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尖子是身上长着几朵黑花又几朵大黄花的雄性牛。它脸上也分布着不规则的黑黄花。我实在记不清我爸是哪一年、从哪里把它买来的,又为啥管它叫尖子。但知道买它是因为包产到户后,即便是教师家庭,家里也有了二晌多的农田。得有牲口,方便拉车、犁地、点种、和秋收。我记得尖子来时应该是幼青春的样子,头上还没有明显长出来的犄角。都说牛眼如铃,不好看,但尖子相反,它是漂亮小伙子,大杏核眼,还有长睫毛。头几年,去金兰家的牛场,看见一头长着大杏核眼的花牛,一下子想起尖子,还叮嘱金兰别把这么漂亮的牛卖了。
但我又记不清,它来时,是在我们哪个家出现的。我家在内蒙的二十年,记忆里,我知道的共挪动了六回窝。在全胜那个家,我有对它的记忆。在永胜最后那个家里,也有对它的记忆。但就是记忆混乱的弄不清它是先到了哪个家。
它在我家辛苦了多少年,它又是为啥在我眼前不见了,是卖了还是丢了还是死了,我是完全记不起来了。虽然对它来去的时间记忆混乱的没有脉络,但我却清晰的记得与它相伴过,曾经相伴的那些年,有些场景记得很牢。我跟尖子相处的年龄大约是从少年至青春初时。
场景一
那些个年,冬天太寒冷了,那些个年狂雪漫卷的时候格外多。我特别辛苦。辛苦,是因为我一遇到感觉极寒的大雪天气,便整夜担心小尖子会被冻死。于是,夜里会偷偷起身好几次,去看尖子。牛眼夜里也有光吗?不记得,也没询证过。我推开家外屋门时,会猛地一个激灵,一下子感觉被冻结了,想退回热被窝。圈牛的圈,没有挡寒的门。我不由自主的望向尖子的寒舍,就觉得黑幕般的夜里,我看见了望向我的一双牛眼。我瞬间就会毫不犹豫的不顾寒冷走向它。我抚摸它瑟瑟发抖的脊背,捧着它挂满雪花的头,幻想着给它一点热量,但无济于事。而此时,我也要被冻透。但还是心甘情愿的去抱玉米秸秆和玉米叶子堆它脚下。又去厦屋寻找麻袋,往它身上披。还拿几把豆子给它放槽子里补充体能。我急切的想着各种办法,让它暖和一些。但我的折腾,好像没惊动过爸妈和兄妹,只我一个人担心着尖子。我甚至恨他们怎么不知道可怜尖子心疼尖子,我甚至都想把尖子牵进家里的外屋地。
那些个冬天,那些场我披着寒冷在夜里的忙活,都是因小尖子。至现在,记忆还会描出那寒雪纷飞的夜,那披着破麻袋片子也依旧被冻的瑟瑟发抖的尖子。当然,尖子从没有因寒冷而生病倒下。我那时不知道荒凉的北地之牛的耐寒能力有多强!只是内心柔柔弱弱的同情它,担心它,可怜它,因为它我揪心的不能睡觉。甚至我在制止自己的睡眠,要几次三番的确认尖子没冻死,为它去做着自以为有用的无用功。但后来也常常觉得,没准我真救过尖子的命呢,谁能肯定,那样至寒的夜,如果不是因那麻袋披身,豆子入腹,玉米秸秆和玉米叶的围挡,尖子不会被冻死了呢?经历那样折腾的冬夜时,我会生气爸爸怎么不给尖子搭个如别人家一样可以避寒的牛圈呢!
