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

      前几日,妻回老家整理老屋,无意间翻出了十年前父亲过七十大寿时录的碟片,回来后放进差点被我扔掉的的VCD里,竟然还能放出图像。妻子心细,在热闹喜气的画面中发现有九个熟悉的乡亲已经谢世,里面最年长的八十多岁,最年轻的还不到五十岁,不由让人唏嘘感叹,感叹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无常。

      这九个人中就有狗蛋。

    我记事起狗蛋和我家就是邻居,他家有三间窑洞,一间厦房,厦房的后墙就是我家的前院。从他父辈到他再到他儿子,我们邻居作了三代人,直到七八年前他搬到儿子新修的居民点上,我也离开村子出外谋生,至此,我们邻居的缘份便就此结束,但各自的老庄基还在,只是不再住人,偶尔回去看见门楼下的木门上贴着未剥尽的年画和对联,不由让人想起过去村子的热闹和兴旺。而时下映入眼帘的除了满院荒草就是残垣断壁,心中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悲怆。

      狗蛋在村子里算一个活跃人物,也是一个有争议的人,他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尤爱小孩,无论谁家的小孩碰到他怀里,不管大人愿不愿意,他都要过去抱一抱并逗乐一番。

    “狗蛋”是父母给他起的小名,庄里老少一直这样叫,从小叫到老,而他的大名却很少有人提及。

      狗蛋虽然是农民,却是个很有情趣也有故事的人。虽然他的一生大都是在村子里度过,他的身上却有许多让人能记住的地方。他没有多少文化,却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每逢过年必定要敬神响炮贴对联贴门神,二月二炒豆豆,五月端午包粽子,八月十五烙枣馍,清明,十月一上坟烧纸,一样也不落人后。正月里耍社火他是走蹶把的好手,每次都是关老爷的不二人选。他的鼓也打的好,“十二退皮”的鼓点匀称又花哨,每年腊月的第一通鼓声必是他敲出来的。

    在改革开放之前,大部分人都没出过远门,整日在集体的土地上打转转。但狗蛋却是个例外,他是见过世面的,他年轻的时候当过生产队的副队长,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这绝对够的上个炙手可热的人物。队里男女社员的派工,记工分,年底的决算,分粮分柴等他都有话语权。

      除了当副队长他还兼村上民兵连的连长。我在他家第一次见过半自动步枪,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村上当时下来了七八个知识青年,他和他们打成一片,他的窑洞成了俱乐部,他们晚上劳动回来吃完饭经常在一块唱歌唱样板戏吹口琴煮玉米烧土豆。他那个窑洞在我们孩子们了的心里是那样的神秘和令人神往。

    后来知青返城,队里也包产到户,他的副队长自然也就卸任了。此后他又跟着本村一个老艺人组建的自乐班去北山(庆阳环县一带)唱过皮影戏,他人灵,学啥会啥。那时人员很少外出流动,他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回来时乡亲们都围在他的窑洞里听他讲外面的故事,听他的所见所闻,对他佩服至极。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种草种树,绿化甘肃”口号的叫响,各地开始了植树造林。我们村子也不例外,在每年的春秋两季全队人都组织起来在队里的沟沟岔岔栽上杨槐。那时候雨水合时,人也守规矩,杨槐见雨疯长,三五年时间绿荫就罩住了沟,罩住了梁,罩住了坡,过去光秃秃的山梁沟岇转眼间就变成了绿色的海洋。为了防止人畜破坏,队上必须有一个护林员,只记工分没有工资,工分到年终顶提成款。大家异口同声地选狗蛋,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经过队长召集社员会同意,狗蛋便走马上任了。他每天背着背篓早出晚归,在黄妖屲,洞子沟,滩滩里杨槐最茂密的几个重点区域巡查,严防进沟给牲口挎树叶撸杨槐花砍柴的人进沟。他在山顶听到或看到有人进沟老远就扯着嗓子吆喝,听到他的吆喝大多人都很识趣地走了,遇上不听话的他便叫上他爸他爷的名子骂,他骂人是很有一套的,有时还能套上戏文里的词,被骂的人一来理亏,二来也骂不过他,只能一走了之。这时,山沟里便响起他得意洋洋的秦腔声。

