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病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了,她的情况比较严重,很难改善,只能保证不恶化。今天厂里比较忙,就由我和兴荣带她去医院,流程我们先前跟着周叔做过很多次,都已经熟悉了。
在医院的一楼,我看见一个人,他离得比较远,初看只觉得熟悉,再看到他的侧脸我就认了出来,是赵老师。他穿着病服,和医生说了几句话之后,往后面的住院部走去。我一把拉住兴荣,说那是赵老师。兴荣看了几眼也认了出来,问我:
“哥,这是怎么回事?赵老师生病了?”
我点点头说:
“应该是的,他都穿着病服。”
兴荣也有点担心,对我说:
“现在怎么办?要不你去看看?”
“那你先带甜甜去复查,待会在这里碰头。”
“好。”
我跑向赵老师走的位置,心里七上八下的,前天他还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说明天周一去了要检查呢,现在怎么难道要住院了?我一直跟着他,他在楼道里拐了两个弯,到了后面那栋楼,然后坐上了电梯。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从电梯停的楼层猜他去了哪里。当电梯显示在七楼后,我便从楼梯跑了上去。到了七楼,刚出楼梯我就懵了,这里的走廊一眼望去全是躺着的人,几乎望不到头,这些人都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房门口的床上。我吓了一跳,如果不是看到远处有几名医生护士在给他们做检查,我甚至会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活的。他们都是因为房间里没有空位了才待在外面的。
“兴荣,这怎么办?”
“兴荣?”
我问了两遍才想起兴荣没和我在一起。站在这里也不是事,我只能先盲目地往前走,我走过一间间病房,又不断朝里张望,但我看不到里面那些床上的人的脸,只能看到他们伸出被子的脚,这些脚有瘦的、有斑斑点点的、也有裹着绷带吊着的。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走进病房去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前台,这里坐着几个护士。
我慢慢靠过去,说了声:
“你好。。”
那个护士抬起头问我:
“你好,找谁?”
我没想到这么方便,于是马上说:
“赵老师。”
“赵老师。。哦,赵景明是吗?那个尿毒症的小学老师。”
“尿毒症?!”
尽管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但这名字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嗯,他在16号病房47号床。”护士并没有解释什么,说完这句话低头继续看手里的文件了。
我瞪着眼睛,心剧烈地跳起来,不是那种快速的跳,而是每一下都跳得非常用力,这让我眼睛突出、面色血红,以至于护士面前那张桌子上的花纹在我眼中都开始蠕动了起来。
护士发现我没走,又抬起头,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问:
“小朋友?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轻声说:
“没事...”
以前的时候,我以为住院的地方会很吵,会有很多人难受地叫着、哀嚎着,实际上这里很安静,安静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走到16号病房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这的门口躺着一名老人,绷带缠满了他的整个头,只漏出一只眼睛,在那个空洞里看着我。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清醒了不少,就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病房的墙上,刚才一路过来我知道,病床对面的墙上会有床号。每个病房三张床,47号床是中间那张。我轻轻地走进去,赵老师正倚靠在床上看书,他的皮肤又黑又黄。
他抬头看见我,一惊,问我:
“兴旺,你怎么在这?”
我问他:
“老师,尿毒症是什么?”
赵老师看向床单,慢慢盖上书,坐直身子轻声说: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有个护士进来喊了声:
“47号床,做血液透析啦。”
那护士过来后,我看到赵老师的表情变得不太好看,他对我说:
“兴旺,你能先转过去么?”
我听他这么说,有些害怕,但没有听他的话。护士挽起了他的袖子,我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条皱巴巴的黑色手臂,它歪曲着、肿胀着,像一棵让雷劈了的树上长了几个瘤。这根本不像活人的手。
“这、这是怎么了?”我吓得嘴巴都不利索了。
护士低头,按着手臂的不同部位说:
“做透析做的,现在想找个扎针的地方都难了。”
护士在手臂上扎了几根针之后,赵老师的血被抽进了病床旁边那台白色机器里。我站在旁边,心里真叫一个难受,我不敢去看那只手了,总觉得过不了多久赵老师全身都会变成那样。
我问了句:
“赵老师,你会死吗?”
