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少年时

冬天的时候,我失业了。

北京偶尔会有不错的阳光。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去阳台上待会儿。我不看书,不听音乐,不找工作,假装自己很忙,忙着发呆:四环上挣扎却又毫无变化的车流,远洋国际中心闪闪发光的玻璃墙面,‘后现代城’几个大字在楼海的海面浮动,有时候还有淡漠的瘦小的西山,它们都有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迷的魔力,让时间缓缓消失在围绕它们身旁的风里。我想发现藏在它们之间的秘密,在四惠一间八十年代苏联式高层公寓的顶楼小房间里。秘密总是让人好奇的,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寻找秘密:关于金钱,爱情,男人,女人,幸福,美食……所有这些的秘密。

也就是在一个这样普通的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陌生人,想要邀请我这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聚一聚,在南方的海边。

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来自哪儿,可你是谁?

他说没用的,就算他说了名字,恐怕我也想不起来。不如把这当作一个秘密吧。如果我能找出来,一定会很快乐,那时候再决定要不要接受邀请。

去哪儿找?

去记忆里找。去二十年前,踏上那片荒野,透过一束束冬日清晨的篝火,去找一座种满了橘子树的小山,去那儿找。

1

去乡镇中学只有一条公路。公路像个几字形翻山而过,于是来回方向都有了一个长长的下坡。相比靠近镇子的那侧,大家更喜欢靠近学校那一侧的下坡,原因很简单:它更陡。对骑单车的孩子来说,这个下坡,就是杨过练成黯然销魂掌的大海:杨过单手征服了大海,而每个孩子上了单车后都得去征服最陡峭的下坡。当然,那时候我们没人见过大海,大家有的只有单车。

坡道很长,一九九七年,中学有了第一条煤渣路面的百米跑道,让我们知道了一百米是什么概念,而那个坡道有百米跑道的两倍长。至于单车,虽然偶尔也能见到轻巧的八成新的凤凰和永久,但大多还是父辈们懒得用了的破旧二八大车,方便后座能带个人。而现在,我正迎着坡道俯冲而下!后座上也有个人!他比我矮小半个头,不到七十斤重,因为又瘦又黑又小,大家都叫他矮子,这很合理,我是说,出来混谁都得有绰号,而矮子更是个好绰号。关于矮子的故事有很多……算了矮子的事儿先放一边,重点是我正沿着坡道俯冲而下,这是我的第一次!能想象吗?我都他妈十二岁了,已经是读初中的大人了,却还是第一次冲下这儿!在全镇的男孩女孩里,别说中学了,就算把小学那帮小屁孩也算上,我也一定是最后一个这么干的人。都怪那俩神烦的中年人!五年级的夏天,我本该已经偷偷学会骑单车了,就因为摔了一跤磨破了手肘,我妈就把家里的单车锁起来,还赏了我一顿打。君子报仇,一年半不短,现在,我要干得漂亮,嚎叫着一口气冲下去,像风,但比风更快,嚎叫声不能太久,不能张扬。等到了学校,大家知道我也冲下了坡道的时候,我根本不会看他们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因为这太简单了,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男子汉都是这样的,从来不张扬他们做过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就像《千王之王》里什么都懂却总是什么都不说的四哥那样。忘了说,我最崇拜的人就是赌神龙四,矮子,你猜大结局的时候龙四怎么赢成昆才好?然而,我明明已经没再叫了,耳畔的怪叫声却没有消失,是矮子。他在破口大骂:刹车呀王八蛋!要冲你自己冲,我要下来!

对呀,我要自己冲,这样才快。你他妈刚才怎么没自己下去!

两车道宽的长坡几乎是笔直向下,从山里冲出来之后,两侧是稀疏的护路树和农田,坡底的路面变得平缓,有个向右的拐弯。每天都有几班从县城开往渡口的中巴车从这儿经过,要是有班车从拐弯那头过来,隔了老远就能看见。我是说,这会儿没有车,也没什么人,从山上冲下来很安全,别说我们这辆车零件齐全,就算你的单车没有刹车,也很安全。

但现在我们的单车在发抖,车头在晃动,都是因为矮子拖了后腿,这个胆小鬼在后座晃个不停。我告诉矮子,别他妈乱动,我停不了,你赶紧跳下去!

我去你大爷!明明是你在动,别晃车把手了蠢货!

我确实紧紧握着把手,但我发誓自己没有乱动,一点儿也没晃。我抓得很紧,紧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松开了,又怎么会乱动呢?但车头确实开始左右晃动,我们离黄色的中心线越来越偏,于是我更加用力的扳车头,得扳回黄线,这是一个星期以前,我第一次上路的时候,在车后保护我的矮子说的。矮子说卧槽,别他妈管车头了,赶紧刹车!我当然不能听他的,我都已经冲了一半了,矮子,你他妈快跳下去,少一个人我肯定能把车稳下来!

不能刹车,我还要像风那样,一口气冲下去。我都十二岁了,要是连这条下坡都没冲过,谁都会看不起我。我还要在经过隔壁班的时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走过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要是那俩姐妹知道我竟然刹了车,我就再也没脸经过她们窗前去厕所了。我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可能!连老师说的话我都不听,至于女孩怎么看我,那更是一点儿都不在乎。谁在乎谁是小狗!

我们飞进了稻田里。


十一月的南方,秋收刚刚结束,稻田才旱下来,所以我很幸运,没有粘上一身的泥泞。三三两两的大叔大婶在收拾草垛。他们冲着我直乐,我慌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慌慌张张的想要扶起单车。但是单车轮胎居然被干草绊住,怎么也挣脱不开。这让我更加着急,这帮人一定都在看我的笑话吧?破单车怎么他妈这么沉?农民们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我爸?会不会当我是逃学的坏小子?我该怎么撒谎?矮子呢?对不住了矮子,要是有人问,我就告诉大人是你硬要拉我出来的,反正老师们都相信:成绩差的学生会带坏成绩好的学生,而不是相反……我正在琢磨检讨书应该怎么写,矮子已经拔掉了卡住轮胎的干草,帮着把单车扶了起来。

走呀!

我们逃也似的把单车推回公路,矮子跨上车冲了出去。他回头看了看站着发呆的我,喂,午休就快完了,你站着等死呀!跨着坐,我要是踩不动了,你踩。妈的,几点了。

我看了看电子表,下午第一堂课还有十分钟。

他小臂上青了一块,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这才感觉左边膝盖火辣辣的,完了这次可不能让老妈发现。我又叮嘱了一遍:别把刚才的事儿说出去。

这不废话吗?咱们就没出过教室,更没有去游戏机室。

我就是想练练单车,谁让你玩拳皇的,都怪你!

你也玩了!

我们还没吵出个结果,单车慢慢停了下来。看着断作两截的黑色车链,看着远远露出轮廓的中学教学楼,矮子气急败坏,这下好了,你再也别想借我的车骑了。他顿了顿,以后我们都不用骑了,老老实实走路上学吧。我没回他,琢磨着去哪儿搞一辆轻点儿的车,得再冲一次,一定得冲一次!

