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台风

入秋的太平洋并不平静,这个星球上所诞生的规模最为宏大的气旋们正从热带出发,横扫伸向大洋的整个东亚岛弧,给北方的海域带来惊涛骇浪和狂风暴雨。

在躲避台风的日子,港口的小镇闲适地倚靠在小山郁郁葱葱的臂弯里,安静地睡着。岛上有陆航的机场和飞行员的训练学校,台风天气也算是给年轻的学员们放了假。轮渡已经停了,他们和避风的船员们躲在客栈里喝酒打牌。渔民的烧烤摊在收音机的音乐里忙活着,而女人们则织着毛衣,百无聊奈地听老婆婆叨念嫁到神户的女儿。

好在今天广播里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台风终究还是过去了。

船长拎起吧台上最后一个醉醺醺的水手,为这几天的照顾向老板娘表示感谢。老板娘不怎么喜欢说话,只是一笑,把鬓角的头发绾到耳后,点了点头,转头轻声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看着还亮着的天,船长决定不急着登船,他还想就着晚霞,在沙滩上走一走。

北方的天空还和水平线迷糊成一块,蔓延成厚重的黑色幕布。南方的铅云已经开始撕开,露出缕缕的亮蓝。其他的避风油轮已经迫不及待地正在准备启航,这时夕阳刚好从云中露出半边脸来,给港口里避风的船只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色。沙滩很干净,海浪把雪白的泡沫推上沙滩,像是绽放的六月雪。

船长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海浪声是整齐的,海风是湿润的,树林郁郁葱葱,就要没入海平面的太阳一点也不辣。沙滩上留下的脚印,转瞬又被海浪洗没,像是从没有人来过。再配上远处港口里货轮,像是一副写意的油画。

沙滩上摆着一张藤椅

看来喜欢享受风景的人看来并不是只有一个。那是一个眯着眼的男人,像是在闭目养神,白色衬衫领口上绣着老船员用的海水纹,海上的阳光把他的皮肤染成了铜色。躺着的男人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一只眼睛,半坐起来,腾出半张藤椅,示意船长能坐下。

“你的船要出发了吧,不知道是去塞班岛,还是特鲁克呢?”

“特鲁克,”船长指了指那只最大的货船。

“你的货船挺漂亮的,特鲁克吗?我以前也跑过到特鲁克的船队呢。”

“那挺巧的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早啦,”男人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皱了皱眉。

“很早以前了。”


驱逐舰整理好了舰装,一个人在坐在横滨码头的长堤上,等待着船队的到来。

为了躲避空袭,平时熙熙攘攘的船只大多已经撤走,留下空空荡荡的码头,和指向天空的密密麻麻的高炮。她望着南方的海面,太阳也被云层蒙住,阳光变得晦暗不明,海平线模模糊糊的,海水和天空一个颜色,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船只也看不见海鸟。

就像来自特鲁克的消息,时断时续,不明不白。简短的电报只是在受伤名单中提到了妹妹的名字,并列的还有许多朋友。她们大概都躺在特鲁克的船坞里。她记得特鲁克窄窄的船坞,铁锈味的龙门吊和昏暗的灯光,她仿佛能看到妹妹苍白的脸和起皮的嘴唇。她极力不去想这些事,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

而伤心难过的人还有很多船队里的每一个人的心情一样沉重。

或者说,自从菲律宾沦陷以来,从内迁的普通人到军令部的参谋,每一个人的心情都落入了冰窖。油田被空袭,补给线被摧毁,深海的舰载机甚至能抵达吴港的上空,北太平洋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南方的基地已经半年没有得到有效的补给了,空袭让特鲁克和中途岛基地与本土的联系变得时断时续,受伤的舰娘需要修复材料,损失的飞机需要修理机械,军需处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下达组织船队补给基地的命令,再迎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至少给船队的任务书是这么写的。

五只不到三千吨,最大航速不超过二十节,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从1到5的代号的货船,只要碰上深海舰队和台风中的一个,一切都结束了。船员大多是刚刚从航海学校毕业的小伙子,战争让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悲惨的命运。

离开了吴港,船队尽可能地沿着海岸行驶,寻求己方空军若有若无的保护。水手们喜欢看见视线尽头的那一抹深色的海岸,那总是能让人稍稍心安。但孩子总归是要离开母亲的怀抱,在横滨港口最后一次补给之后,船队就不得不踏上凶险万分的航路,径直向着充满未知的南方海域前进。

男人站在船舷边,回头看着港口背面,那是自战争开始以来不得不废弃的横滨城。沿着海岸伫立的高大建筑物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露出难看的混凝土的灰白色,像是巨大而沉默的墓碑,让刚入秋的空气突然有了寒意。

