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中耳炎发作,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我根本无法睡眠。在极度困倦与清醒中,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疼痛的耐受力是如此之低。嗯,我不够坚强。耳朵深处,有东西一跳一跳的,似乎要炸裂了,布洛芬根本没用。那一刻,我真想给自己来一枪,杂乱的思维中,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又涌上心头,胡思乱想中,我又在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人生所得与遭受的苦难是否相称?当然,我矫情了。因为我忽然在这千里之外的远方的深夜,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外婆,那些软弱的、没有受过祝福的女人们。今夜,我想你们了。
外婆死了30多年了。到底是几年?我记不清了,因为我那时才六七岁。我问问母亲吧,估计她也记不得,她也六十多了,脑子也不大灵光。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记不得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穿着黑衣服,下巴干瘪,喜欢连声叫着我的名字:小青,小青。外婆丈夫早亡,有一子三女,我母亲最小,大舅排行老二。我小时候经常在外婆家住,但那时当家的是大舅了。舅母是个很贤淑很安静的人,我很喜欢她。最重要的是两个表哥,我常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游泳,去邻居家看电视,去野外疯跑,这些短暂的快乐片段将伴我终生。对了我还有两个表姐,都对我很好。可是在外婆家的记忆里,我始终想不起我和外婆有过照面或者互动,我记不清楚了。隐约记得大舅,表格表姐对外婆都算不上客气。我小时就怕大舅。他脾气坏,说话难听。他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聊天时的发狠: 头别着,咬牙切齿。我后来觉得这不是发狠,就是说话方式,就是性格。听说是大舅老是嫌外婆做事慢,不卫生,乱放东西。这倒没错。我二姨,我妈都是,做事慢,思维慢,笨拙,胆小,做事没条理,东西乱放。我大姨不大一样,做事快,脑子灵活,胆子大,嫁得也最好。大姨夫是工程师,城里分的房。但是她家的东西也是乱丢一起。唉,所谓原生家庭,所谓遗传,你跑不了的。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社会地位变得如何高,一些东西总会如影随形,伴随终生。大舅怒骂外婆,子女们自然有样学样,都对外婆大呼小叫。抱歉,我实在记不起当时外婆的反应了。是的,一头老牛老了,没用了。当然,大舅并不是坏人,我可以保证。他只是不喜欢她的母亲,他的性格如此吧。按照我母亲的只言片语,以及大姨的一些说法,大舅对几个姐妹也说不上好。他埋怨大姨给他找的媳妇不好,埋怨我妈不会做事,以至于我大姨至死都不原谅她,可能不是因为这件事,更多是大舅对外婆太差了。多年后,我大姨家表姐还在愤愤地说:“舅母哪里不好? 哪里配不上她那个样子?” 舅母是个善良的好人,我至今都记得。她的命运也说不上有多好。世纪之交,她中了风,后来恢复了一些,失去部分语言功能,但还能做事,能做饭,就是手慢。我还记得后来我去大舅走亲戚,她对着我一个劲儿的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再后来几年,她中风复发,躺在了床上,子女们都照顾一两天都烦了,纷纷借口家里忙离开了,没多久就去世了。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外婆的去世。外婆是食道癌,发现时就是晚期了,没钱去医院,只能躺家里等死。食道癌吃不了什么东西,只能饿着肚子,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外婆痛苦的呻吟。即便这样,大舅还是骂她。经常都是:”死老婆子怎么不早点死,躺在这里恶心人。”外婆喘着气和他对骂:”我就是不死,就是要恶心你。”表哥表姐们也都各干各干的事情,放佛和他们无关。这样残酷的争吵没有持续多久便嘎然而止,外婆在痛苦中解脱了。我后来一直在想,外婆离开时会觉得是解脱吗?她会想起她的一生吗?她有没有在某一刻想起过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不是为了对抗苦难?外婆死的那一刻,表哥表姐都哭得几欲昏厥,这让我,那个六岁的孩子很是困惑。我觉得他们也许并非表演,只是耳濡目染罢了。这些事情,我妈不大提起,也不让我说,她不想被我父亲嘲笑。
当然,在后来的岁月里,大舅也得到了他的报应。子女们并不喜欢他。尤其是大表哥扬言要跟他绝断父子关系。有一次他有点心慌,害怕是心肌梗塞,便打电话给嫁到河北的二表姐。二表姐只是淡淡地表示她工作忙,抽不开身,让他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大舅急了:”我七十多了,我不懂这些。“随后二表姐便挂了电话。大表姐,两个表格也都远在都在南方。最后没办法,边打电话给我母亲,由我父亲带他去了医院。大舅人在老境,无人可依的那一刻,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他的老母亲? 好在这些年,大舅的脾气改了不少,也知道关心我母亲了,母亲有腿病,他经常张罗着找一些偏方给母亲。老哥哥关心老妹妹,怎么都觉得动人。
