外界浑然无觉,我以为他的意识已经不受痛苦的支配,只等待这具肉体停止运作了。难道昏迷的他仍有知觉?生命如此不堪的时候,仍有探知外界的方法?
这颗眼泪到底是他说的什么话?
我的惊讶很快就平静了,病房里安静得再无其他。我觉得,尽管这颗眼泪可能说明着什么,却无法改变继父的命运。
如果说真有什么值得按下那红色按钮的意外情况,那也就是这颗如同死亡一样无法解读的眼泪了。偏偏,它又是生的迹象。
我凑近看了看眼泪,看了看继父的眼皮,随即又一声不响地坐下。这颗无法解读的眼泪,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值得一听的,也只有妈妈和弟弟。然而我没有告诉他们,这只能徒添烦恼。
继父去世的那天傍晚,我、弟弟和妈妈都在旁边守着。继父的嘴一直张着,舌头半伸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舌头,好像是西北干裂的盐碱地,舌头上都是裂纹。他已经无法进水,护士让我们拿着棉签,蘸水一点点涂在他的舌苔上。这可能没用,也聊胜于无。
十点多时,继父忽然反常地喘息起来,瞪着眼睛,却没有任何表情,舌头仍然干枯地伸着。我们按了那个红色的按钮,护士带着两个护工阿姨走了进来,熟练地将继父的移动病床,推到了走廊尽头的单间里。
我曾听到过这个单间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因为担心其他病人会害怕,而且哭声会影响他们休息,行将就木的病人就会被送到这儿来。送到这儿之后,医生给他换了新的氧气,继父的喘息时高时低。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充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我是第一次目睹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心里没有丝毫的害怕,也没有很大的悲伤。对他平日里的一些怨恨也全部消失,只希望他能少些遗憾。我一直在床边,用棉签往他的舌头上蘸水,手掌抚在他的额头上,叫了他爸。
我说:“爸,你不要害怕,你养大了两个儿子,他们都会记着你。我觉得你很不错了,我们都没怪你,你是个好爸爸。弟弟也在好好读书,你养出了个大学生。爸,我觉得你这辈子值了,你这辈子值了。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流一滴眼泪,而是在重复和他说着话。可能是那颗只有我看到的眼泪,让我觉得他应该是能听到这些话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个男人安慰,我也不确定这些话他真的能听见。他活着的时候,我很不愿意叫他一声爸,而现在他的一生即将结束,我才发觉自己或许可以不这么吝啬。
殡葬一条龙的工作人员——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着两个黑衣人,很快出现在了我们的身边。当医生宣告继父死亡的时候,妈忍不住大哭起来。弟弟陪着妈,听着小伙子给我们介绍该做些什么。我们已经无心顾及其他,很顺从地听了小伙子的安排。他很熟练,也很体贴,非常职业的开始安排。
护工阿姨已经给继父擦洗干净,换上了遗装。按照惯例,给她们每人一百。两个黑衣人麻利地将继父装进了裹尸袋里,小伙子告诉我,也要给他们每人一百。我茫然地捏着两百上前去,要给他们,未料他们并没有接。我疑惑地回头望望小伙子,他上来就拿走了我手中的两百,直接就放在了黑衣人的西装口袋里。两个黑衣人从头到尾,毫无表情,丝毫不受干扰。装袋完毕之后,对我说:
“长子捧头。”
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是手已经抓住裹尸袋的一端,应该是头部吧。于是和两个黑衣人,脚步飞快地把继父抬下楼。一台纯黑色的商务车已经敞开后门,等在那里。上面还有一个敞开的银白色长铁皮箱,黑衣人说:“放里头。”他就绕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袋子。三下五除二,把遗体塞了进去,他们熟练地对遗体鞠了一躬,便嘭的一声关上了后门,沉默迅速地上车,驾车而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车远去,产生了难以名状的陌生感。一切是这样的迅速和干脆,真可谓匆匆一生。
迅速得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死亡不应该是这样——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呢?我仍旧说不清,那是只有继父才知道的答案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继父就一直做出些糊涂事。家中的不幸,往往就源于于一个懦弱虚荣、喝酒赌博、不分好歹的父亲与一个性格刚强、无依无靠、厌恶吹牛的母亲。我又觉得,他们之间的不幸,往根本上说,就是没有对自己人生的价值有一个清楚判断,从而轻易地托付于他人。
继父原以为会找到一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端茶送水的小女人,不料妈却是一个性格强势的女人;妈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不料是个愚蠢懦弱的男人。
如果先去世的是母亲,我应该会离开这个家庭,再也不回来了。所以继父去世的时候,我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觉得好像老天是如我愿的,免去了我的漂泊之苦。
可代价是一个人的生命,就算是我讨厌的继父,这也未免让我觉得太讽刺了。就像无法解读死亡一样,人生中的一些事情,看上去好像很顺利,却或许在不知何时的将来,已经埋下了什么待命的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