响亮的耳光和满嘴的“混蛋八嘎”是驱逐舰小妹妹给船员们的第一印象。不怀好意的船员试着去搭讪这只护航前往特鲁克的驱逐舰,后果相当惨烈。驱逐舰小妹妹的脾气很差,不管谁看她都是一脸嫌弃。一启航,她干脆跑到了船队的最前头,只在视野里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除了无线电里的方位通信,极力避开和大家的对话。

“小妹妹脾气挺大啊,简直就是台风妹妹啊,”

“就是她们在前线战斗吗?挺厉害的啊。”

船员们嘟哝了一会儿,继续手中的工作。船员们毕竟不像前线的提督,能整日和舰娘呆在一起。在航海学校的时候,私下里传递的轻小说里,那些作者总是能写出一段段与舰娘脸红心跳的爱情故事。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航海学校也不是江田岛的海军兵学校,船员们的生活紧张而又枯燥。

面对前线作战的舰娘,大家只是有些好奇,很多年轻的水手是第一次见到这些身着舰装的女孩们。毕竟平时陪伴大家的只有不会说话的货物和海浪,以及不受欢迎的空袭警报和爆炸。就像战场上的男人们总是喜欢用女人和烟酒麻痹自己,隐藏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但驱逐舰可不这么想。

这次前往特鲁克的机会,驱逐舰前前后后申请了五次才批准下来。驱逐舰很讨厌那些搭讪的船员们,这样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从军令部的参谋到镇守府的职员,假惺惺的笑脸加上满脑子的邪恶想法让人恶心。她也同样讨厌又笨又慢的货船,虽然知道它们搭载着重要的救援物质,她不害怕空袭,也不害怕潜艇,她只想快些抵达特鲁克,去见妹妹和朋友们。

但讨厌的事情总是要发生。

虽然傍晚的海面是最漂亮的,但驱逐舰最讨厌这个时刻。她得硬着头皮回到一号舰上吃晚餐。整个船队的编队长兼任一号舰的船长,他在海上漂过很多年,是个老人了,不太喜欢说话。驱逐舰倒是不讨厌他,而是那些船上才毕业的年轻船员最是惹人讨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又编着什么下流段子来打趣自己。驱逐舰暗暗下定决心,他们要是烦我,我就下船吃罐头,绝不和他们纠缠。她看了看挂在舰装旁边味道不佳的罐头,又咽了咽口水,这到底是一个代价很大的决定。

男人的二号船是一只征用不久的货船,船长室十分简陋。大概前主人大概不太注重装潢,墙壁落了漆,地板也坑坑洼洼。男人倒不是太在意,他戴着耳机,趴在文件柜上,试图从杂音中读出来自特鲁克和硫磺岛的消息,收音机不断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看着舷窗外,发现一只海鸟落在货船船舷上,大概是飞累了,身上都是水,负责瞭望的年轻的水手吓它它也不走,呆呆地站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就好像这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船队,只能麻木地向着预定方向前进,男人想伸手捉住它,手悬在半空,海鸟歪了歪脑袋,继续闭目养神。男人终于还是收回了手。

舰队稍微减速,船员们准备生火做饭。二号舰比较小,船上没有厨师长,男人和大副交了班,临时代替厨师长的职责。他钻进厨房,打开散发着微微霉味的冰箱。食材少得可怜,香肠又咸又硬,冰箱里没有青菜,只剩下些胡萝卜。船队计划抵达硫磺岛之后再补充一些新鲜食物,其他时间都是各种各样的军用罐头。男人倒是还算熟练,相对于还在晕船的年轻水手,毕竟是已经跑过好几次船的老船长了。

淘米煮饭,腾出手来把香肠切成肉粒,在水里泡着,胡萝卜切成一指长的丝。高压锅开始呜呜作响,男人熟练地拌好了鸡蛋,一切稳步就绪……


一声巨响的“你——们——这——群——混——蛋!”从船上广播里炸裂开来,在各自岗位等待开饭的船员们都给吓了一大跳,呆站在船舷上的那只海鸟都扑腾起来。轮机长第一次惊异到有比柴油机更响的声音,虽然他挺相信船长的厨艺,但还是探出头来,询问是不是厨房的高压锅爆炸了。

男人捂住耳朵,分辨出那是驱逐舰妹妹的声音,此刻她应该回到船队编队长所在的一号舰吃晚饭,估摸着是又是一号舰哪个不长眼的水手欺负了。

“到底是台风妹妹啊。”水手们都笑起来了。大家都能听见大副在船长室呼叫一号船上的编队长,好半天才传来编队长吞吞吐吐的“一切正常”的回复。又是一阵笑声,大家都想象着被驱逐舰骂的狗血喷头的编队长的窘样。