      杨槐发木快,加上狗蛋的精心看管,不几年就长成了材。庄里人生活也随着包产到户的改变而改变,大部人都批了新庄基,从半山坡挪到川里的居民点,修新庄基盖房缺椽便成了最大的困难,于是他们把目光盯在了队里的杨槐林里,晚上结伴去砍,有父子,有兄弟,有邻居,一时看管林木成了队上的头等大事。队里除了给狗蛋增派帮手外就是夜夜巡逻,抓住偷木料的报生产队或大队重罚。时间一长,有些人便对狗蛋恨的牙痒痒。这时和狗蛋亲近的人劝他睁一眼闭一眼算了,为了集体的事惹了乡亲不划算,狗蛋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后来大队领导和生产队队长一方面看到树实在看不住了,二来也想为集体增加一笔收入,便商量着分批把队上的杨槐卖给了木头贩子,成了材的木料被伐光运净,社员称“洗沟”。狗蛋曾去找队长理论,说这树不能卖,卖了树山不是和以前一样了,原成了秃子头。但谁会听他的,在伐树的十几天里狗蛋难过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时便有人背后挖苦他:人家偷椽都能盖起六间房,他家找个搭玉米的架都找不下一根椽子,这十年只顾耍威风了!狗蛋听后也不生气,只是见了人不再嘻嘻哈哈。

      从此狗蛋便喜欢上了喝酒,家族有事,他热情豪爽,不等总管吩咐,便把家里的方桌、木靠椅、木盘子、碗碟尽数拿来,当起家门尽心尽力,客人快走完的时候他得空就喝上了,喝的摇摇晃晃,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庄里红白喜事他每次必醉,害的主人要一直往回送他。狗蛋还有个瞎毛病,每次喝醉了酒回去就骂老婆,老婆因眼疾双目失明,常常被他赶出门外,庄里人见此情景,劝他,骂他,恨他,咒他,但他丝毫不改恶习,说老婆是父母给她他包办的,说他把日子没过到人前头都是老婆拉了后腿。

    幸亏出嫁的女儿离娘家近,过段时间来给母亲蒸馍,洗衣服,拾掇些烧炕做饭的柴禾,给母亲以心灵上的慰藉,母亲平时摸索着给自己烧水做饭烧炕,十几年也就这么过来了,狗蛋则在厦房里另吃独住。我儿子三岁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跑过去串门 ,回来后就说她娘娘坐在窑里炕上哭着哩,他爸爸(狗蛋)在房里吃着哩。这时狗蛋的老伴已到了癌症晚期,病痛折磨的她骨瘦如柴,生不如死,时间不长就撒手人寰。儿子从新疆回来给母亲办完丧事就又走了,家里剩狗蛋一个人。也许是孤独,也许得了酒精依赖症,他每天一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喝酒,村里小卖部里的便宜酒就是专门给他进的货。他一天喝一斤酒算是平常,喝醉走不回去便倒在路旁,时常跌的青伤红伤,以前还有好心人扶他送他,但谁送他他骂谁,后来也就没人再管了,酒醒了自己踉踉跄跄地回去,睡冰炕,喝凉水,吃冷馍,饥一顿饱一顿。

      有好几次回老家在村口的大杨树下遇见过他,在家族的红白事上遇见过他。见人热情不减,大背头梳的油光锃亮,只是以前红润的脸堂变成墨紫色了,一看就是精酒中毒。听别人说还是那么贪杯,见酒就忘了一切。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人出事非出在酒上不可。果然,几个月后就听说了他脑出血并偏瘫了的消息。又后来在县城碰到一位乡邻说起狗蛋,说他不能下床不能说话,连人都认不清楚,大概离“走”不远了。过罢年正月的一天,忽然接到他儿子打来的电话,说他爸殁了。由于正闹疫情,我在疫情点值班,脱不了身,让儿子回去当家门,替我在他灵前点一张纸,坟上添一锨土,也算是对他最后的送别吧!

      那几天里脑海中一直时不时地冒出他的影子,想起他和我当邻居的桩桩往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狗蛋,这个曾经在庄里翻过江掀过浪,被人尊敬过也被人诅咒过的人就这样在孤独和痛苦中死去,死时刚刚过了六十四岁。也许他不算个好男人,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他绝对是一个能让人记住的人!

2022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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