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苏晴总是说,我是她最好的情人。多年以后,我都总是还记得,苏晴说这话时蔷薇色的嘴唇旁陷下去的浅浅的梨涡。
我与苏晴认识多少年了?我也记不大清 ,可我却是真真实实地记得,我与苏晴已经散了整整七年零三个月。
我时常在想,如果七年前我没有那么歇斯底里,没有那么想要报复,那我现在还会不会是苏晴最好的情人?或者,时间再往前推两年……如果,那年我没有执意要求沈正川陪我去看苏晴……
【一】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讲,沈正川都堪称一个完美的情人,五官端正,西服笔挺,二十七岁就有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家庭背景也很干净。这样一个完美的白马王子,对还在大学里天天看着那些同龄的男生耍宝的女生来说无疑有着致命的杀伤力。
于是,在沈正川第八次开着宝马抱着蓝色妖姬在寝室楼下堵我时,我在一干群众的起哄声中红着脸接过了那束蓝得耀眼的花。
坦白地说,当沈正川的女朋友是一件极美妙的事情,他的体贴和着阳光丝丝渗入我的心灵,温暖而明亮。我兴致勃勃地在电话里给苏晴讲着沈正川的好,苏晴却只是酸酸地问:“郑雨,你是不是有了新情人就不要我了?”
大三时的那个夏天,和我交往了一年多的沈正川总是低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带他回家,我却总是笑而不语,潜意识里觉得在带他回家之前应该先带他去见见苏晴。毕竟,苏晴可是我最好的情人呢。
苏晴见到沈正川的第一眼便把我揽到怀里,气呼呼地冲沈正川宣布所有权:“我告诉你,小雨是我的,你休想抢走。”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沈正川不怒反笑,拉住我的小臂不松手。
我无奈地笑着一边挽住一个人的手,说:“这样总行了吧?晴子,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的飞机呢,累得很,你先带我们去宾馆吧。”
“行,明天文化中心有一个《源氏物语》的讲座,你得陪我去。”
我和苏晴虽然是发小,却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正如我和她的名字。她大大咧咧、活泼乐观,我文文静静、内敛忧愁;她学文学,我学绘画;她家境贫寒,从小就被爸爸抛弃,我家境优厚,父慈母爱……
有人总是问我们俩怎么会成闺蜜,我也总是这样问自己,最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往往就归结于命里注定四个字。而这四个字却让我输得一塌糊涂还不得不认命。
那是国庆节,不过七天假,前三天我都是在苏晴和沈正川不厌其烦的争夺中度过的,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只是某一次看着和沈正川争得面红耳赤的苏晴时,我忽然就有点嫉妒——毕竟像沈正川这种严谨的男人是很少露出他孩子气的一面的。
第四天,苏晴以“都二十岁了还不会骑自行车简直就是耻辱”为由强迫我陪她去骑车,刚开始她还和沈正川一起手把手地教我,当我可以勉强自己蹬几步时,他们便像解放了似的飞快地往前骑着撒着欢。
夏日的艳阳把明媚洁白的光芒均匀地铺镀在他们身上,化作一串串清脆的银铃声。他们竞赛似的往前骑着,彼此越来越近,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努力地掌握着平衡,努力地想要前行,努力地想要追上他们,却总是适得其反,最后,摔得狼狈。
后来苏晴紧张地为我揉搓着摔青的膝盖,沈正川心疼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地道着歉。我把脸埋在沈正川宽厚的怀里,想要告诉他们我没事,却不知怎么了鼻子酸酸的,咸湿的泪意氤氲了我的眼眶……
只是摔疼了才会想哭吧?那时的我这样解释着。
【二】
国庆节后,我和沈正川回到了我们认识的那座城市,日子依旧平静无波。
有一次,我歪在沈正川怀里说我真的好喜欢晴子啊,沈正川赞同地点了点头:“嗯,她是个很有趣的人。”
那时我抬起头去看沈正川,他也低下头来看我,脸上的笑容明媚而坦荡,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忽地就被这明媚而坦荡的笑容融化了。
关于我们三个人的故事,如果也能在这明媚而坦荡的笑容中永远被封存,那该有多好啊?