那个午后,我们走回学校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下午的第一堂课。班主任老毕没给我们撒谎的机会,他说就算是矮子带头,我也得一起受罚。我们被罚站在教室最后面听完了随后的几堂课,放学时挨了一通骂。老毕说这次可以放过我,毕竟我还小,下不为例。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年纪小,我已经十二岁……放屁,入学前明明才满十一,老毕不许我说话。至于矮子,再敢带坏我,就得叫家长来了。

老毕说话的时候,矮子低头揉着手指,不过我觉得他其实并不怕。不是因为矮子胆大包天,而是因为他这会儿根本没有家长。


2

上中学前,就算是走出家里所在的小院,我都得先找父母批准。想去同学家玩耍,那还不如做梦。但是,我还真去过矮子家一次。

那天和其它的周六没什么不同,我六点二十起床,吃了老妈热好的蛋炒饭,拎着书包离开院子,院门口的小路通向一条去后山的土路。天刚蒙蒙亮,一个小小的人影和往常一样在土路那儿等我,是矮子。然后我们就得翻过满是橘子树的后山,经过两个三亩大小的鱼塘,去看看鱼塘边那间红砖屋里阿松在不在家。有时候,队伍会变成三个人。如果阿松已经走了,穿过梯田的时候,偶尔我和矮子还能追上他。阿松高高胖胖,被老师安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本不应该这么担心迟到的,至少最后一排的其他人都不担心。但胖子容易胆小,阿松也一样。

那天早上,我不关心阿松在不在,只关心矮子在咬什么东西嘎嘣儿脆,让人馋得慌。其实我一点儿也不饿,但还是馋,谁要是每天早上都只能吃蛋炒饭和方便面,肯定也跟我一样想换点儿口味试试。我说这就是你的早饭?他递过来一片黑乎乎的东西,有一种菜籽油的香味儿。我忍不住咬了一口,很脆,油炸红薯片,自从我家没有了地之后,老妈就没炸过这玩意儿了,说油太大不健康。

我说味道一般般,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吃这个,不过既然你一定要给,那我就勉强吃点儿。

我和矮子在见到阿松之前吃完了所有的红薯片,只给他留下了一丝菜籽油的香味儿。矮子问我们,放学后要不要去他家,他家里还有很多。

很多是多少?

总得有一竹萁。

我得想想先。


周六下午只有两节课,那时候教委检查得严,三年级也不敢补课。三点半铃声一响,教学楼就跟遭了地震一样: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一阵晃动,所有人就像池子里泛起的水波荡漾开来,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没跑成。老毕在后门堵住了我,让跟着去教务处,说是终于找到了拯救我们这个年级成绩最差班的治病良方: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批习题,让我先拿一本回去做做试试看。这是一个学习委员的光荣,明白吗?骗鬼呀,用这个诈我。我想,他可能又偷偷喝了酒,所以说话颠三倒四,我闻得出那味儿。他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做作业,连课堂作业都没做过,交差全靠抄女生,反正,全班男生都在抄女生的作业。对呀,为什么老毕不让那几个成绩好的女生做呢?算了,我来转交吧,只是不知道待会儿教室里还有没有女生留堂。我越是想走,老毕偏偏越是唠叨,问最近学习上有没有什么问题呀,问我想不想住校参加晚自习呀,问我食堂是不是很难吃所以常去小高家吃饭呀,问小高他爸有没有说过什么关于我们班的话呀。奇怪,小高他爸说什么关老毕什么事儿?不对,他肯定是发现我也抄过小高的作业才这么问的。晚自习?去你的,我才不来呢,我的心思全在晚八点的《千王之王》那儿。我说有在家好好学习,特别认真。老毕很高兴,让我继续努力,做个好学生。啊呸!好你个头。这时候小高他爸来了,问我怎么还在这儿。老毕说是在夸我呢,然后就让我走了,他要继续跟校长聊一聊怎么提高我们这伙人的成绩。

我匆匆跑回了教室楼,却还是晚了一步:教室门上上了一把大锁。这周值日的是哪个王八蛋,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黑板都没擦就锁门了!

完了,作业怎么办?

算了作业不重要,没准周一老酒鬼已经忘了这事儿,咦,矮子也不见了。


我在走廊探头探脑的时候,隔壁一年级六十五班教室里,钻出一个比我高一头,宽一倍,横着走路,就差在额头写上‘我是坏蛋’的家伙,他叼着一根烟,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我当然认得他。那是六十五班的谢斌,开学第二天就把我们班最壮的花和尚脑袋按在墙上咚咚咚连砸了三响。砸完后谢斌成了斌哥,花和尚的后脑勺多了块纱布。斌哥就这样成了一年级各班最有名的老大,据说他还常常跟社会上的大哥混在一起,连老师也不敢管他,所以在一年级这条走廊上,他是真的可以横着走。我很羡慕,但他好像是朝我走来的?他肯定不认得我,因为几次一年级打群架,我都错过了。要是我在的话……算了,打都打完了。我转过脸去,装作没看到他,然后大声问楼下路过的一个不太熟的同学有没有见过矮子。那小子说没看见,我又问阿松呢,回答也是没有,干,我非常大气的飚了句脏话,显得自己坏多了。

这时候,六十五班窗户后出现了一张干净的笑脸,是那姐妹俩中小的那个,好像叫敏敏,她看了我一眼,马上望向了别处,完了,她一定看出了我只是在没话找话想要让斌哥别过来,看出了我有些害怕斌哥,要不然她不会一脸鄙夷的消失在窗后。隐约能听见她在跟谁说话,不用说,不管她们说的是什么,肯定都是在鄙视我。我特别生气,最恨被人误会了!不对,我谁呀,不就一小女孩嘛,我才不在乎呢!龙四说过,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女人都不算什么。不能这样,我要盯着斌哥,你是老大又能把我怎么样,嘿,我也不是好惹的。然而斌哥与我擦肩而过,他并没有理我。我松了口气,准备下楼赶紧走人。这时候,身后的斌哥偏偏叫住了我。

他推了推我们班上锁的教室门,你也在找矮子?

我点了点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打牌的人去哪儿了?

打牌?我说不知道,我不打牌。

知道你他妈是好学生,不打牌。你不是那个成天跟矮子耍的陈三吗,他在哪?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有点儿小兴奋。

开学第一天就知道了,斌哥吐了口痰,小子,我们是仇人。六年级全乡联考的时候,你爸去我们那儿监考,抓到我抄小纸条。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别躲,这会儿我不打你,免得让人说我以大欺小,等着,这个账,以后我会讨回来的。他说起话来和学校外面那些混社会的大哥一模一样,不对,和龙四一样,有我最想要却一直没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范儿。我有点儿羡慕,大家说的没错,斌哥肯定已经混社会了。不过我是谁呀,不能就这么认怂,我也是要混社会的人,还有人在窗户后面看着呢。不管怎样我都得顶几句硬话,但考试作弊……十二岁的时候,谁要是敢在考试里作弊,谁就是大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规矩。所有听老师话的学生都是孬种,所有敢跟老师造反的都是大哥。所以很显然,刚去老毕那儿领作业的我是孬种,被我爸抓过现行的斌哥是英雄,道理都在他那儿。完了,我在敏敏和她姐姐那儿再也不会有地位了。不对,我才不在乎她们怎么看呢!

哎,我可能得换个中学,去哪儿好?

斌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和他的小弟一起走了。他没用力,但我觉得火辣辣的疼。从六十五班窗边经过的时候,我根本没敢抬头看一眼。太他妈丢人了,我体会到了聂刚的心情,本以为自己是主角,结果是个被打脸的反派,原来是这样难受的。

矮子,对,斌哥刚才提到了矮子,难道矮子在打牌?


