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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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

美术馆前人来人往,总是有熟人会在此处相遇,我正在往裹走,迎面擦肩而过一个男子,他没有看到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我转过身去看他,他渐走渐远,渐走渐远了……,我没有喊住他,眼望他从人群中消失了。

在我的一生中,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出现的男子,我们在十六岁那样纯真年代中相识,在二十多年后在美国重逢,原以为此生不再会见面了,却又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交叉在美术馆门口,从此他又走他的路,我也走自己的路,也许这便是我们最后的见面,我们在五十年的友情中,其实只见过数得清的几次面,每次见面都是非常短暂,如惊鸿一瞥,恍惚、朦胧、无奈,短得不能再短的若即若离,却常常刻骨铭心地惆怅良久,错过了,便己经失去了。

这是一只没有根的故事,只有两个梦幻般的人在沉浮着,他们原该象梦幻般永远消遁,就在我最后见不到他身影时,我忽然感到我们的生命也会这样从人间消失,而人们在一生中的选择取舍,形成那些美丽的珍贵的岁月,岁月无情地淘汰着人生,人其实没有选择,在命运面前只有服从。初恋都是这么美得有点荒唐,这样的故事该让它消失得旡影旡踪吗。

我很早便去上海的画室学画,在画室里有许多年纪很大的人,生活得比较悠闲,我和A是画室里年纪最小的学生,我准备升高中,他等待去美国与父母团聚,我们每天一起作画,但我们从不交谈,他是男生,整天笑口常开,受全班的宠爱,而他又喜欢逗闹,不论什么年令的人都与他像是老朋友,我却一声不吭,完全不知如何同人交谈,只是认真地作画。画室的老师被一家安徽的大学任聘了,同学面临分离,纷纷互留地址,从不曾同我交至谈的A忽然走到我跟前,递上一个小本子,请我留下地址。我犹豫了一下,但是我还是写给他了,因为我心中是喜欢他的,虽然我从不正视他也不互相交谈。

不久,我便收到了他的来信,才知他同我住上海西区同一条街,后来我跟随一些同学在思南路一个女同学家中自组画室,巷底住着梅兰芳,只有不到十幢洋房的巷内,这女同学一人有两幢洋房为陪嫁,A后来也来了,在班上我们依然不讲话,但上完课我们从梧桐树的林荫路一起走回去,待走到了路口,我朝东他朝西,这才开始走一条長長的路。

当我上高中时便不再去画室了,又搬至西区,与A便不见面了,他有时还会写一封信给我,我却连信也不回的,心中却念着他,不知他什么时候便要去了美国,想到他早晚便会永远消失,心中是说不出的哀伤。

终于,他给我来了一封告别的信,并要求同我见面,约好了见面地点,我去了。街角上站着英俊的A,穿了一件黄色皮夹克,握着一柄伞,我们见面后便沿着中苏友好大厦兜圈子,天开始下雨了,他撑起了伞,俩个人在雨中就这样走着,走着,谁也不敢说累,如果停下来便是分手的时刻到了。

在许多年后,我们聊到这个黄昏,都记得他曾在伞下唐突地吻了我颈后的脖子,在这段虚幻隐密不为任何人知的交往中,这个吻被鋳成一段蚀骨的历史。

湖畔

当我依然梧桐树下一个人走来走去时,这梧桐树己不是当年思南路上粗壮的法国梧桐了,我从此再没见什么男孩子可以同A相比,有一次我看一场少年音乐会时,发觉那个指挥的男孩有着同A一样的背影,那天晚上我哭了。我以为A己经消失了,但是他却在多年后的每个圣诞节给我寄来一张贺卡,那是前世的缘,今生的梦,那是海市中的蜃楼,那是吹过去的一阵风,永远没有具象的幻影,在越来越严峻的生活中,当我在高中起始,面临大呜大放反右炼钢及许多炮火隆隆的运动后,那现实生活同美国寄来的圣诞卡越来越格格不入了,那一张张旖丽旡比深藏着柔情密意的卡纸,带我暂时离开现实,但我没有脱离现实,不去编织谎言般的梦,但是我珍惜这个梦。从一个A心目中单纯的女孩,渐渐蜕变成有家庭的妇人,化去二十多年青春,依然不时地收着他的圣诞卡片,及来信中的片言只语,告诉我他结婚了,又离婚了,又结婚了,又离婚了……。