半个月后,沈正川和苏晴相互交换了各自的联系方式,理由是那么的简单那么的贴心——苏晴每次联系不上我时可以通过沈正川找到我,那样她才会放心。
我喜静,喜欢一个人待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作画,并且无法忍受一丝噪音的侵扰,因为只有那样我的思维才能无所束缚自由翱翔在艺术的天地。所以,我的手机总是关机,苏晴这样做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这样告诉自己。
小时候,我和苏晴总是分享着彼此所拥有的一切,恨不得变成彼此的影子,甚至学着电视里的套路对着皇天后土义结了金兰。慢慢地,我发现长大后的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领土意识,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意一些和苏晴分享的东西,开始以这种自私的心理为耻,把如同一个装满了垃圾的黑袋子的它深深埋在心底,任由它挥发着丝丝腐臭的气味。
大三的苏晴开始在电话里和我抱怨实习单位不好找,电波那端的喋喋不休让我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什么时候,那两个追逐着天真梦想的女孩也被现实的锁链锁住了翅膀?
我安慰着苏晴,跟她说我会在这边帮她找找看。但我终究还是没去找,因为我自己的事情也一大堆,更何况我对文学这个行业实在不了解……可是我忘了,沈正川是从事相关行业的。
我是真的忘了吗?可是为什么当苏晴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沈正川给她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机会时我会那么淡定呢?淡定到一丝惊讶或喜悦都没有,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就转移了话题。
苏晴说,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待在一个城市了,真好。
是啊,真好。我应和着。
待在一个城市真的很好,苏晴她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到我的学校,她可以参与我和沈正川的每一个活动,她甚至还可以和沈正川一起去画室找我,笑意直染梨涡:“小雨,我们来接你了。”
待在一个城市真的很好。正因为在同一个城市,所以我才有幸发现沈正川越来越多的我不知道的那一面,所以我才有幸发现原来沈正川的体贴可以爱屋及乌渗透到别人身上,所以我才有幸发现原来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在乎沈正川……
清纯的爱和敦厚善良。相知是一种宿命,心灵的交汇让我们有诉不尽的浪漫情怀;相守是一种承诺,人世轮回中,永远铭记我们这段美丽的爱情故事!
这是蓝色妖姬的花语,我着迷于这种墨染的玫瑰,着迷于这美丽的花语,所以每一个情人节,沈正川都会送我一束蓝色妖姬。我抱着花,他抱着我。我说,正川,跟我回家看看吧。
沈正川用下巴磨着我的头顶,说:“抱歉小雨,最近工作比较忙,等过段时间吧。”
我说好,然后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起身把那束蓝得刺眼的花插进花瓶中,态度温和地仿佛没有察觉到刚才他身体的瞬间僵硬一样。
【三】
大四,苏晴回她的学校折腾毕业论文去了,沈正川的工作愈发忙碌,时不时就要天南海北地出差,我时常一个人在画室一闷就是好几天,却总是画不出我心中的感觉。
那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闷热,从一早起太阳就把笼罩住城市的污浊空气烤的火热,蒸腾的暑气把人围得结结实实。我心中实在烦躁不堪,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去找苏晴,准备去她那儿看看是不是凉快一点。
我永远无法忘记苏晴打开寝室门看到我时脸上的错愕,但那毕竟只是一瞬间。很快地,她把我拉进屋里,和我嘘寒问暖,抱着我撒娇,一切正常地都不能再正常了。
我跟苏晴说,我讨厌这刺眼的阳光,让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准备毕业作品。
苏晴起身把窗帘拉上,像小时候一样哄着我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雨,小雨乖,明天就凉快了。”
第二天,真的和苏晴说的一样,一整天都阴霾蔽日,一股股凉爽的风从外面灌进了这狭小的寝室,逐渐变得狂躁起来,将纸张和窗帘吹得四处翻飞。
我倚在窗边,看着污浊的黑云逐渐逼近,那低垂的云层中不时翻滚着一条银色的小龙,隐隐发出几声低沉的咆哮。
总觉得越来越压抑了呢,我说。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是了,一个小时前苏晴就说有事情出去了,让我一个人在寝室等她呢。
可是,她好像并没有带伞出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翻出她那把碎花小伞,转身出了门。
苏晴的学校是那么大,她更没说是要去外面还是就在学校里,我不懂,为什么在这么小的几率下我还能找到她?直到现在,我都只能将那在冥冥之中把我引到那间教室的东西称为所谓的命。
这七年多来,我时常问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一时起意去送伞,那么我是不是还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当他们最宝贝的情人?可是,命就是命,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啊?