从学校南门出来后,往镇子的方向走上不远,还不到梯田的地方,有几棵上了岁数的槐树。树下有一小片地方,大约三四个课桌大小,特别平整,据说原本是附近农民们干活时休息和吃饭的地方,最近被学生们占领了。学生们其实不用经过这儿:大家通常走的小路在槐树西侧差不多二十步远;但每个周六下午,槐树下都挤满了人:这里已经摆脱了老师的监视,又让所有人觉得方便。我猜得没错,隔了老远,就听到了矮子的声音。他正和另外四个学生在这儿玩三十点,身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同学。

先说说三十点,这是我们那儿的一种传统赌法,特别简单粗暴。人数不限,荷官给每人发三张牌,一张明牌两张暗牌,明牌最大的玩家就是庄家,可以加一次筹码,其他人按顺时针说话,可跟可不跟,也可以加码,每个人只能加一次,到庄家截止,然后就开牌,谁大谁赢:大小王预先被抽走,数字算数字,所有花牌都算半个点,一对算二十,如果有三个七呢?那就是二十七。这样一来,最大牌就是任意一对加一个十,三十点,这正是这个玩法的由来。我凑过去的时候,矮子的明牌是一张花牌,只有半点。庄家是六十三班的猛儿,他加了五毛的筹码,前面两个人都甩牌不跟,矮子跟了牌,再加五毛,另一个人犹豫了,猜矮子手上是一对花牌,至少有二十点,超过二十点肯定是大牌了。只剩下了猛儿舍不得桌上的筹码,他犹豫了一会儿、大家都急了,猛儿,你要跟就他妈赶紧掏钱,我还想多来两把呢!猛儿说去你妈的,输钱的可是我。你都知道要输了就甩牌呗!猛儿偏不甩牌:老子就不信你一对花牌!他跟了五毛,亮牌吧!

猛儿明牌一个八,两张暗牌一个三,一个七,十八点,不小了。矮子确实没有一对花牌,他的暗牌是两个三,二十点五,矮子赢。收了钱,矮子开始洗牌,赢钱的玩家下一把都得当荷官发牌。我问矮子还要玩多久,我可懒得等,矮子说那我们走。猛儿急了,操,赢钱就走呀?你们六十四班都这样?

放屁,你们六十三班牛逼了?想打架呀?说这些狠话我已经很熟练了,再说别看矮子又瘦又小,要是有人敢碰他的钱,他就跟一只好斗的老鼠一样充满干劲。这儿全是六十三和六十四的人,大家拦在我们之间,拉着我们坐下,让我们再玩两把。矮子只好坐下,我也稀里糊涂的一起。但已经不是他发牌了,换了一个不熟的六十三班的四眼仔。四眼仔没给我发牌,我说操你大爷,看不起六十四班的人是吧?四眼仔看了看猛儿,重新发牌,这次没漏过我。我觉得很有面子,这下,我就跟矮子并肩作战了。三十点打起来特别快,一会儿就来了五把,四把都是矮子赢,一把庄家赢。猛儿输得脸色发青,找四眼借的两块也输掉了。第六把,他又是臭牌,甩牌没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我以为他要打架,往矮子身后躲了躲,结果猛儿说操你妈,走了!矮子也甩牌不跟,他看了我的暗牌,一个五,一个七,明牌是个二,十四点。跟吧,他说,你能赢。我说你当我有一对呢,一把小牌赢个屁,不跟。

最后的赢家是十三点半。

牌桌没散,不过现在没人拦着我们走了。我看起来无所谓,无非就是输了一两块钱而已,我才不在乎。好吧,其实我在乎,很在乎,这可是输赢,我他妈总得赢一把,不赢一把回头我跟同学们吹个屁呀!怎么就没跟呢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真他妈蠢。今天运气真他妈不好,操。都怪矮子,为什么不逼着我跟下去?我甩牌的时候为什么没拦着?为什么!矮子说少说操,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很怪。放屁,我就要说!他说他又不是赌神,哪儿知道就差半点。不过,赌神也说了,有赌就有输,男人不要把这看得太重。去你大爷的,你赢了钱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对了,我说你怎么就总赢呢?他说很容易,记牌呀,五十二张牌,五个人一把十五张牌,一副牌就玩三把,到第三把时还剩了哪些牌,谁手上大概有什么,差不多能猜出来。那每副牌的第一把和第二把呢?他说那就看其他人的反应,诈呀。靠,凭什么他说起来这么容易,我做起来就完全不是这样?玩牌的时候光顾着玩了谁还记牌呀?我想起矮子几乎每门功课都在及格线挣扎,只有数学还行,难道数学真的跟赢钱有关系?但要真有关系,没理由我不赢呀,因为每次数学考试我的分数都要比他高出一点点。看来矮子还是不肯告诉我赢钱的秘密,靠,我说矮子,你什么时候开始打牌的?以前我们都是只看不打的,你赢钱了,得请客,我们院子外面不是有家小卖铺吗?管他什么,买点儿!

有人在身后冷不丁说了一句:这是赢了大钱呀!

是斌哥。他身边是个六十五班的小胖子,以前我和矮子在槐树牌桌看热闹的时候见过,大家叫他周周,那时候他总是愁眉苦脸,像是被人欺负了。我猜他总是输。现在,他是要拉上斌哥来一起输吗?

他赢了你多少?斌哥问周周。周周说十二块。斌哥向矮子伸出了手。

自己给,还是我拿?

我这才明白遭殃的是矮子。虽然斌哥找的不是我,但我还是偷偷掏了掏口袋,那里有两块钱。他要是抢,我给还是不给?乖乖给钱好像有点怂,但这儿反正没人看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对,那边有几个学生在偷瞄……我还在勇敢和认怂之间摇摆不定,矮子已经挨了斌哥一耳光。你他妈还敢不听话!知道我谁吗!

那是我赢的钱!

矮子拼命挣扎,但他的反抗在斌哥面前毫无用处,斌哥把他摔倒在地,又踹了两脚,拿走了他口袋里所有的钱,肯定不止十二块。你个狗日的杂种!矮子大声咒骂,当着斌哥的面,但没有哭,然后就又挨了一脚。不远处的几个学生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地上的矮子,没看见低头像是同样在受罚的我,没看见大摇大摆离开的斌哥。走的时候,周周回头看了看矮子,又看了看我,我觉得他在鄙视我,我的朋友被打了,但我只是一旁站着,什么也没做。

他不知道,我也很难受。跟斌哥比起来,我只是个假混社会的。我在暗自咒骂,矮子,你个王八蛋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还给人家十二块?你逞什么能?老子脸跟你一起丢光了!但不知为什么,越是这么想,我的脸就烫得越厉害,自己也越发觉得难受了。


去吃油炸红薯片吗?

鱼塘边,沉默了一路的矮子突然问。这小子总算开口了,但我的气可不是说消就消的。可他没理我,而是径直走近在屋檐下打陀螺的阿松。阿松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进屋里。原来,矮子并不是在跟我说话。

我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在池塘边无聊等着。矮子在水井边用抹布擦去斌哥在他衣服上留下的脚印和泥泞。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帮他摇井取水。矮子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不知为何,我顿感轻松了许多。几个三年级的学生骑着单车经过门前,他们笑着咒骂该死的期中考试结果,该死的老师,该死的中考。我问矮子会不会骑单车,矮子说还没座椅高的时候就会了。那怎么不骑车上学?他说骑过几次,上下坡太费劲,还不如走路方便。我说骑自行车跟走路,那就是不一样的。矮子你太傻了,没看到刚才那个坐在单车后座的女生吗?有女生坐单车后座,会有女生跟你一起走路吗?矮子说我为什么要让女生坐后座,太他妈丢人了。他说的也对,要是有女生要跟我一起走路上学,传出去还不得被同学们取笑半年。我说我也学过骑单车,不过很久没骑了,只要给我一辆车,一个星期,马上就又会了。矮子说,骑单车根本不用学。

阿松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布袋,说是他爷爷让带几个桔子在路上吃。其实前面就是桔山,最后一波摘橘子的日子就这几天,我们要是想吃,爬过院墙进去摘几个不就得了?矮子说到时候还不是我爬,你又爬不过去。你不知道吧,桔山里那条狗都认得我们了,只要走近一点,它就狂叫。话刚说到这儿,桔山里的狗叫声就突兀的响起来了,我们仨一起怪叫,逃之夭夭,一会儿就跑过了桔山,跑过了我家所在的院子,跑到了农田里,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南面的小山脚下,矮子家就在那儿。这时候我才想起,刚才跑得太急,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一声,不由有些忐忑。矮子问我要不要回头跟父母说一声,我说用不着,还当我小孩呢,现在他们管不着我了!