船队又恢复了无线电静默,男人招呼大家吃饭,把给不能离岗的轮机长和眺望员的炒饭装进饭盒里。那只搭便船的海鸟好像闻到了炒饭的味道,一下子活蹦乱跳起来,蹦达到了餐厅门口。男人打开自己的饭盒,抖落一撮饭粒。海鸟似乎很好收买,硺完饭粒便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从船舷到轮机舱有那么一点距离,男人望了望海面,突然发现一道长长的白色波纹,像是伴行的海豚。沿着波纹向源头走,才发现是驱逐舰小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和二号舰伴行的位置。定睛一看,原来是在开罐头。

海军部的罐头坚固无比,平时别在舰娘们的舰装上,长得和深水炸弹似的。按道理说驱逐舰小妹妹应该在一号舰和联队长一起吃饭,他们船上配备厨师,食材也多,怎么跑到这里来啃罐头?看来她真是生了气,不愿意再回到一号舰上去吃饭。男人向驱逐舰招了招手,小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男人撇了撇嘴,自讨没趣的事还是不要做的好。

驱逐舰还在海面上用力开罐头,身上没有带没有起子,她试图把它在舰装上砸出一个口子。但是事与愿违,坚固的罐头宁死不屈。气急败坏写在驱逐舰的脸上。

“老娘有火正没处发呢!”,眼前的罐头越看越可恶,她仿佛看见了那些个调戏她的水手的影子,可怜的罐头被她捏得变了形,但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不肯轻易开口。老娘今天就不信搞不定你!说着她掏出了12.7cm单装炮。

“停一下!”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估摸着又是看笑话的水手,一脸嫌弃地回头一看,这个男人竟然围着围裙带着船长帽,肩膀上还落着一只鸟,不知道是个厨师还是船长,倒挺像一个海盗。驱逐舰被这个装扮逗乐了,憋着没笑出来。驱逐舰顺着男人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天啊,自己竟然在用舰炮开罐头!

“我有起子,你靠过来,我帮你开罐头。”

驱逐舰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罐头,踌躇半天,还是收回了单装炮。背过身去,不敢直视这么丢脸的自己。

“就是一个起子的事,我开了就给你!”

驱逐舰一脸不愿意,但是没有骂人,缓慢地靠近船舷,低着头不去看男人的眼睛,递上了罐头。男人俯下身子,拿过了女孩的罐头,把自己的饭盒塞进了女孩的手里。

“我拿炒饭换你的罐头,行不行?”男人露出狡黠的笑容,说着把罐头藏在身后。做出要跑的样子。驱逐舰发现上当了,又羞又气,大骂起来,混蛋之声不绝于耳,她生气地想把饭盒扔进海里,但手停了下来。毕竟肚子还是饿了。驱逐舰收了口,转过身去,不去看男人。

“记得把饭盒还给我!”男人从船舷边露出一个头,说罢,拎着罐头下了仓。肩膀上的鸟可一点也不够义气,大概已经闻出了这变形的罐头里没什么好吃的,飞快地跃到了拿着饭盒的驱逐舰的身上。

“你也得罪那个台风姑娘啦?刚才听她在外边骂得很凶呢,”

男人掏出起子,打开罐头。红黄色说不出名的东西板结成块,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让人食欲大减,男人皱了皱眉。

“好心请她吃饭,架子还挺大。”

“呵,我做的炒饭还不错吧。”男人看着狼吞虎咽的水手们。“吃完饭好好干活,到两天到了硫磺岛,我再做好吃的,你们还能好好洗个澡。”

其实大家对于能不能平安抵达硫磺岛心里都没有底,但大家都附和着抵达硫磺岛之后的事。也许下一秒就会响起空袭的警报声,但每一个人希望维护这一刻餐桌旁边的美好。希望心理暗示在今晚带来一个好梦。男人走出餐厅,看见吃完的饭盒整齐地放在船舷边上,驱逐舰小妹妹大概已经回到船队领头的位置上去了,倒是那只鸟正在吃完的饭盒里蹦达,发出清脆的声音。


离硫磺岛还有半天的路程,白天终于能看见从硫磺岛出发的海航的侦察机,船员们都爬上甲板一片欢呼,船队重新又进入了我方陆基飞机的制空范围,至少暂时不用担心突然的空袭警铃大作了。

但是命运总是喜欢悲剧,欢呼声还没有停止,坏消息接踵而来。四号船冒了两天黑烟的轮机舱打出了GG,这只临时征用的老船到底还是没能撑下去。水手们忙上忙下,用钢缆把三号舰的船尾和四号舰的船首紧紧连结起来,希望三号船能把四号船拖到硫磺岛,再看看怎么办。而这时一直阴沉的着天空也开始下雨,风也变大了,担心遇到更差的海况,编队长下令船队提速,希望晚上就能看见硫磺岛上的灯塔。