我都快忘了我那一瞬间脑子里面在想什么?但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却是真真实实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面,如同一卷被记忆封存的胶卷,放映时连声音都蒙着一层尘埃。
沈正川,我那承诺过只爱我一个的男朋友,不在海南出差却出现在了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用力将怀中的人儿抱紧,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在世间一般。而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不住挣扎的人,不是我最好的情人苏晴又是谁?
天是那么的黑,仿佛是被谁用最污浊的颜料泼成了这副模样,耳畔满是那沉闷的咆哮声,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雨……苏晴没有骗我,真的是大暴雨……
我都忘了我在那教室外面的院子里站了多久,外面没有光,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阴冷,而他们站的地方却通透明亮……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国庆节,他们一起离我越来越远,而我,现在真的很狼狈。
当沈正川的强吻化作二人的情意缠绵时,我大概是想冲进去怒吼哭喊的吧?——就像苏晴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那样,可是,我却打了一个寒噤,静静地转身离开了。
【四】
小时候,苏晴说,小雨,长大以后我们两个结婚吧?我妈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时候,苏晴说,小雨,你简直就是个公主,好美好幸福哦。
小时候,苏晴说,小雨,以后我们两个一起老死好不好,没有我陪你你会孤单的。
……
“小雨,你别走,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的吗?没有我你孤单了怎么办?”
耳边的抽噎声是如此的清晰,真的是苏晴在跟我说话啊?我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就看见苏晴一脸惊喜地念叨着你吓死我了……那表情也不知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贴心地把我扶起来,喂我喝粥,念念叨叨地责备着我怎么不好好待在寝室跑出去淋雨还被车撞了……
是了,我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寝室,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后来被一辆失控的车撞了……我并没有想要寻死,我试图躲开那辆车了的,真的,可是我的腿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说着说着,苏晴又哭了起来,那模样真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怎么这么喜欢哭啊?我都没哭呢?我那么痛……我都没哭呢……
我醒以后不过十分钟,沈正川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跟我说他一接到我出车祸的消息就从海南飞了过来,然后仔细地询问着我的病情,那紧张又心疼的表情真是看不出有半分掺假的成分。
沈正川的出现终于让我心口一直压抑着的委屈和怒火喷涌而出,我红着眼,像极了一个发疯的魔鬼,毫无预兆地轮了苏晴一耳光,那一耳光却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让我没办法反手再扇沈正川……
“小雨你干嘛?”沈正川吼我了,第一次。我们交往了三年,他第一次吼我,为了我的闺蜜。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中翻滚着多么汹涌澎湃的恨意只有我知道。
“沈正川,你们就这么等不及吗?这么等不及我离开?这么等不及要告诉全世界你们才是真正的相爱?”
沈正川愣住了,苏晴也是一脸的惨白。我扯着残忍的笑容,轻声说:“你们亲啊,昨晚不是亲得那么熟练吗?你们倒是再亲啊……”最后一句,终于化作了愤怒的咆哮。
“小雨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我错了……”苏晴哽哽咽咽地道着歉,伸手来拉我的袖子。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苏晴碰过的东西那么脏,我厌恶地扯出自己的袖子“别碰我,恶心!”
“小雨你冷静点,你身上还有伤,这样对你的恢复不利。”
他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想要折磨自己。我的确也是那样做了。我扯出还埋在血管里给我输血的针头,挣扎着要关掉床边的那堆治疗仪器,却因动作太大把刚缝好的伤口扯裂了,殷红的颜色在病号服上浸染开来。他们试图阻止我,却只换来我更加恼怒的挣扎,我撕心裂肺地吼叫着:“滚,滚啊!”