矮子家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树,树冠很大,比他家的小房子还大。我们搬了几把凳子坐在树下吃红薯片吹牛。他奶奶是一个说话令我根本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老人,笑眯眯地坐在屋檐下摘菜,好像在认真听我们瞎扯,她有点儿像我奶奶,这让我有点儿虚得慌,吹牛都结巴了。我问矮子,咱们坐这儿啥也不干,光顾着吃,会不会惹他老爹生气。矮子说没关系,让他生气。反正生气也没用,难道还能揍他不成?

一个在两千里地外生气的人,一点儿也不可怕。而矮子的父母就在两千里地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回来。我们这儿大部分同学都这样,区别仅仅在于:是父母都不在家呢,还是留了一个在家照顾老人小孩。看矮子家的情况,老奶奶应该比看起来的硬朗,不然他父母不会这么放心。觉察到我的偷瞄,老奶奶笑着冲我说了什么,矮子说奶奶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下意识地摇头,大声告诉老奶奶说还得回家吃饭。老爸老妈知道这个时候我已经放学了,也许以为我打球去了,也许,根本就没想过我在哪。矮子说随便吧,你家里肯定规矩多,按你家的来。

老奶奶洗好了绿豆,想到端到厨房时,不晓得怎么就把竹萁摔在了地上。绿豆撒了一地,屋檐下,屋场上,一颗颗绿豆蹦出老远。矮子扶奶奶坐下,阿松忙着捡绿豆,我说还能吃吗?要不别捡了吧。矮子没理我,蹲下来开始捡,我有些恼火,嘟囔了几句,也帮着把地上的绿豆捡起来。那天,我们光顾着捡绿豆,洗绿豆,等到洗好的绿豆在布面晾好,天色已经开始变暗。矮子送我们出山,没有了阳光,山里被树木遮盖严实的小路果然阴森多了,每天清晨矮子上学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阴森,矮子你不怕吗?矮子很诧异,有什么可怕的?我有些后悔,觉得不该问的。果然,矮子说我胆小,以后可别逞能。我说放屁,就没有我不敢做的!

我飞快地跑回家,果然,老爸还在开会,老妈忙着指导活动,根本没人关心我下午去了哪儿。

下一个周一早上,路口没人,我等了两分钟,山那边没有人来。我转身钻进了桔山,没走多远,突然有狗大叫着追过来,吓得我一路狂奔,等到有人在身后哈哈大笑,才发现是矮子的恶作剧。我原本不准备原谅矮子,但矮子问我,要不要学骑单车?


3

膝盖的伤被老妈发现了,我撒谎说是走路摔了一跤,他们当然不信,但居然也没打我,因为我已经是中学生了。没错,我已经是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大人了!等到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搞辆单车再试试。但矮子却说他不能跟我一起走路上学了,他要好好学习:他要留下来上晚自习。我说去你大爷,你要学习,哈哈哈哈!可他看起来挺认真,不像是疯了,我有点慌。晚自习下课都九点多了,你怎么回家?他说不回家,一年级有间宿舍,足足有十六张木板床,六十三班和六十五班都有人住着呢,他可以去挤一挤。没错,一年级有宿舍,也可以上晚自习,但咱们和另外两个班不同呀小子!我们六十四班可是一年级最烂的班,这是我们的骄傲,我们得坚持住!老师们那套好好学习的说法都是骗人的,根本不能信。只有蠢货,比如读死书的那两个女生才会住校,从来没有哪个男生上晚自习,要知道我们连早自习都能少来一半人。矮子,咱们不是说好了,读完中学就一起去广州打工混社会的吗?你可不能变卦。难道…矮子,你不会是跟那两个女生……她俩那么难看,每次都考第一和第二,谁看得上呀!矮子说去你的,成天让别人不读书的是你,每次考第三的不也是你吗!

我俩就这样掰了,但我装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中学里谁跟谁比较铁,谁跟谁关系不好了,都是常有的事儿。变化越多,说明你吃得开;要没有这些变化,倒显得你混得不怎么样。重点是要表现得满不在乎,只要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大家就会把你当回事儿。不过,我还是会偷偷观察矮子,因为道理都在我这儿,错的肯定是他,所以我还是有点儿不爽。我是真的做到了不听课,不做作业,坚持摆烂到底,如果都这样了还考第三,那不是我的错,而是因为另外几十个人更差。可是,矮子真的在好好学习吗?并没有,他还是老样子,上课犯困开小差,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犯困的时候更多了。我的好奇心可以吞噬整个宇宙。正巧我妈说,老毕打来电话,说我最近没什么进步,而她和老爸又太忙顾不上我,所以问我愿不愿意上晚自习,争取期末考试取得进步。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吧,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这下,他们就管不着我了。老妈很高兴,马上给小高的妈妈打电话,让我在她家住下。小高不是有间卧室嘛,我去跟他挤一挤。

我要把矮子吓一跳,所以这事儿谁都没告诉。十二月的第一个周一晚上,晚自习铃响起,我得意洋洋从前门走进教室的时候,确实把人吓了一跳:教室里的两个女生看到我这个公认的懒汉,都傻眼了。我也傻眼了,因为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她俩。

没准,晚自习应该也是迟到才算正常吧?看来是我来早了。在课桌里无聊地翻出书本,只是不管什么样的书,都是看一会儿就没心思了。晚自习第一节下课的时候,已经八点十分了,教室里依旧只有我们三个人。值班的教导主任表扬我们学习认真,他说最近有些学生跟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败坏学风校纪。要是有社会青年敢来咱们教室惹事儿,一定要告诉他。我当然说好。不过谁都知道,大人说的都是骗人的鬼话,要是大人是老师那更是骗鬼都不信,我们才不会告密呢。

我觉得,矮子今天不会来上晚自习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原本是在跟踪矮子的,刚跟到校门口,老毕叫住了我。他拎着一个热水壶,但我们都知道里面是他刚从小卖部打的酒。他说,还是住校了?我说是呀,好好学习,把上次那本习题集补上。老毕很高兴,让我顺便花点心思把黑板报弄弄,你知道的,这也是学习……被这废物这么一打岔,矮子不见了。小卖部附近没人,本该在食堂吃晚饭的住校生里面也没有他,我踮起脚再三确定,却看到食堂里有个意外的身影,那女生我认识,是敏敏的姐姐,六十五班的潇潇。虽然没她妹妹那么好看,但也算好看了,她也上晚自习吗?算了,这跟我又没关系。食堂里高年级的学生很多,我没敢多看,跑走了。没想到她追出来,叫住了我。喂,陈三!

当着这么多人被一个女生叫住,太难为情了,我想装作没听见,她又叫了一次。我只好磨磨唧唧的转身,哎,你叫我?