命运让我终于飞往自由,是另一个虚幻的梦忽然成真了,但是海底里的那只并子,装着魔鬼的那只并子终于要捞上水面,终于要打开了,魔鬼要出来了,倒底要把我怎么样,我心里是恐慌的。

在住着他的城市里,我们见面了。每当他有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的心迹要披露时,他必沉默地驾着车,把我带到密西根湖畔,我们坐在黄昏的湖畔,他开始向我详细地讲述他两次短暂而失败的婚姻,他有一个儿子归了前妻,他讲他的孤独及艰辛,他与从小分开的父母住得很近,但隔阂很深,一周两次到家中的餐馆去帮忙当领班,那座城堡一样的餐馆座落在一个广场中,客人的汽车便停驻在哪里,他有洁癖,即使要炒一只菜,他也要开了车去餐馆找厨师加工,平时没有朋友,在他离开中国之后,他渐渐变成一个孤癖的人,他说不再喜欢交友,以前人见人爱的少年,再次面对,我看到的脸上己有冷洌的皱纹,笔挺的衬衫领子卡住了他的脖颈,他与那些美国人一样彬彬多礼,尊重人格。但不苟言笑的脸上己失去亲切的魅力,我也己完全变了,我变得非常喜欢朋友,变得随和,我们似乎都有富裕的家庭,又都在社会中受伤,他在美国感到世态炎凉,形成他的愤世嫉俗,我在劫后余生变成普通平凡的女子。俩个人都拼命寻找对方身上昔日的身姿,却己旡处可寻了。

他说着他的寂寞及这么多年对一个女孩的痴情,但是他冷静地对我说:“你己经不是我脑海里那个女生,我甚至喜欢她远远胜过面前的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对他也非常失望和陌生。

他对我说:“你现在在美国,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人人有平等的权利,有追求自己的爱的权利,我同你丈夫不是兄弟,即使是兄弟我也有权去争,现在我等着,等他来了我要与他平等地争一次,但不是现在,我要光明正大地同他争”。

但是我知道他是旡望的,因为既然错过了便己经失去了,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选择也不会选择了,而丈夫不必同他争,丈夫身边有两个儿子,他们三个人象山一般在我身后巍然屹立。

雪靴

第一次的重逢后,我毅然离开了他,到纽约开始我的留学生涯,我在抵达纽约的次日便注意寻工,因为我把父亲给我留学全部的钱都留在中国,决心勤工俭学,与两个单身女子合租一公寓,台湾来的做发廊,香港来的织毛衣,我是大陆来的,去教中文学校教画、带孩子、包外卖。起初找了一家毛衣公司,要我在高级的套装领口袖口及下摆勾花,勾勾拆拆忙了一周,去交货时只有一套没出错,拿了六元钱。买勾针却化了一元五角。

九月到纽约,到杂货店买米,只要最便宜的,老板从货架顶上取下一包拍去灰,递给了我。我不敢化钱,到十一月天开始下雪,我仍穿了一双单皮鞋,A来电话嘱咐我去买一双雪靴,我哪里肯听?终于在感恩节的假日里,他藉探望儿子之便,找到我的学校,就把我拖到鞋店里,买了一双雪靴。

那是一双黄色麂皮半统靴子,里面是柔软的羊皮,大方轻柔,走在雪上再不打滑。每次下雪我穿上它便温暖感恩,这是我一生保存较少的物品中珍贵的礼物,我扔了数不请的衣物,只有这双雪靴我还好好保存着。

不久他违反了自己的诺言,给我来了一只应该坐到密西根湖边方可启齿的电话,他告诉我他父亲己将餐馆出售,分给他们三兄弟每人一笔钱,他希望我考虑可不可以接受他,他准备将当地房子卖了,搬到纽约来生活,希望买一套公寓及一辆奔驰,加入纽约奔驰俱乐部重新开始人生,他说可以等我想两天再答复他,但是有些事对我来说己没有考虑的余地了,而且在我需要绿卡及安定生活时说这种话,是不公平的,我立刻说:“不必等两天了,我现在就答复你,……”他在电话另一端呜咽了,挂断电话我松了一口气。