驱逐舰一大早便开始了领航的工作,但风浪越来越大,航行变得困难,一个又一个浪头接踵来,风吹起的水雾拍打在驱逐舰的脸上,让她感觉像是顶着风攀登着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好在这样海况下的护航工作并不新鲜,以前南方海域作战正酣的时候,暴雨和夜色是家常便饭。她把遮挡视线的头发绾到耳后,免得雨水打湿的头发碍事。

回头看了看波涛中摇晃的货轮们,驱逐舰倒是挺开心,心想海浪再大点,晃死这群欺负老娘的小崽子。转念又有些伤感,第一次和姐妹们一起前往所罗门,也是遇到了这样的雨天,那时候大家都经常被大浪摔倒,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虽然都有些害怕,但都互相支持鼓励着,终于磕磕绊绊地抵达了拉包尔。如今同样的航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虽然不害怕,但一个人走着,难免落寞。

天稍稍暗下来了一些,四号船到底还是拖慢了船队的速度。小小的货船费力地用舰首破开海浪,留下一个淡淡的雾灯给后边的船只指示方向。绷紧的钢缆发出金属的呻吟声,让人瘆得慌。好在岛屿已经近了,灯塔的光芒穿透了雨幕,像是雨夜里的一颗星,激动的水手挤在轩窗边想看灯塔一眼。驱逐舰打出准备入港的转向信号,船队开始改变航向,慢慢进入港口。

驱逐舰还想着妹妹和姐姐的样子,但肚子也饿了,毕竟中午赶路没有吃饭。好在远处的军港从朦胧里知趣地露出几盏暖黄色的灯。上岸就有新鲜的蔬菜吃了!驱逐舰拍打着舰装旁边别着的罐头,像是等待开饭前敲打碗的顽童。

一团阴影从波浪的背后冒了出来,转瞬又被吞没,只是一瞬,从驱逐舰眼前掠过。

“礁石!”

驱逐舰慌张地打出信号,赶了一天的路,人到底还是有些恍惚。这一条航线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礁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随波逐流的弃船,在这片浅水搁浅了,大概是被风浪推到了这里。都怪自己刚才走神了,反应过来,距离已经很近了。驱逐舰连忙转弯规避,顺便发出转向的信号。刚好一阵大风从身后吹来吹来,驱逐舰一个趔趄,灌了好大一口海水。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回头却看不见身后的一号舰了。

一号舰的领航员在焦急的寻找前方的驱逐舰,一个浪头过去竟然不见了。大浪里还让小女孩在前边走着,想着都让人心疼。水手们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从船舷边向四周眺望着。

“有障碍!”

领航员把视线从浪峰移过去,那只没有桅杆的弃船从波谷里冒了出来,船只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也这么近了,左满舵的同时,转向的信号也手忙脚乱地发送出去。因为避免侦听关闭了无线电,只能靠航海灯传递信号。二号舰和三号舰也缓慢地依次转向。

但倒霉的事很快发生了,失去动力的四号舰笔直地向那只弃船冲过去,年轻的水手们手速无措,慌乱之中有人丢下了船锚,巨大的力量拽住了四号船,他们或许忘记了钢缆的存在。只是一瞬间,但巨大的力量让钢缆极速地振动,正在转向的三号船的船尾被死死地拽住,像是一个吃力转身的胖子被人突然被人拉住了袖子。

空气像是在一瞬间静止了,甲板上张大嘴巴的水手,挥动的手臂,极速抖动的钢缆,一瞬间倾倒的舰体,在甲板上滑行的货物,被船体切开的海浪。

这片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涌动的海浪突然变成张牙舞爪的恶魔,铺天盖地地涌起无数的叫做惊恐自责无奈愤怒的情绪,要把目睹这一切的驱逐舰吞没。耳边的无线电嘈杂起来,询问状况的,请求救援的,报告损失的,但驱逐舰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只是愣在原地,看着这只恶魔从一片狼藉的海面上张狂地舞蹈。

“闯大祸了,自己怎么大意了,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障碍,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告,为什么会摔跤掉队。一只船倾覆了。都是我的错……”驱逐舰脑子里很乱。而眼前只能看见起起伏伏的海面上一只只手挣扎着等待救援的手。水手们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大声呼救。驱逐舰只想拉住他们。但手太多了,倾倒的货物,漂浮的帆布,航行了一整天的驱逐舰拖着落水的船员躲避障碍,实在力不从心。一个,两个,不够,还不够,更多的船员在呼救。

缓慢下沉的货船发出低沉的呻吟,驱逐舰看着宛如战场的海面,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过掉以轻心。这不是一趟顺便前往特鲁克的护航之旅,她突然看清了这几日被她嫌弃的船员们的脸,写在那些船员们稚嫩脸上的,是他们一直试图藏起来的对台风或者深海舰队的恐惧和绝望。

她想去做点什么,加力冲往失事的现场。她知道布满漂浮物的海面很可能缠住她的舰装,她也记得被绳子缠住螺旋桨的样子。但是内疚和自责在她的胸膛里剧烈地拉扯。她必须做些什么。

“钢缆!”无线电里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切断钢缆!”