我们之前从来没说过话。

她点头,捋了捋飘在脸颊的长发,脸上红扑扑的。有些路过的学生好奇的打量我俩,我马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等着她开口。虽然我的眼神四处乱飘,但偷偷飘到她脸上的时候,就发现她在特别认真看着我,不知怎么,我有些怕她,应该不只是因为她比我高点儿的缘故,好多女生都比我高呢。

你是要跟谢斌他们一起玩吗?

谢斌?我才不跟他玩呢,那是个蠢猩猩,再说我一六十四班的,干嘛跟不熟的六十五班人玩一块儿。

那就好,他们说你也来上晚自习了,我还以为你是跟谢斌他们凑一块儿……她拍了拍胸脯,很是松了口气。我看见她起伏不定的胸部,两个字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好大,不由有点儿脸红,女孩儿十二三岁的时候都会变胖吗?

谢斌也上晚自习吗?我没话找话。

你不知道?

我一头雾水。

不知道就好,好多男孩子都不学好,假装上晚自习,其实是跟谢斌他们去镇上玩,听说还跟社会青年一起呢。不过,你肯定不会这样。

我摇了摇头,她很开心,露出了小酒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开心的。我忽然想起了矮子,矮子昨天没来,会和斌哥有关吗?我问潇潇,知道他们去镇上哪儿吗?矮子和斌哥动过手,我担心他会吃亏。潇潇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地点,叮嘱我别私自行动,多跟老师商量,好像她突然变成了我姐姐,但实际上我们才刚认识,刚说上话呢。


镇子里距游戏厅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孤零零的红砖小平房,屋前有一个‘代售种子’的招牌,但现在这屋子都半废了,当然也不卖种子。据说原本是六十五班的一个学生家,父母都去广州打工了,他成了住校生,很少回来。理所当然,这里成了斌哥他们的据点。我找到这儿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游戏厅门口的灯光隐隐约约渗过来,照亮了‘种子’的招牌,平房里亮着灯。我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像电视里那样,偷偷溜过去,趴在窗边看个究竟?这时一个人从游戏厅钻出来,他看见了我,我也认出了他,哎,不正是上次那个输了十二块的周周吗。他也认出了我。

你怎么在这儿?不等我回答,他马上明白了,矮子叫你来的?这下轮到我愣神了,但周周没察觉。他来到小平房前,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呀。我原本以为自己得跑了。

你家?

是呀。

你们把矮子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左边的小卧室里,烟雾缭绕,六七个人坐在床上打牌。斌哥,矮子,猛儿,都在,另外几个,好像也是一年级的同学,只是我都叫不出名字。看到我,大家明显都愣了愣。他们不知道我更懵,矮子和斌哥上下手坐在一起,和和气气的,可这俩上次打架还没过多久呢。

矮子问,你怎么来了?

斌哥问,好学生来了,不会是哪个老师让你来的吧?

去你大爷的!我知道,这时候一定要又快又狠。跟老师勾结是所有同学最恨的行为,奸细这个名声只要传出去,就别想在学校里混了。

别想骗我!斌哥站在我面前,你爸不就是老师,谁都知道,你是那边的,跟我们不是一路。

放屁!一说这事儿就生气,我爸跟我又没关系,凭什么就把我归成另外一类了。再说我跟你又不熟,我来找矮子,关你屁事。

矮子终于起来,偷偷挤了挤眼,让我有事儿说事,说完赶紧回去吧;斌哥则说,有种就别走,坐下来一起玩!我当然有种。要是不打几把,肯定会被看扁,于是学着他们的样子,我在乱糟糟的床上盘腿坐下,输了两把。斌哥又递给我一支烟,他们都在抽,我要是不抽,肯定会被看扁,于是我也抽了一支,忍着没呛出来。斌哥说不错呀,你小子有种,算我看错了。我很得意,一年级最有名的老大也得服我。不过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都是出来混社会的,谁在乎谁呀。这时候矮子说憋不住了,上个厕所,他悄悄碰了碰我,不管我乐不乐意就拉着一起去。在黑乎乎的堂屋里,他问我来这儿干嘛,我说找你呀,你能来我凭什么不能来?这么好玩又没人管的地方,你他妈也不告诉我。不过,你和斌哥不是打了一架吗,怎么又玩到一起去了?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的?矮子说哪来这么多问题,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我觉得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凭什么我就不能出来玩?凭什么我就得听老师的话?矮子说我是来赢钱的,你他妈来干嘛?!来输的吗?我说我要混社会。矮子有点儿懵,你傻呀!我说你才傻呢!

这时候后屋出来一个高个子,待他走近了,才看清这人应该比我们大好几岁。矮子不再跟我生气了,叫这人辉哥。靠,真的有社会青年,我很兴奋。辉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来一个呀,来来来,继续。我有些得意,觉得这样一来,我也算是和社会青年混过的人了,比那些普通同学们高了一个级别。刚才和矮子的不快立马忘了个干净。大家又玩了一会儿三十点,感觉赢得最多的还是矮子。辉哥输了钱,说不打了,让矮子做东,给大家弄点儿瓜子花生。矮子说行呀,时间不早了,吃点儿东西,就和我一起回去,回学校。辉哥说你什么意思?赢钱就走呀?我他妈没开口,你们谁敢走?矮子指了指我,说我爸是学校的老师,不能留太晚,让老师知道了不好。这话让辉哥抓了狂,一问,才发现我爸以前是他的班主任,不由乐了:操,你爸揍过我好几回,不就是打打架抄抄作业吗,真他妈不是东西。靠,我还真是仇人遍天下,不对,遍全镇,真是谢谢我爹了。辉哥一阵狂骂。我说对,他以前也揍我,真他妈不是东西,不许我骑单车,不许我去找同学们玩,不许我看电视,不许我吃零食……什么都不许,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是世界上最大的王八蛋。我要跟他一刀两断,凭什么永远拿我当小孩,老子要混社会!

我骂得这么狠,辉哥都甘拜下风,大家更是哈哈直乐。辉哥高兴极了,说本来准备揍我一顿,但现在觉得我特别顺眼,这个兄弟他交定了。我特别高兴,那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叮嘱都他妈见鬼去吧,这才是我想要的兄弟。以后,我就跟他们了。

矮子始终没有起哄,他默默坐在角落琢磨什么,肯定是嫉妒大家都喜欢我。

第二天放学后,我原本和斌哥约好了一起去老地方玩,没想到老毕又来了,这次他很严肃。他说有人举报说我晚自习逃课出去玩耍,所以,从现在开始,每天晚自习他都会过来看看,要不然就是对我和家长的不负责任。我抵死不认,他说,告密的人是矮子。

这下我说不出话了。

矮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我不是这一路的。我有些伤心,我一直拿他当兄弟的。大家本来要把矮子揍一顿,但他瘦瘦小小的实在很可怜,最后我只是踹了他一脚,然后当着斌哥的面撂下一句狠话:王八蛋,你以后不是我兄弟了!

4

本以为老毕这个酒鬼又是说过就忘的节奏,没曾想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真的拎着酒瓶也不忘来一趟教室,还拜托了值班老师点名,靠。我只好跟斌哥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背叛大家,只要老老实实在教室里忍几天就好了,不信一直都这么严格,你们可得等着我,我混社会的大计呀!

