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1928年生人,年少失怙,随着母亲从湖南投奔去了河南的姨母,17岁那年嫁入岳家,从此只留下岳曾氏这一个姓名。
大半年后遭了饥荒,丈夫说是要去城里搏一搏出路,这一走,几十年未曾回来过。她知道丈夫在城里又娶了亲,生了孩子,她没有去找过,只是一直在等,等丈夫回来。
在乡下的这些年她给公婆送了终,自己入了族谱,成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人人唤一声阿祖。再等到丈夫回来时,已经是96年,躺在一口寿材里,落叶归根。而姥姥呢,她身体很好,就连丈夫二房的妻子走了,她还在,好像还会在很久很久,成了活的贞洁牌坊。
可是谁又真正明白老人心里的苦,怕是少之又少。
薇薇是二房后人,一腔热血,冲进了姥姥的生活。她坐在浴桶里洗澡时跟姥姥聊天,问姥姥:“这浴缸真好用,是网购的么?”又问姥姥:“姥姥,你想知道我外婆临终前跟母亲说了些什么吗。她根本没说外公迁坟的事情,是我妈自己想的。”
姥姥没搭腔,只是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遗落的玉米粒,雨刚下过,地上还湿着,玉米粒虽少,但是也不能浪费了。屋里面,想必薇薇还是不停说着话,姥姥也能听见,但是她不会回应。
这一弯腰,就像她几十年始终做的那样,有尊严地活着。
而姥姥形象真正鲜活起来是在薇薇躺在床上同她聊天时,拿起手机薇薇给姥姥看自己同男友的合影:“姥姥你看,这是我的男朋友。我都还没给爸妈看过呢。”姥姥看了一眼,评论好看之后又扭过头睡觉。薇薇依然在自说自话,说到不知道母亲能够同意两人的感情之时,姥姥却突然蹦出来一句私奔。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老人家,一点也不古板,在感受到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时她能够给出勇敢追求爱情的建议,对她来说,那是最浪漫最浪漫的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情节,才子和佳人私定终身后月夜私奔。她自己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可是当后辈面对爱情的抉择时,她依然在祝福着。
而她自己,却始终隐忍着,无论是谁问,她都不说。她没有丈夫的相片,遗像都只能用一张女书写成的丈夫名字。挂在墙上,如不是知情人,谁也不识。
直到薇薇走进了老人家的心中,她才开始吐露心中苦郁了几十年盘根错节的思绪。“你看呀,他多给了我5元做棉袄!”姥姥激动地打开一张泛黄的家书,她不识字,让薇薇读给她,也读给摄影机听,你看呀,你看他写给我的东西,他心里是一直有我的,你看呀。我等了几十年,存了一箱子的家书,这都是他心里有我的证据,不是吗?你告诉我呀,我没有白等。姥姥扯着自己的外衣,仿佛穿着的还是那件用丈夫寄回家的5元做的棉袄。
薇薇当时并不懂得姥姥,她年少,强调着这只是家书,并不能证明外公是爱你的,无关风月,也没有母亲读给她听时那些外公写给外婆肉麻的情话。她认为这不是爱情,姥姥却还是坚持着,她提出想上一次电视,说出来自己的经历,虽然法律无法证明她和丈夫的夫妻关系,但是人情总归是可以的。
直到姥姥来到薇薇家中,看着丈夫老去的照片。
姥姥走进悬挂着丈夫和二房妻子照片的屋子,灯光昏黄,她抬起头,两人照片并排挂着。她走到丈夫照片低下,努力地踮起脚,想够着照片,却怎么也够不着。
“姥姥,来。踩在这上面。”薇薇递过来一条小板凳。
这一下终于能够摸到他的脸了,可是这是谁,满头白发,满脸的笑意。“我不认识他了。”姥姥有些迷茫,有些焦急地说道。这是谁,我记忆中的他仍然是那个翩翩少年,离开家说要搏一搏的年轻人,可是这,这过去的几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是他了。姥姥看往旁边的照片,丈夫笑着,搂着另一个妻子,抱着孩子,这些快乐和她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她记忆中的他丢了。她的几十年人生,他的几十年人生,都没有彼此。
而薇薇为了安慰老人,将外公的照片和姥姥P在了一起,两个人笑着,好像终于拥有了彼此。但是她没有想到,一场雨,没有拥有的,终究是变成了一片空白,姥姥失声痛哭,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人生根本不曾拥有过这个男人。
“我不要你了。”吹了三口气,姥姥送走了葬在老家的外公,她还是纳着鞋底。
风滑过田野,滑过山岚,有花开,无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