驱逐舰突然回过神来,对,钢缆!在一切喧哗的背后,能听见吃着力的钢缆任然坚定地把两只船紧紧联系在一起。倾覆的三号船死死地拽着四号船,试图把这只害它倾覆的罪魁祸首也拉进海底。钢缆发出呻吟,两只船像拔河比赛两边精疲力尽的选手,谁也不肯放弃。

“所有人趴下!”

水手们听见了驱逐舰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海面上的巨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留在船上的水手们下意识地卧倒。耳边传来了更加响亮的单装炮的开火声。炮弹击中了拖拽着三号船的钢缆,吃满了力的钢缆突然断裂,变成了两条巨大的钢鞭,狠狠地甩打在了船身上,四号船被狠狠地一震。让刚刚放到一半的救生艇坠落在了海面上。这场拔河比赛终于迎来了终结,三号船翻出了肚皮表示投降,缓缓地没入海中。

射击距离太近了,驱逐舰有些耳鸣,她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转身去救落水的船员们。二号船和五号船也在靠近,他们放下了小艇。驱逐舰松了一口气,突然脚底一滑,估摸着是舰装的螺旋桨缠住了什么东西,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重重地摔在海面上。

身上有重油的味道。

驱逐舰很讨厌这种很难洗掉的味道。脑袋很疼,她从床上费力地支起身,这里像是在医院,房间不大,头顶的白炽灯弱弱地发着光。窗外下着大雨,雨帘盖住了窗户,天看起来已经完全黑了,风还在窗户外面呼啸,透过窗缝发出难听的呼号。

“做了粥,”男人听见了动静,把热水袋温着的搪瓷碗端过来。揭开盖子,还是热气腾腾的。驱逐舰倒是没太注意粥,鼻尖颤动着,仔细嗅着自己的身上气味。

“是重油。”男人把碗筷放在床头柜上,“浪太大,我们倾倒了重油在海面上,能让浪小一点,人都救上来了,不用担心。”

对,救人!驱逐舰突然记起来了。听到好消息,心又稍稍放下了一些。她想下床去看看他们。半支起身子,把脚伸出被子,床边放着拖鞋,驱逐舰伸出脚丫,发现好像哪里不对。自己什么时候换的病号服,头发也洗了,她在窗边扫视,发现自己原来的衣服已经洗好烘干,连带着胖次都叠得规规整整,放在窗边的椅子上。

男人正想阻止她下床,但驱逐舰用狐疑的目光对准了自己,看着床边叠好的衣服,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转身退向门口。

“粥还是热的,你早点吃~”,

男人转身就把门带上了。身后传来了驱逐舰台风般的声音。

“你们都是八嘎!”

硫磺岛只是整个旅途的第一站。失去了两只船,两个人受伤,船员们在侥幸之余都很难过。大家虽然暂时安全,但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旅程怎么走,窗外的大雨与其说是在阻挡大家,不如说是给了大家一个停止前进的理由,甚至有人在默默地期待台风不要过去,多呆几日都好。他们看着同样十分安静的会议室,等待着船长和编队长的意见。

会议室里船长们都没人说话,只剩下风声和雨声昼夜不息。

“走吗”

编队长打破了安静,在相对年轻的船员里,他算是个老人了,军人的使命感要求他继续前进,哪怕看不见胜利。

沉默了半晌,还是没有人说话,这是个艰难的决定。继续前进并不困难,如何前进才是最大的问题,风暴就在身边,敌人若隐若现。台风摧毁了刚刚离开横港,面对平静的大海时大家心中仅有的侥幸。男人闭上了眼,咬了咬牙。

“风浪越来越大,估计是台风已经抵达这里,我们一路上没有碰见深海栖舰,也没有看见敌人的飞机,台北和特鲁克的水文站证明我们的附近确有台风,我建议等待台风过去我们再走。“

“我们如何确定台风已经过去?”