晚自习分两节课,第一节从七点到八点,第二节八点十分到九点十分。通常,我的第一节用来看从图书馆借来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集》,故事很有趣,只是外国人的名字让人昏昏欲睡,于是第二节往往就用来睡觉了,反正值班老师对一年级的晚自习总是很宽容。教室里除我之外的两个女生永远在做作业,要不是她们,我都不知道原来老师布置了这么多作业。课间休息时,我常常在走廊上溜达,发现六十三班和六十五班比我们这儿热闹多了,他们有十来个人,而且他们班的男生女生总是凑在一起说话,真搞不懂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这儿就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周五晚上,教室里终于有声音了。第一节课还没过半,值班的教导主任进来,让我们收拾东西去六十五班待着,今天的晚自习并过去。我们仨不明所以,磨磨蹭蹭。另一个年轻老师过来跟主任汇报,说是没找到人。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有社会青年进了学校,主任正带人四下寻找。年轻老师建议找联防队帮忙,主任说你白痴吗,联防队就是升级版的社会青年,都不是东西。因为我们教室里只有三个人,主任怕社会青年来捣乱,就把我们赶去人多的教室,人多能有个照应。于是,我们糊里糊涂来到了六十五班,像做贼一样在教室最后端的角落里默默坐下,以为这样就不会让人围观,结果当然是引得原本稀稀落落坐着的十几个人纷纷回头,还报以阵阵笑声,仿佛我们是打输了群架的俘虏。这时候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当作这就是自己的地盘,大摇大摆坐下,根本不看他们一眼,老子才是赢家!我跟你们老大是好兄弟!不过我还是偷偷瞅了几眼,像是做贼一样,虽然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看到什么。

然后我就看见了右前方,靠窗不远处有一个没有回头的女孩。虽然我还没跟她说过话,但我认识她。我觉得她应该是一年级最好看的女孩,虽然这一点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那是潇潇的堂妹敏敏。

大家都回头了,怎么她就没回头呢?

我反复琢磨这个问题,侦探小说也不是那么有趣了。不知不觉,我们几个到来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当时的片刻安静也过了,教室里重新有了生气,大家该聊天的聊天,该嗑瓜子儿的嗑瓜子,这才是一年级的晚自习该有的样子。但也有人一直没回头。敏敏一直在做作业,坐她左手边的女生偶尔会凑过去跟她说一句什么,声音很小,隔着六张课桌,我不可能听得见。我记得她的成绩不太好,都已经这么认真了,看来是个笨蛋。难怪老师们都说,有些同学虽然长得还行,长得好有个屁用,成绩太差,不会有前途的,没准老师们说的话也有一两句能听。敏敏看来也是没前途的……不过,看在我跟她姐姐认识的份上,还是可以勉强跟她说说话的。虽然实际上我也就和潇潇说过那一次话。但是不能凑过去,别看现在大家都各干各的,可只要我走到离敏敏还有三张课桌的范围,就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再说了,要是就这么走过去,第二天,整个一年级都会知道我主动跟女生说话了,接下来就会传我们好上了,多丢人呀。如果不能走过去,能不能让她走过来呢?好像也不可能,她没她姐姐那样大方。不过,这些都难不倒我,还是有办法可以吸引她的注意。

用手指努力把头发捋得跟郭富城式中分头更像一点,我站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敞着夹克,向敏敏走去。我记得前些天看过的那部香港电影里,莫少聪就是这么走向袁洁莹的。何况,我还学了郭富城的发型,应该有加分吧。我想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如果经过的时候敏敏叫住了我,我应该若无其事的点点头,继续走,特别无所谓的那种,千万别笑。然而直到走出教室,也并没有人叫住我,但我还是感觉到后背多了好多道目光,其中一定也包括她的。就这么酷酷地走出教室前门,我猛地松了口气。她一定是不好意思,刚才才没跟我说话,没准现在正后悔错过机会呢。我回去的时候,她一定会开口的。但我不能这么快就回去,那太明显了,就算去个厕所也没这么快的。而且去厕所得是从后门走,现在掉头不就傻逼了吗。

所以我回到了黑漆漆的六十四班教室。走廊上灯光亮着,发出呲呲的声音,钨丝灯在不稳定的电压下总会这样抱怨。我在后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了这个亮度,教室里也不显得那么黑了,不用开灯,我也能找到自己的课桌,找到压在语文课本下的随堂练习册。这是刚才进出教室的最佳借口。然而,当我拿到练习册的时候,有两个人冲了进来。

突然进入一片黑暗,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见我,恐怕更没想过黑漆漆的教室里会有人在,只顾着喘气和盯着门口,好像是后面有人快要追上来了。于是我明白了,他俩肯定不是我们班的人,应该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要是从后门出去,就得从他俩身边经过。所以我走近后门,想让这俩让一让,没想到却也因此看清其中一人,是辉哥,我一下子明白了:混进学校的社会青年!

辉哥像是也认出了我,刚要说话,走廊上有了动静。他俩马上动起来,一个跑向前门,辉哥跑向了另外一侧的窗边。我刚想说,这是二楼,那儿跳下去一定会摔得很惨。教导主任和其他老师就冲了进来,不用开灯,他们就抓住了辉哥,从前门悄悄溜出去的那个就明显聪明多了。押着跳窗未遂的辉哥离开的时候,主任发现教室里还有一个人,他一把将我也抓到走廊上:坏小子!

咦,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们都去六十五班了?

他粗暴的手段和语气让我很是恼火,特别是当着辉哥的面,这明明就是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扯了扯夹克,扬起作业本,什么也不说。我也有自己的骄傲。

主任看了看辉哥,问我是不是跟社会青年一伙儿的?是不是我带他俩躲这儿的?

我说你别冤枉我,我真的就是来拿作业本的。

主任继续威胁我,说这些人都是渣滓,你可不能跟他们有关系,知道吗?让你爸知道了不好。

我终于没忍住,靠!别拿他威胁我!最恨别人冤枉我,你们大人就喜欢冤枉人!

结果,我被主任一起带走了。在教务处,主任好声好气又问了一遍,我觉得,到最后他也不信我跟社会青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还是怀疑我。不过我不在乎,大人都这样,所有大人都这样,都不相信我们的话,我的委屈多了去了。最后主任认怂了,他说不会告诉我爸的,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他带我回到了六十五班,说事情结束,六十四班的人可以回自家教室了。

谁能想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六十五班,和敏敏一同上晚自习呢

没能等到敏敏主动示好的遗憾几天后就被忘得差不多了,也因为顾不上。

原来,那晚主任追捕社会青年的大戏在校园里传开了,在这个故事里,我是一个英雄:尽管教导主任威逼利诱,我依然像革命烈士那样一句话也没说。现在一年级风头最劲的就是我。连着几个晚上,我都被谢斌带到了镇上,和辉哥一起打牌,嗑瓜子,吹牛。每个人都有打架,向老师造反的故事,就我没有,但我有很多次被老爸揍的经历。当然,在故事里,我的英勇反抗被夸张了一万倍,而老爸肯定是个大反派。大家都很喜欢这些故事,因为我是在反抗一个出名严苛的老师。我成了这个小团伙的中心人物,大家都围绕在我身边。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像保尔柯察金那样,正在一件伟大事业当中,并且创造了价值。我找到矮子,如果他愿意向我道歉,重新认我做老大,以前的事儿就算了,我可以带他一起玩。矮子坚持说他没错,结果又被我们揍了一顿,操他妈的嘴硬!