那近乎自残的行为终于把医生吸引来了,打了镇静剂的我终于沉沉入睡,醒来后发现床前的人是他们,我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歇斯底里,用我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诅咒他们,并且乐此不疲。
最后,他们不敢再来看我,只好打电话把我妈请来照顾我。
头发灰白的妈妈坐在床前给我削苹果,嘴里念念有词:“你说你,大学四年不好好学习也就算了,连男朋友都不会挑个贴心的,这种关头都不见他人。再看看人家晴子的男朋友,这几天天天陪着晴子在病房外看你……”
“她男朋友?”我下意识地问。
“对啊,挺不错的一小伙子,工作又好相貌也不错。就上个月还提了礼物去晴子家看你阿姨呢……”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咬紧了牙关不准自己哭,低声说:“妈,以后别提这事儿了。我和他完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我是那个高贵的让人羡慕的公主,沈正川是那个英俊温柔的王子,多么完美的人物设定啊?可是我却不小心走进了灰姑娘的剧本,所以命中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五】
时隔七年,我怎么忽然又开始回忆起这段伤痛的往事了呢?因为,再有一个星期,就是苏晴和沈正川的婚礼了啊。
我看着画架上那初成稿的一束花,微微一笑,把一部分涂成了宝蓝色,另一部分涂成了殷红色。两个刺眼夺目的颜色在画布上交错,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苏晴最喜欢红玫瑰,而我,最喜欢由红玫瑰染成的蓝色妖姬。
前段时间,我和沈正川在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展上重逢时他是这样对我说的。苏晴就像一朵没有染色的玫瑰,她的身上有吸引他的一切气质,他和她在一起时觉得很自由,很痛快。
当我知道他们要结婚时,我不由冷嘲热讽:“我还以为你的结婚对象会是她下一个闺蜜呢。”
沈正川全然不在意我的讽刺,默默地陪着我看完了整个画展,就像当初第一次在画展遇见我时一样。
分别时,沈正川说:“晴子一直活在痛苦和自责中,小雨,错的人是我,请你原谅她。”
我沉默不语,转身欲走。
“小雨,我们最希望得到的是你的祝福。”身后的沈正川这样说道。
我冷笑:“沈正川你觉得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
沈正川淡淡一笑,说:“你觉得有意思就好。小雨,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每次你心里在挣扎在矛盾时就会握紧右手,用尖长的指甲抠着掌心。”
是吗?怎么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有这种恶习呢?我看着自己右掌心红色的掐痕,完全愣住了。
说到底,我还是把那副妖姬玫瑰给他们打包寄了过去,在他们婚礼那天。
画友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们画一副血淋淋的画或是亲自跑去大闹一场呢!”
有必要吗?我这样问画友,同时也在反问自己。
我跟他们冷战了整整七年零三个月呢,时间正逐渐磨灭着我内心的仇恨。这七年多来,我逃离到了一个新的城市,用尽各种方法搪塞家里,维持着我和苏晴还是亲密无间的假象,这种日子我是真的厌倦了。
再去歇斯底里一场,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把我们三个人错乱的情感摊开在阳光下暴晒我们就会得到解脱获得救赎吗?我真的就该一辈子背负着仇恨失去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爱的人吗?
他们婚礼那天,我喝醉了。嘴里喃喃地唱着婚礼进行曲,说着好朋友我祝福你们,却是不争气地泪流满面……
那年摔疼了我没哭,那年被背叛了我也没哭,怎么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里我就哭得那么歇斯底里呢?
是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教堂那白得圣洁的百合花,我看到了婚纱及地笑得幸福的苏晴,我看到了沈正川深情款款地对着新娘说我愿意,我看到了他们拥吻时亲朋好友的祝福和喜悦,我看到了苏晴在后堂抱着那副妖姬玫瑰哭得比我还痛彻心扉……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那副画上签名吗?我拽着画友的衣襟喃喃自语。
我好歹也是个画家,要是以后我出名了,他们还可以拿我的真迹去卖钱呢……以后我出名了,那副画也能成为一个美谈不是?
我痴痴地笑着,笑声裹着一层酒意。
我高兴啊,我是真的高兴,我最好的情人和我最爱的情人成了彼此的情人,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郑雨你醉了。耳边萦绕着画友无奈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苏晴的喋喋不休。
“小雨,以后我们只做彼此的情人,好不好?”说这话时,苏晴蔷薇色的嘴唇旁陷下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