我正在一家餐馆包外卖,每天晚上去吃一顿晚饭拿二十五元工钱,走时厨房终送我一包吃的,作为第二天的伙食,我读书下课后去做工,天天怕被炒鱿鱼。不是我不喜欢自由及安乐的生活,相比之下,这是我内心自由及安乐的生活,我只是内疚,因为只能把他伤得如此疼。

肖象

在我与A不再联络的一个中午,我在华埠一家粤菜馆前撞见了他,我正在买些点心,有个人在看我,我发觉了。

我转过头去看他,看到A一言不友地看着我,我说你什么时候來的?他苦笑了一下,才悻悻与我答腔说话,方知他己搬到纽约半年多了,我们都有些慌张羞惭,不知怎么问候对方,我告诉他我己有工作及正在办居留身份之事,他也告诉我他在纽约安了家了,站在街上聊了一会,也没有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便分手了。

分手后想到他那种眼神中带着气带着恨带着恼带着情,不觉打了个寒噤,我是怕见到他的,没想到他也到纽约了。

又是感恩节了,节前收到了他一封信,他在信上说如果是朋友,感恩节也应该相聚感恩,我们今生做不成情人,难道就连做朋友也不行吗?他约我感恩节去他家午餐,希望我不要把他当仇人。

想到他是一个单身汉,我在点心店买了一包点心及两种腊味,寻到他府上,他开门见我拎了食物,接过手连客厅也没让,直接带我进厨房,先用手指拎着点心到厨房把一袋点心看都不看扔进垃圾洞里,因为那油渗到牛皮袋上,他嫌脏了,忽然他低头瞠视地上,原来有一滴醤汁在换碟时滴在地上,他如临大敌般仔细擦净,吃饭时又拨拉着那烧鸡烧鸭,似乎要做食品检查一般。我无言地由他折腾,他煮了米饭和汤,及一些菜蔬,吃完饭才进入客厅。

客厅是欧式格局倒十分精致,他把靠在墙边的画一张张翻出来给我看,一看之下把我吓昏,竟都是我的肖象,他曾替我拍了一批照,但要化多少功夫方可完成这些作品?以前他画水彩,以秋色落日野雁水草为长,恰如他的心境独爱灰蒙蒙的深秋,现在他改画油画人物,又只画我一人,而且都不是我,他真的不懂我,我最恨秋天,冷飕飕地冻到骨里,全无希望地迎来冰天雪地,我只爱风光明媚的春天,象我的人生经过了多少严寒,只因春天在望便不再沮丧,我同他起点相仿,少不更事南辕北辙现在越走越远了。

逗留一个时辰决心告退,他坚持要我参观全部房间,跟着他一脚踏入卧室便知大事不好,心中喊苦,脸还不能变色。迎面一张比我本人大的肖象画正侧身端坐,两手交叉放在膝上,怔怔地俯视着我,我这一慌乱便乱了脚步,三步并作二步返身走向大门,边走边向他告辞,在走廊里等电梯时听他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说些什么全没记住,慌乱中的我最后定下神來決定劝他好好地重组一个家庭,我用了很诚挚的心愿希望他能把我忘记。

他沉默了一会,电梯上來了,这时他终於恨恨地说:“蜜蜂叮人的时候,把刺断在对方身上,我这根叮人的刺早就断在一个女孩的身上了,你难道不知嚒?”

只记得电梯门开,我一脚踏入,往下而去,从此诀别。

他走远了,这一生中在中国和美国的几次聚散,一次比一次更短的重逢,却不是一次比一次更轻松,几十年中屈指可数的相见,织成理不清的别恨离愁,并非无情误他有情,并非权衡此长彼短,皆因注定的命运再不作他想,有些事可变,有些事不可变,弱水三千,人只有饮一瓢之命。

我眼望他孤单单远去的身影,再没勇气前去寒喧,我想,这应该是此生最后的一瞥吧。

我的朋友,你找到幸福了吗?

愿上帝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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