有天下午课后,我趴在桌上打瞌睡,同桌把我叫醒,说是有人找我。潇潇在后门等我。尽管我们已经说过一次话,但隔壁班的女生来找男生,怎么看都是很震惊的事儿,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约会!我猜很多人都趴在窗边偷看我俩,所以我有些不好意思,非常冷淡的问她来干嘛。潇潇说她今晚要留下来办黑板报,听说我们班的黑板报出自我手,想学习一下。我说黑板报不算什么,你自己来看看不就行了。她说不行,得我在才好。就是说,晚上能不能和她一起给她们班办黑板报。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呢?我还得跟斌哥去镇上耍呢。看得出我挺不乐意的,她又说,其实敏敏也挺喜欢我办的黑板报,到时候也会来帮忙。开玩笑,难道敏敏喜欢,我就会留下来吗?我的心事不可能被她发现的,我有些犹豫了。这时候斌哥过来,他说你俩谈爱呢?我涨红了脸,没敢说话。潇潇瞪了他一眼,谢斌,你来干什么?斌哥说我跟陈三兄弟呀,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说吧,你有什么事儿?潇潇一把推开了他,谢斌,我们说话的时候,你别来烦人!真想不到,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她变脸这么快,马上就能像个母老虎一样连斌哥也敢怼。斌哥也不生气,他说你们要是真在谈恋爱,这事儿他就不管了,兄弟的事儿什么他都能管,就这个他管不了。他嘻嘻笑着,说吧,你俩承认不?要是认了,我马上滚。潇潇让他赶紧滚。斌哥乐了,陈三,你真跟她好了?行,以后你可就不能跟我们一起耍了。没错,谁要是跟女生玩在一起,就再也别想在男子汉当中找回位置了。谁要是当着这么多人选择跟一个女孩玩耍,而不是自己的兄弟,那他在所有学生那儿都不会受欢迎的。而且真的跟她好了,多丢人呀,她好像比我大两岁呢,虽然她挺好看……我犹豫的时候,潇潇大声说,陈三,你别再跟他们一起玩,他们不是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她不说还好,这话一旦说出来,我更不能听她的了。我说,黑板报你还是自己来我们班教室看看吧。然后我后退了几步,退到斌哥身边。潇潇还在看着我,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好看的,亮晶晶,隐隐有些光亮。我低着头,隐约觉得有些对她不住,但这种内疚只是瓷器上很浅的一点点划痕,等到斌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声好兄弟,这浅浅的划痕就消失了。

回到教室,很久没私下说话的矮子意外地凑了过来,他问我刚才潇潇找我干嘛,我说什么也没有,不就是个女孩嘛,能有什么事儿。女孩不重要。没来由的,我突然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好冲他发火,矮子,你他妈别惹我,小心我揍你。很恼火呀,无法控制的恼火,好像做了一件特别不对的事情。没想到矮子说上次告密是他不对,他认错了,要是再出去玩,得把他也带上。靠,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这个人特别没意思。

那天晚上突然降温了,我们在周周家外放烟火,脱光了衣服看谁比谁能抗冻,我像疯了一样脱得只剩内裤,当然拿到了第一,当然也流了鼻涕,回到小卧室后我开始发烧,不仅开始说胡话,眼前还冒出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画面。我看到老爸和老妈的争吵震碎了饭碗;看见潇潇骑车带着敏敏头也不回的远去;看见矮子的奶奶在屋檐下睡着了;看见桔山的橘子都飞起来,飞进了鱼塘里;看见学校被草木覆盖,变成了一片荒野…….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学校医务室。是矮子骑单车把我带回来的。听说其他人都不肯管我,都怕惹上麻烦。矮子气得和他们打了一架,最后骑半程,推半程,花了一个小时,终于把我弄来这儿。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知道我曾逃课和社会青年混在一起。矮子说,现在你懂了吗?他们跟你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我应该说谢谢,但最后却说了句矮子,你个王八蛋,王八蛋!

第二天是周三,放学后,我回到小高家,发现老妈来了,我的行李也收拾好了。老妈说,回家吧。我说为什么呀,我没惹麻烦,感冒也只花一天就好了,小高家里人也挺喜欢我,为什么不住校了?老妈想给我一耳光,中途她收了手。拿包,走吧。她看起来很疲惫,这反而让我没法反抗。

她是骑自行车来的,我坐在后座上,觉得很羞耻。我应该骑自行车,而不是坐在妈妈的后座上,那让我一下子又像个小学里的孩子了。偏偏这时候放学还没多久,学生们正陆陆续续离开学校,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低头坐在后座的我。我看到了一年级宿舍门口的矮子,院门口的潇潇和敏敏,我强装镇定,挤出一个笑脸,但她们都不理我。完了,明天,全校同学都会知道,陈三被他妈接走了,我再也没脸混下去了。

是小高的爸爸让我来接你走的。骑到中途,老妈突然开口。他说你跟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我说我是冤枉的。老妈说,教导主任说的,别忘了,小高的爸爸是校长,是教导主任的领导,他们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我坚持说没有,可心里忐忑,问老爸是不是知道。当然知道,老爸和小高的爸爸是好朋友,没理由不知道的。老妈说你放心吧,说好了等你读了中学就不打你,不过,暂时不能住校了。我知道这就是结果。少一顿打当然让人开心,只是我的自由,我在学校里的地位,我的这些日子,肯定都回不来了。我很失落,但又不止失落,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大家都说,一旦进了中学,人就会突然长大一截。现在我知道了,还真是这样。老妈说,你知道个屁。

5

寒假快到了,早上也更冷了,天色始终是黑乎乎一片,太阳仿佛就没在上学路上出现过。经过鱼塘时,我也懒得叫阿松了,只是独自走路上学。这天,踏上梯田时,我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束小小的篝火,走近一看,是矮子举着干草做成的火把。冬天的稻田里是死寂的灰白色,遍地都是干草,勤快的农人会把它堆成一个小草堆,等到第二年开春之前烧成灰,撒进地里,就又有了丰沃的土地。以前我们管这个叫烧荒,听说,有的地方甚至满山放火烧荒,不知道那会是多大的火。矮子让我也烧一把。我说会有农民管吗?他说你一混社会的,在乎有人管吗?我乐了,点燃了火把,这时候晨雾渐渐散开,地平线的尽头泛出万千红霞,点亮了这片黑暗。原来,我们正站在无垠的苍白的荒野之上,天地间除了我们这两个各自举着火把的傻子,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没有牛,没有鸟,也没有绿色。但视线尽头的红霞里,又好像什么都有。

跑?

跑!

我们举着火把嚎叫着跑向学校,把灰烬洒在田垄上。我大声问矮子,你不住校了吗?不住了,没意思。不打牌了吗?不打了,赢不到钱了。我问斌哥周周他们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矮子说,他们就那样,等你去读高中了,他们也还会窝在那儿打牌吹牛。我说去你大爷的高中!我也想问潇潇,但矮子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算了,不问了。在中学,谁和谁关系好了,谁和谁突然又不那么好了,都是常见的事儿。我和潇潇也许一直就不怎么好吧。

矮子说春节时他爸妈就要回家了,父母挣钱交差,他得挣个好分数交差。除了私下把成绩单上的6改成8,7改成9这种笨办法之外,他问我还有没有其它办法。我说好好学习呢?他说比改分数还笨。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自己肯定会考全班第三,第一第二还是归晚自习的那两个女生。为什么大家都不读书,考试成绩却差别这么大?矮子说,因为人跟人是不同的。我说人都是一样的,课本上这么说。矮子说,同学们也分两种,信课本的,不信课本的。课本上有很多道理,但他发现有些事情其实没有道理。就像有的同学全家都去广东打工,有的家里只去了一个一样,没什么道理的。我发现今天的矮子和平常不一样,说话总是怪怪的。但我喜欢他说打工这事儿,等到中学毕业后,我要跟矮子一起去广州打工。矮子,我们说好的,你可别反悔!矮子说到时候你别反悔就行。我当然不会后悔,就算老爸老妈不同意,我私下里存的钱应该也够买车票了。那时候,终于能够不跟父母在一起了,那才自由呢。矮子很困惑,自由是什么?他说我小说读太多了,读蠢了。