“等天晴,我们尽快抵达塞班岛,沿着马里亚纳群岛,我们就有一系列的停泊点了,晚上赶路,白天隐蔽,就像我们在铁底海峡所做的那样。”

“从这里到塞班岛要两到三天,我们不能等待风平浪静出发。一旦风平浪静,深海的舰载机面前我们都是靶子。我们必须提前,在风暴的还没结束时开始启程,那时候海况比现在好一些,希望雨云能够掩护我们,尽可能接近塞班岛。”

硫磺岛的守军知道的消息并不多,天气一差,与周围几个基地的联系就变得时断时续,侦察机也放不出去,只能苦等台风过去。黑云遮天蔽日,白天都伸手不见五指,雨点狠狠地击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驱逐舰倚在窗口,盯着港口的方向,窗外的雨水让玻璃变得模糊,只能看见几盏暖黄色的灯,驱逐舰皱着眉头,大家都不敢去搭理她。

“特鲁克出了什么事么?看你很着急的样子。”男人端着热茶,站在驱逐舰的旁边。

驱逐舰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嘴唇动了动,又转过头去,不愿说话。

“这杯是感谢你为船队护航。”男人端着茶杯的手没有放下。“天气这么差,辛苦你了。”

驱逐舰还是没有理他,男人就一直这么端着茶。过了半晌,驱逐舰还是拗不过,接了茶杯,放在胸前端着。

“船队决定继续前进,海况不是很好,如果你身体不好,就留在这里,我们不会强求。”

“你个混蛋你在说什么哪!老娘是一定要到特鲁克的,”驱逐舰有些激动,但是又不好意思冲着船员们大喊大叫,心理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失误,虽然大家都没有怪她。

“那行,记得来我船上吃饭,没有力气护航可不行。”男人不是很惊讶,只是笑了笑。驱逐舰本能地想拒绝,但是突然想起了那个航行了一天没有吃饭,被海浪拍倒的自己,很多思绪又弥漫开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人像是看懂了驱逐舰的心思,也没有打破沉默,留下驱逐舰一个人盯着看着窗外的大雨。


躲避台风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抵达硫磺岛的第三天,气象台报告海浪小了许多,如注的暴雨也变成了阵雨,虽然还是乌云密布。从前一天夜里大家就开始忙碌,从补给到搬运四号船的货物,船员也被重新分配到新的船上。驱逐舰整理好了舰装,率先离开了港口,三只船依次拉响了汽笛,向硫磺岛基地告别,义无反顾的向南前进。

但台风似乎成心想捉弄一下这只无助的船队,一上午的航行,海况并没有预想中的越来越好,反而恶劣得超出了大家的想象。甲板上的瞭望员不得不被大风吹回了船舱里,好在这样的天气不用担心深海势力的任何袭击。狂风在夹着浪花,在甲板上拉出一道道巨大的白烟。固定住的遮雨帆极速抖动,声音却被风声盖住了。船只颠簸得不成样子,水手们都抓着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祈祷这恶劣的天气尽快过去。

风雨太大,休息了两天的驱逐舰强打着精神,攀登着一个个海浪组成的山头。一号舰打出信号,示意领航的驱逐舰结束护航任务。但她吃力地打回信号,还能坚持,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让船队再受到损失。倔脾气和自尊心总是让人背负太多超越自己能力的事,电讯员叹了口气,望着白浪滔天的海面。

颠簸的船只耗尽了船员们的力气,没有胃口,也没法做饭。男人吃力地从船长的座位上爬下来,和大副换了班。他现在只想在吊床上好好躺一躺,至少没有那么晃。胃里翻江倒海,船舱里的空气很闷得出了奇,他刚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回了船长室。

“驱逐舰还在护航么?”

“还在,她还没返回一号舰。”

“叫她赶紧回来!”

“都呼叫了两个小时了,没……”

话还没说完,男人便切换到了公用频道,对着驱逐舰大喊:

“你给我回来!”

驱逐舰一直没有应答,男人有些发火。

“你逞什么能,这种天气护航一个下午,你摔一跤谁救得了你!”

“这种天气潜艇都不敢上浮,根本不需要护航,你是在惩罚你自己,来求自己的心安!”

“喂你听得见我说话么!你快回来,等过了风暴你想护航多久都行!”

驱逐舰想摘掉耳机,她想集中精神,驶过下一个波涛。有时候集中精神做一个简单的工作,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但是每个浪头即将消失的瞬间,她总能看见那只隐藏在波谷里的那只狡黠的沉船。她感到疲惫,但身上越累心理就好受些。

耳机里的男人一直在喊着着什么,她不想听,却又不敢摘掉耳机,生怕错过了什么紧急的命令。

很多情绪都在心里发酵,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虽然这里实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但眼泪还是止不住。驱逐舰终于回转过来,呜咽着一步一步地向一号舰靠拢。沉没的货船,特鲁克的姐妹,自己的毒舌和内疚,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

听着无线电里的哭声,男人一下子也说不出话来。好在一号机通知驱逐舰已经掉头了,才稍微放下心来。水手们私底下喊这个脾气火爆的驱逐舰妹妹的外号,就叫台风。男人想起来,威力巨大的台风,台风眼却是平静而脆弱的。就像一只刺猬,外表的凶狠只是用来掩饰自己脆弱的内心。

男人爬上了吊床,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船舱却嘈杂起来,有人高喊。

“驱逐舰落水了!”