场景二
春天来了,万物欢天喜地。花草树木,虫儿鸟儿……当然,属动物和人儿最欢快,我也再不担心尖子挨冻了。
记得有尖子相伴的年月,春天的山坡,一旦萌草可以让猪马牛羊能啃青时,我就有了躲家务的借口。后山放牛去!牵着尖子在后山坡逡巡着,我忘了看野花儿。专盯着哪儿草嫩草长,我就拍着尖子的后背让它跟我走,我想让尖子吃的饱足,吃的快乐。慢慢的,尖子仿佛知道我引领它去的地方,青草一定肥美。它简直是如影随形于我,根本就不用驱赶召唤了。
那时,没有过度垦田的事儿。每座山坡都留着一顶帽子,让它生长自然的花草树木。那时,山坡的光景太美啦。尖子每每在我的带领下,吃的饱足,吃的不想再吃了。便会惬意的躺在山坡上,晒着春天的太阳。偶尔,我会贴着暖烘烘的牛肚子躺一会。看着天空,看着晃晃悠悠的白云,闻着青草香。偶尔微风巡山,牛的体味也扑鼻而来,我陷在一种美妙的虚空之中,少年的心事跟着飘渺着。
动物之于人最深的情感,便是互相信任。我挨着尖子躺着,一点不担心它伤我。有时追它跑,扯牛尾巴,它都不踢我。
但还是因为信任,它在内蒙还是春天的六月,在我和尖子常去的北山坡上,它伤了我一次,挺严重的。那是一个午后,带着尖子去遛后山。这样的日子,我有时宠溺尖子,会亲手用手薅草喂它吃。这家伙,已经养成习惯了,只要我带它,它基本跟定了我。就在我用手薅下那一撮鲜草还没起身时,尖子却迫不及待凑到跟前抢草吃,我一低头,它一抬头的瞬间,它那还不算老硬的牛角就挑到了我嘴巴的上颚。妈呀,我来不及反应,脑袋嗡了一声,就感觉整个嘴巴胀的生疼,眼睛竟然看见自己的嘴巴瞬间长大了!嘴里淌着腥毫毫的血。我有点不知所措,手里还握着那把青草,尖子却毫不知情的用嘴巴从我手里夺草。我一撒手,草落地,牛低头。我不知所措的哭了。
朦胧中,看见残阳如金子般,稀碎的散落在青草坡上。镇定了一会,嘴肿胀的张不开了,便拉着尖子疾速回家。这时候,它仿佛知道了不对劲了,一点犟劲都没有,顺溜溜的跟我回家了。以往要让它回家,是要费点劲儿的。
撅着乌青的嘴,我哭啼啼的找妈。牙床都被尖子弄到青肿,妈翻看着我嘴,淡定的说还好牙没掉,唇腭受伤但没豁开。最终好像带我去打了破伤风。喝了几天稀饭,吃了消炎药,慢慢的就好了。长大成年后,我总觉得我上牙床有点鼓,是因为尖子把我的牙床顶变形了而导致的,绝对是。
从那场事故之后,我依旧带尖子去后山坡吃草,依旧会贴着它肚皮躺着。但薅草喂它时,变得小心翼翼了。
场景三
我清楚的记得,我赶过尖子驾着的车,是在秋天,也是下午。记忆里,就赶过一次。但完全不记得为啥家里敢让从没赶过车的我,独自赶车。那次是从很陡的南山坡迎着阳光慢悠悠的下来,在过了南山下的河桥奔向村子时,尖子忽然加快了速度,有点要奔跑起来的意思。速度很快,快的我有点害怕。我一下想起妈妈讲过的事。说二哥八岁时,曾经被毛了的马架着的车拖出很远,差一点拖丢了命。我不顾一切的赶紧从车夫位置下来,驾车惬意又悠哉的感觉被恐惧替代。下了车后一边喊着尖子停下来,一边追着已经跟我有距离的牛车,生怕尖子也会毛了!幸好,北山下来的羊群,迎着尖子驾的车让尖子慢下来了。我追上了它。但不敢坐车沿了,只能牵着它脖子上的一段绳子,跟着它回家了。好像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赶过尖子拉的车。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尖子的牛脾气,也不明白无缘无故的,它为啥发了脾气,跟马一样,差点毛了。
其实在我眼里,尖子的性格是温顺的。但很清楚的记得,村里有人说过,王老师家的牛,不像牛,像马,干活时急,力气也大。跑起来风快风快的!现在偶尔想起记忆中的尖子,感觉动物的性格跟人一样,也有两面或多面性。有时急,有时慢。有时欢快,有时抑郁的也想发泄吧。
关于尖子给予我的记忆,还有场景四,场景五,场景六……,比如,春天时爸爸扶犁它开垄,黑油油的土地在它脚步下,游出一条条地龙,丝毫不比骡马慢!秋收时,它独自驾车装载的粮食,重量可敌两个同类!农闲时它信步游缰于荒芜的田野觅食,常常不知归时,让家人担心丢了。我常常冒黑焦急的四处寻它,呼喊着尖子。因为寻它,在天空擦黑的时候,看见过坟丘子里裸露的棺材板子,吓得我半死。那寻找时的焦急,找到后带着欣喜若狂的呵斥都在记忆中。还有那条叫乌嘴子的狗与尖子的打斗游戏……许多的记忆,都还在。
但我,却实实在在的,想不起尖子的来与去,生与死了。也许问大哥,他会有记忆的线索。知其生来是喜,而知其去亡,是悲。想想算了,还是不去勾引自己的泪窝子吧。幸亏记忆里还有尖子在,留下记录,就算对得起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