期末考试,我果然是六十四班第三名。领通知单那天,帮着矮子把通知书上的数字改大之后,回家路上,我们看到槐树下聚集了一帮人在那儿大声吆喝。当然又是三十点。周周从人群中冒出脑袋,叫我和矮子过去玩两把,没等我摇头,矮子便挥了挥手,拉着我走了。你们人够多啦!他大喊着回应周周。我看到了人群中也有斌哥的身影,他没跟我打招呼,我也假装没看见他,逃也似的走远。不知怎么,我放心了。

开春之后,斌哥没来上学,听说他实现了抱负,成了一个真正的社会青年。等到他再次走进学校的时候,就不是教导主任保护的对象,而是追捕的目标了。

矮子又想去打牌,我制止了他,靠打牌赢钱存打工的路费不靠谱。要是再遇上斌哥那样的,不仅会被抢,还会被揍一顿,太不划算了。有一天,我们发现阿松家隔壁的屋檐下多了一张台球桌,招牌上写着:一盘五毛。矮子说不如我们玩一盘,十分钟就玩完了,也不耽误回家。这个主意不错,但我们都忘了一点,我并不会打美式,我不会打任何台球。半个小时后,这一盘终于结束,脸色难看的老板换上了同样脸色难看的下一波人,他们已经等得尿急了。

你怎么不会打台球?

我为什么会打?

全镇的小孩,没有谁不会打吧!

完了,原来除了骑单车,我还有一个落后所有人的东西。所以就算台球没什么意思,第二天放学后,无视老板的鄙视和不满,我俩又来了,第三天,又来了,第四天,第五天……我的水准进步很大,不再经常出现把球打出台,把球打疵,或者把白球直接打进洞的情况了。一盘的时间也从半个小时缩短到了二十分钟。可就算这样,老板还是常常气得骂娘,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但我们不管,我们就爱耗在这儿,看人打球也好,自己打得烂也好,只要不用读书,懒洋洋地耗着就行。

然而有一天,老妈问我住校时的感觉怎么样,教务处那儿好像有一间独立的休息间,住那儿行不行?搞什么鬼,难道她又要安排我住校了?我不知道是喜是忧,整天心不在焉。台球桌上也是这样,没想到反而有如神助,一打一个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赢了矮子。老板以为自己的台球桌出了问题,矮子更是目瞪口呆,坚持再来一局。交了钱之后,我们再次排队,等待刚刚上桌的人打完。这次上桌的是两个三十多岁的大叔,他们和老板挺熟,边打边聊天。我觉得挺无聊,出门上了个厕所,回来时,正好听到老板告诉中年大叔,我是桔山小学陈校长家的,大叔说原来是他呀,难怪有些眼熟呢。他没见过我,但是见过我爸,在牌桌上见过。前些日子,他们联防队抓赌,在桔山的个体户老王家里抓了一桌,其中就有那个陈校长,一把没收了两千多块。老板说那你们联防队发了笔小财呀。过了会儿,大叔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打牌这事儿捅到镇里了,这种事儿,没人闹就没人管,真有人不长眼捅出去了,镇里也只好给个说法,看来牌桌上这几个人人缘不好。老板说对呀,我听说那个陈校长做人特别差,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可能会处分吧?可能。运气差。是呀,运气差。

我在屋外等了一会儿,感觉这一盘差不多快结束了才钻进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过。一直待在屋子里的矮子看起来也像是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很笨嘛,成绩那么差!只是在我俩重新上台后,矮子的手感变得特别差,不仅怎么都打不进球,偏还总是把我的球打到袋口。我轻松打进一个又一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矮子,你这个笨蛋,你要连输两盘了!

一个月后,陪我走读的变成了老爸,他被调到中学做一个无聊的工作,其实什么都不用管。路上很无聊,老爸常常全程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就像两个被押去刑场的犯人。我想问他被处分了吗?我们还能在小院的教师宿舍里住下去吗?会被赶走吗?他会和矮子的父母一样去广州打工吗?但这些话全都烂在了肚子里,因为一直骂他是个大混蛋,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了。小高的爸爸把教务处那间休息室腾出来,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住在那儿,不用每天来回跑了。老爸说到时候我多住住,他还是要回家的。这让我松了口气。同学们都知道我爸调来了学校,这才短短几天,已经没什么人跟我一起玩了,连矮子都没影了。我说别管我爸,我还是我,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偷了老爸抽屉里的一包烟给矮子,他居然让我塞回去。他说,我该和那两个笨蛋女生一样,好好学习。去你大爷的,我才不要跟那两个笨蛋一样,我要跟你一样,想骑单车就骑单车,想打台球就打台球,想抽烟就抽烟,想打牌就打牌。矮子说,我还想像你一样呢。我乐了,像我一样?怎么,有个我爸那么凶的人整天盯着?矮子说得了,有没有发现你爸没以前凶了。再说,你不一样,我们不一样,你比我高一级,做不了我这样。我说放屁,我比你个子高倒是真的。

我闷闷不乐,坐在单车后座,跟着老爸回家。路边不时有些学生家长经过,他们和老爸打招呼,老爸笑着回应。矮子说的可能没错,老爸比我印象中的和气了很多,他蹬自行车的时候喘气原来挺重的,是我大了,重了,还是他老了一点?不会的,他还很年轻。就是这个人,以前发起火来,能把我直接扔出门,现在却说不动手打我了。我说,要不停一下,我想喝口水,你也喝一口。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路边是一条小河,河对岸是一排人家,这排屋子之后是大片的农田。老爸问我是不是快过生日了,十二岁的生日,我说不,应该是十三,得算虚岁。他问我有什么生日愿望,他很久没这么和气地问过我问题了,我一时答不上来。愿望,我有什么愿望呢?隐约有人在河对岸叫我的名字,像是一个女孩在大喊:陈三!

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是河对岸哪一间房子里传来的声音,更看不清那儿的人,我有些怀疑那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不知道是听谁说过,潇潇和敏敏就住在这儿。好久没看见她们了。老爸把水杯放回我包里,看什么呢?走吧。旧自行车带着我们重新出发,到几字形山路下坡的时候,老爸让我坐稳,突然多问了一句,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叫你?没等我回答,风已经灌进了耳朵里,只有阵阵嗡嗡声回响。

二年级的时候,其他几个学校的初中一年级生并过来。学校举行了一次统考重新分班,我还是班上第三,全年级第四十五,我们原来的六十四班,只有我和两个笨蛋女生一起进了唯一的快班。矮子,阿松,潇潇,敏敏,分去了不同的慢班。快班在二楼,慢班全在一楼。矮子说错了,我比他高的不是一级,是一层楼。慢慢的,我们见面只打个招呼了,慢慢的,我就不再想见潇潇和敏敏,更羞于让人知道我喜欢过那么普通的女生。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自由。十二岁那一年的事情就像陌生人的经历,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冬日温暖的下午,我在等那个陌生人的电话,我不想猜他是谁,也许是矮子,也许是阿松,还可能是斌哥甚至周周,谁知道呢。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那个电话再也没打过来,我也很识趣的没拨过去。不过要是他打过来,我第一句要说的肯定是:王八蛋,嘿,你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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