几只船一下子炸了锅,水手们想爬上甲板,又被大风吹了回来。浪太大,驱逐舰被浪拍倒,磕在了船舷上,瞬间被浪花卷得便都不见了。无线电嘈杂起来,探照灯徒劳地在海面晃荡,一时间船也减不了速。巨大的风浪推搡着船只,像是汹涌的人潮推搡着丢失女孩的母亲。所有人极力回头去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她消失在人海里。

二号船沿着一号船的轨迹,探照灯在波峰之间焦急地晃荡,波谷里的泡沫间,驱逐舰的身影一闪而过,身体被舰装托在水面上,巨大撞击让她失去了意识。

救生绳拴在身上,男人给水手们使了个眼色,从船舷上纵身一跃。一日的颠簸让他早就体力透支了,巨大的海浪像是拍打在人身上的水墙,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能靠着探照灯指向。激流让他喘不过气,他只能拼命够到驱逐舰的位置。

二号船稍微减了速,但是风浪不允许它停下,趁着头露出水面的一刹那,他大致看清驱逐舰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但海浪不怀好意地拉开他们的距离,他只能拼命地向前。在下一个巨浪拍晕他前,终于够到了驱逐舰的胳膊。他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风越来越大,一号舰的舰首拉着旗帜,忽地断了。

疾风开始增大,白浪滔天。

拍上甲板的海水倒灌入船舱,水手们拼命向外舀水。可是毫无作用,已经分不清雨水与海浪了,天也越来越黑,船上的大钟显示这是离开硫磺岛的第二天中午,但被颠簸折腾了一夜的水手们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云变得特别低,像是盘踞的黑烟,闪电偶尔划天空,留下一声声炸雷,有的炸雷特别近,仿佛深海的舰队正在面前交战。男人非常疲惫,草草休息了两个小时的他此刻必须紧紧握住方向舵,操纵这只三千吨的货船爬过一个个浪头。但更可怕的事在前方等待着他。

“涌浪!”

所有人都偏头看向水手所指的方向。那是一股巨大的涌浪,比船还要高出几倍,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所盼望的台风的消失只不过是台风登场的序曲,这里是海神的舞台,漂浮在水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它宣泄的目标。十几米的巨浪只是一个开始,更多的大浪将迎面而来。

“左满舵!”

一号船像一只并不灵活的胖子,被左舷的巨浪抬了起来,它费力在巨浪的肚皮上调整方向,但巨浪并不在乎这样的一只蚂蚁,它继续爬升,一号船就像山坡上的一只胖子保持不住平衡,翻倒在波涛的身上,转瞬便被浪头拍倒,只是一瞬,海面上只剩下无尽的泡沫与峰峦。

二号船的众人目睹了这一切,但是却无能为力,他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船头转向对准面前的巨浪,避免侧身对面对大浪,被大浪掀翻。

两个大浪过去,男人意识到了,巨浪后面会有更多更大的巨浪,他们正在向着风暴中心前进,只要有一个巨浪拍在船腹上,货船便万劫不复了。风也越来越大,越向前走,就离死亡越近。

必须掉头。

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面迎大浪的货船调转180度,反方向行驶,争取离开大浪肆掠的海域。

但转向极其困难,两个浪太近,船只来不及转完,船只绝对不能横向面对巨浪,否则下一个浪就会把船只横着抬起来,再重重地摔倒在海面上。

货船变成了过河的卒子,无法转向回头,只能迎着巨浪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不能撤退,就只能冲锋了。

水手们都强打着精神,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越是危急的时刻,这群一直害怕着风小伙子们反而坚定起来了。他们看着黑色的海水,明白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男人看着面前的巨浪,想起了还在航海学校时看着的那些轻小说里单骑直挑魔王的英雄,那时候觉得挺假。但当他面对如山的波涛时,又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你就是海神,我也得在沉没之前,骑在你的头上!