对了,外婆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那时不喜欢她,因为我小时非常调皮,老觉得外婆告我的状,然后母亲就打我。所以老想她赶快回家,别住这里。这其中还有我父亲的因素。不要把小孩子想得太单纯,他们都会察言观色,会很势利,能看出父母哪一个在家庭中占有更高的地位。我那时都看出父亲看不起母亲,看不起外婆,看不起母亲的家族。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有一天晚上,父亲和外婆一边吵着嘴,一边和我在客厅哈哈笑着用筷子敲着碗和碟子,好让她睡不好觉。第二天外婆就回家了。当时我很开心,终于少了一管教我的人。但我还记得一件事,有一次,一个孩子欺负我,我外婆冲到他家和他父母评理。长大后,我才体会到外婆对我的爱,但她给我的记忆就这么多了。
父亲读过点书,有个舅舅当过私塾先生,对他影响很大。但因为家庭成分坏,他早年也颇为坎坷,外面自卑,家里却又成为说一不二的专制者。他觉得母亲不聪明,没材料,我小时经常见他们在吵架、打架,我和妹妹在旁边瑟瑟发抖,母亲则坐在地上哭泣。那些景象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力,成为我人格的一部分。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算慈祥,我对他是又怕又依恋,母亲太弱了,脑子又不够聪明,所以总站在父亲这一边,嘲笑着母亲的笨拙与胆小。父亲出去做事,晚上我和妹妹就经常坐在锅台旁,母亲一边烧着火,一边给我们倾诉着她的不开心与不如意。这些自然也成了我人格的一部分。我小时候对母亲有点恨,是因为她也打我,我就跑到野外不敢回家,觉得他们都不爱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荒瘠。长大一点就慢慢理解了母亲的难处。我太调皮,母亲太压抑。母亲脑子并不傻,她只是胆小懦弱,被父亲压制得死死的。父亲最喜欢当众嘲笑母亲的笨拙,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就从中体会到莫大的满足。至于我,他经常会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突然转向我,你过来,你脖子上怎么这么多灰?我总是被他搞得无地自容。慢慢我开始疏远了父亲。他的缺点大于优点。热情好客,孝顺父母,爱交朋友,这是他的优点;自卑而又自大,脸皮薄,胆小,懒惰、不太顾家,脾气坏,控制欲强,这是他的缺点。我和父亲的争吵渐多,和母亲则日益亲密。因为我开始尊重她,爱护她,这对于一个自卑的人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我上初一那年,心里对母亲还是有芥蒂。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天气突然下大雪,我衣服带的不够,懂得瑟瑟发抖。突然教室外面有人喊我,说我母亲给我送衣服来了。我当然不相信,因为家里到学校有七八里,又是晚上,天降大雪;再者,我也不觉得母亲会给我送衣服,所以就一直没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姑拿了袄子过来给我。她责备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晚上下着大雪,你妈跑了七八里过来你都不愿见她?我连忙问她在哪里,姑说她觉得我不想见她,就先走了。日后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很愧疚,但同时也觉得暖洋洋的。去年我还专门和母亲打电话,跟她聊起这件事,跟她道歉,告诉她我感受到了她的爱,电话里母亲笑了。我每隔两天都会打个电话给母亲,跟她说说话,逗逗她开心,也给大舅打打电话,叮嘱他多注意身体,多看看我母亲。
唯一麻烦的一点,我现在和父亲的关系还很紧张。父子的相处模式太根深蒂固,他太爱说教、控制,总当我是个孩子。所以我们或不投机,说着就容易吵起来。我对他有怨气,是觉得他责任心不强,不顾家,对老婆孩子都说不上好。但我尝试和他和解,这需要一点时间。
外婆和母亲的性格太像了,胆小、脆弱、笨拙、善良。大姨给她们买的新衣服平时都舍不得穿,可等要穿的时候,不是被老鼠咬了,就是找不到了。我性格有母亲的影子。敏感脆弱自卑,但也坚强。我曾经鄙视过自己,但现在也尝试和自己和解,接受自己身上不如意的地方。这就是我成为我自己的组成部分,不要逃避。所以我讨厌一切粗鄙与暴力,鄙夷一切虚张声势的暴君与压制者。
今天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梦见外婆了,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她。母亲很开心,她说也很想她,因为外婆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我跟母亲说,等清明回去一起给外婆烧个纸,母亲愉快地答应了。
那个黑衣服、下巴长长的老太婆,你在天堂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