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給我安靜一點
獨樂樂 2013-07-14
今年生力啤酒節,主辦單位搞了個音樂會,邀請了糖兄妹作表演嘉賓。唱到中途,音響突然失靈,糖兄妹倒是專業,明知道觀眾一定聽不到,卻裝著若無其事般唱下去。觀眾先是鴉雀無聲,不明所以,接著便是噓聲四起,大聲喝倒彩。有兩三個死忠粉絲不甘偶像被唾罵,竟捂住良心大嚷:「我聽倒呀!我聽倒呀!」這時,我不禁替糖兄妹不值,也覺得他們可憐,有這班不知心,不合格的樂迷。這種距離感,大得我幾乎可以肯定,糖兄妹唱的歌,他們沒一句聽得入耳。他們欣賞的,從來都是糖妹的嬌聲童顏。
不合格的香港觀眾,大致分為兩種。
一種是以金錢購買娛樂的音樂消費者。音樂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件取悅聽覺的的商品,而 live show 則是一次刺激聽覺神經的服務。出於顧客至上的心態,這些觀眾一心要從演唱會中取得收獲,所以每當表演者不按自己心目中的一套既定方式演出,就會顯得失望没趣,而不去思考表演者其實想帶給觀眾怎樣的樂趣。
就如家駒的一次音樂會,他坐在凳上,拿著吉他演奏著他認為極具音樂聽賞價值的中東阿拉伯旋律。可惜,觀眾聽不懂吉他的音樂,也不明白家駒的用意,只自顧自地吵吵鬧鬧。結果,家駒一怒之下,亂彈一通後離席而去。觀眾還不識趣地問他幹麼不彈不去。家駒轉身霸氣地說了句「冇心機彈(没有心情彈)」,還道別人不明白他不緊要,但他的隊友會知道他在想什麼。說完之後,台下一片噓聲,家駒黑臉而去。
另一種不合格的觀眾就是一般偶像派流行歌手的死忠狂迷。當然有部份死忠是懂得欣賞他們偶像的音樂,但大多死忠的焦點都放在偶像的外表和英姿上。高呼,尖叫,舉牌,樣樣做齊,彷彿愈做得多,報酬愈大。他們把握每一個呼叫位嘶叫,務必要偶像聽到為止。這種過份熱情的追星心態,不但不會令台上的變得自我感覺良好,反而會讓他們明白原來没有人在認真聽他們的音樂。
在陳奕迅的一場演唱會中,甫他唱完《富士山下》休止前的一句「前塵硬化像石頭,隨綠地拋下便逃走」,台下的觀眾就哄堂大叫起來,自以為把握了這個呼叫位。正在培養感情的陳奕迅先是「SHHH」一聲示意寂靜,可惜不見效之餘,還有粉絲大嗌「Eason!」陳奕迅見場面已經失控,唯有輕嘆一聲,臨時將後面的歌詞改為「點解每晚都有咁樣嘅嘢人,係度嗌生哂表演即興」(廣東話,意即「為什麼每晚都有這樣的人,在這裡叫喊」)。最諷刺的是,歌迷們以為陳奕迅在表演即興作詞,又再亢奮地高叫起來。從陳奕迅空洞的眼神裡,我看到的除了唏噓,還有唏噓。
其實音樂人最需要的不是粉絲,而是知音,他們最希望別人提起的不是他們的個人,而是他們的音樂。已故 nirvana 主音 kurt cobain 和台灣文青派唱作人張懸亦曾經因為這種與觀眾無名的隔膜而考慮退居幕後。
不患人不知己,只患己不知人,真正的音樂人不會被觀眾的多寡左右他們對音樂的態度。他們不怕開罪歌迷,因為他們將之視為一種教育。他們真正關心的是自己的音樂帶了什麼給觀眾,但在不長耳朵的觀眾面前,他們往往感受到的不是熱情,而是說不盡的無力感。
作家倪匡,曾記錄過一段他與高陽之間的軼聞:
今年秋,很多人圍桌歡宴,席間有素所崇敬的歷史小說作家高陽先生。高陽先生帶來了兩篇他寫的有關紅學研究的文字,想聽聽意見。
兩篇文字到手隨便一翻,就發表了意見:「這是索隱派的。」一言未畢,高陽先生勃然大怒,做獅子吼,拍枱有金石相交之聲:「你看也沒有看,亂說什麽?」
當時,舉座失色,只有本人處變不驚,連聲道歉:「是!是!看也沒有看完,不應亂說。」
於是,放著美酒佳肴不用,專心閱讀。看完之後,意見如何,那是另外一樁故事了。而高陽的話,卻一直縈迴耳際:「看也沒有看,亂說什麽!」
好友周玄毅,曾在微博上發過一則感想:
醫學進步帶來的最嚴重倫理問題,是把許多本來人力所不能為的事情納入到經濟範疇。把祝福點燭溫情對視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情感大劇,變成了「有沒有錢」、「捨不捨得」的冷酷計算。而大多數人又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失敗和陰暗,於是怒火就轉到唯利是圖的製藥商和醫療系統。
少爺說話,向來無甚高論,闡釋觀念,惟自負於「精準」兩字而已。
但周帥這番洞察,其一針見血處,卻令人不禁大贊之餘,復大嘆!
然再往下看,才發現後續十餘條網友留言,內容都是些:
「周帥說的戳中心頭,最近常見病人看病的恐怖,恐怖在於希望與失望落差後的各種演劇。」
「醫學生現在壓力也很大,醫生更是,什麽時候人們才能不再把矛盾轉嫁到醫生身上啊。」
「所以好消息是,以前聽天由命的事情,到了現代,終於可以靠錢來擺平了。」
「沒錢呢?咋辦?」
「但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還是讓人抱有極大希望的。」
「為啥頭像和真人長得不一樣?」
「周帥你好,最近我們遇到一個辯題,當今中國義務教育階段應該/不應該將英語移出必修課,我們打的是正方,在我們的立場,如果移出,那幾乎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英語教育改革問題,還會牽涉到高中英語教學與高考英語,實在不知從何入手論證應該移出啊。望您能指點一二。」
讀完,不免為周帥一慟。
高中時,國文課本裡有一篇《失樓台》,是王鼎鈞的文章。
鼎公散文絕倫,收進課文,自不在話下。
但直到多年後,才讀到一篇他的訪談:
王鼎鈞說,文章是 1978 年發表的,有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找他談天。這人和和氣氣的說,《失樓台》寫得極好,反映了國民黨的前途。國民黨太老、也腐敗,可是國民黨的崩潰、會給人民帶來災難,所以,最好能像《失樓台》後半段所寫的,大樓忽然悄悄的坐下了,癱瘓了,連個鵓鴿也沒砸著。也就是、國民黨自動交出政權,避免革命。
王鼎鈞說,他一聽幾乎失魂落魄,心中暗想:我正是這個意思,你怎麼知道我的祕密,難道你是神——文藝之神,難道你聽見了我的夢話,難道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到底王鼎鈞此時已經身經百問,他淡淡的說,《失樓台》是敘述一件曾經發生的事情,真有那麼一座樓,它真的那樣塌了,那件事到現在三十多年了,已經四十年了!
現在,王鼎鈞說,誰肯這樣關心我們的文章,誰能這樣了解我們的文章,只有特務!特務是我們的知音!時代改變,早已沒有這樣的特務,作家才真正陷入寂寞孤獨。
唉,很多事,說多了心酸……點到為止,這就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