货船加力,拉响了汽笛,冒出的浓烟滚滚,这是海员们战斗的号角,笨重的货船像一只慢吞吞的蜗牛,也决意发起属于他的冲锋。他们的战斗不会像镇守府的战斗一样记载在战记里,为后人传唱,可能只是军需处里的损失报表里的一个数字,但此刻,男人们决定做自己的英雄。

山一样的海水拍打在船头,这只是势均力敌的一个回合,海神从来不害怕向他挑战的对手,他的力量无穷无尽,这群男人们只是在垂死挣扎。

“你只要看准时机右满舵,相信我”,不知什么时候,昏迷中的驱逐舰已经苏醒过来,换上了舰装,她站在男人身后,没有一点慌乱。

男人有些惊讶,看着驱逐舰,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驱逐舰迎着波涛走出了船舱,站在波浪组成的山谷,凛然得里像是海上的女武神,光芒万丈。

所有人看准了时机,刚刚翻过了一个浪头,男人档位打到了右满舵,新的浪很快就将抵达,而笨重的货船慢吞吞地开始转向,男人知道,在新的浪头抵达之前,即使轮机舱的兄弟们调整出力,货船都是无法完成转向的,但是奇迹发生了,货船的转向速度比预想的,要快!

那是驱逐舰在海中拼命地推动着船头,她的身躯那么小,面对几十米长的大船显得哪么微不足道,但她背后的舰装备冒浓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是锅炉急剧加压的结果,这将极大地消耗舰装备的寿命,双脚的船型鞋下的螺旋桨飞速旋转,激起巨大的水柱,巨大的力量把驱逐舰死死地她压贴在船头一侧,这个女孩咬着牙,她明白这是她和船员们能握住的,最后的机会。

她使出了远远超过她自身的力量,舰装的寿命会急剧下降,推动着船只能够更快完成转弯。她能感觉得到身后升起的巨大的阴影,那是风暴掀起的新的巨浪已经到来,船只已经开始抬升,货船的还没有转弯完成,男人极力稳住晃动的船身,但船身开始倾斜。

“给我转过去!!!!”

男人知道,如果海神真的存在,他一定会害怕驱逐舰声嘶力竭的呐喊。


一只奇怪的船只出现在特鲁克附近的洋面上,它的舰桥被风暴蹂躏得变了形,船头像是被踩过的罐头,甲板上的防水帆布也没有,露出锈迹斑斑的甲板。但是整个基地的人们都涌往了码头。

码头上人们密密麻麻的,像是秋日里落光叶子的满山的树,他们安静地伫立着,等待入港的汽笛,打破这座死气沉沉的军港的宁静。

这是整个漫长而饥饿的日子里,特鲁克见到的唯一一只运输船。


“哈哈是有点假,不过这个故事挺美好的不是么,以后可以当童话讲给孩子们听。”

男人讲完了故事,便躺倒在了藤椅上,舒舒服服地深了个懒腰,看来是打算到此为止了。

但船长却好奇起来。

“那真实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呢。”

男人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背对着船长。

“真实的故事就短了很多了,也不够美好,你确定要听么?”

船长点了点头。

“军令部准备了两只运输队,一只本来没有护航的运输队充当诱饵,从横滨南下经过硫磺岛前往特鲁克,另一支有战列舰和航母护航的重型运输部队在北海道集结,从更靠东,更安全的航线绕向特鲁克。”

“结果重型运输部队刚离开泊地就被北方海域的深海部队伏击了,倒是本来没有护航,临时加了一只驱逐舰的诱饵运输队里,有一只船抵达了特鲁克。”

船长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愣了半晌。突然起了晚风,凉嗖嗖的,空气里只剩下海浪和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还是前一个故事好,我告诉过你的。”

“对,还是前一个好。”

船长点了点头,和男人一起望着从云缝里漏出来的银河。

星星像是银河里泛起的,闪着光的泡沫,转眼又被云朵遮住。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把沙滩和树林连同躺着的男人都融进了黛色的海岸里。男人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睛。夜里的海风变得凉爽,顺着海员的袖子,挠着男人的胳肢窝。船长不想再打扰男人,轻声道了别,起身决定把脚印藏在波浪里,留下安静的海滨,再带走一个故事。

突然有人沿着沙滩向他飞速地跑来,跑得很快,船长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后藤椅上的男人一跃而起。但来人的声音更快。

“你个渣渣,老娘做了晚饭,等到天黑了也不回来吃,跑到这什么鬼地方混,老娘就该不做饭饿死你个渣渣!”

嗓门如雷,沙滩上的海鸟被惊飞起来了一大片。来人近了,船长也看清了,正是客栈的老板娘,没想到平时不怎么说话,感觉温文尔雅的老板娘竟然有这样的一面,船长有些吃惊。而老板娘也认出了船长,突然发现有其他人在场,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地把头发绾到耳后。

她转身揪住男人的耳朵。小声地骂他:

“都怪你害老娘丢脸,有客人也不说一声!今晚客栈的卫生你给老娘打扫干净了,不然你今晚睡地板!”

男人举手投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向着船长摆了摆手表示告别,吃疼地弯着腰跟着老板娘走了。


船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夫妻越走越远,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它们都在银河里发着或明或暗的光,沉默着,却一直都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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