赵老师的手抖了一下,说:
“不会。”
我又问:
“是不是要一直在医院了?”
赵老师看着我说:
“不会啊,我做完就没事了,你们马上要毕业了,我还得回学校帮你们备考呢。”
听他说得这么轻松,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赵老师看我低头不说话,单手拿起床头的热水壶,倒了杯热说递给我,说:
“你长大了,当初见你的时候你才八岁呢,现在一晃眼就十四岁了。你和兴荣都争气,经常考第一,这回是小升初考试,你加油,考个好成绩,等初中了也能分到好一点的班级里去。不用担心赵老师,这病都好几年了,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我接过热水,还是不说话,赵老师就问:
“你怎么来的?”
“带甜甜来复查。”
赵老师对甜甜的情况有些了解,问:
“哦,那她现在在哪?”
“兴荣陪她在楼下。”
赵老师点了点头说:
“那你快下去找他们吧,老师的媳妇一会要来了,她能照顾我,你们忙完了就先回去吧。”
我站着不动,赵老师知道我不愿意走,就开始赶我走,我不肯,他就假装凶我,瞪着眼睛问我是不是不听话了。他以前从来没凶过我,一看就是假的,但我还是该走了,再不走兴荣和甜甜在楼下得担心了。我起身往外走,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又叫住我说:
“兴旺,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也不要告诉兴荣和你娘。”
“兴荣刚才看到你了。”
赵老师想了想说:
“那你就说我是来割阑尾的。”
“割阑尾是什么?”
“问问你家里人就知道了。”
走出病房后,我还是不放心,到前台的护士那问:
“我赵老师的病怎么样?”
护士看了看我,让我去问里面的男医生。那个男医生看我是个小孩,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是他的学生。他轻声说:
“如果不做肾移植手术的话,依靠透析治疗应该还能活几年。”
我急切地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给他做那手术?”
医生看了看我,仿佛在同情我的天真,“肾移植手术保守需要二十万手术费。”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有钱的话,早就做了。
从医院骑车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钱。当年我爹买的两包烟赵老师就没要,他说老师爱护学生是责任,后来到我们学校,补课的时候也不收费,这两年也有不少家长包了红包要给赵老师的,他坚决不收,现在,他因为没有钱治病快要死掉了。而那些给学生补课一个学期就要收八千块钱的老师天天都开着汽车跑来跑去,如果赵老师和他们一样,肯定就有钱做手术了。想着想着,我就哽咽起来,这两年我和兴荣攒了一些钱,我想能不能给赵老师一部分,但那些是给我娘治病的,我盘算着,可以拿几千块钱出来,可几千块救不了赵老师的命,而且他也肯定不会要。
我真的想不出办法。
期末结束后,赵老师消失了。毕业前一天,周叔陪我去学校拿成绩单,每个科目的老师挨个上台讲话,讲的时候赵老师还在,等事情都忙完了,我去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的办公桌已经空了,干干净净,连粒灰都不剩。
有个老师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盆栽走出去,我认得那原本是放在赵老师桌上的,赶忙跑过去问她:
“赵老师呢?”
那老师毫不在意地说:
“哦,他走了。”
我跟着她追问:
“去哪了?”
她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继续往前走。
我指了指她手里的盆栽问:
“这是赵老师的吗?”
她不耐烦地说:
“不是!”
说完,她就走进办公室隔壁的教室,把那个盆栽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呆呆地看着盆栽落进垃圾桶里,那声陶瓷碎裂的脆响传进我耳朵,震得我肩膀都耸了一下。女老师走后,我先呆愣了半晌,心想我不该这么站着,轻轻走到垃圾桶旁边。那盆文竹倒在干净的垃圾桶底,花盆碎了,黑黑的泥土洒了出来,铺满了桶底。我弯腰伸手进去,把文竹拿出来捧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成绩单,麻木地往校门口走去。
周叔在校门口等我,他见我来了,马上跑过来夸我:
“兴旺啊,好样的!还是第一名,走,赶紧回家,你娘这回学诸葛亮提前摆庆功宴了,晚上咱们请客吃饭!”
我想到赵老师之前躺在医院的样子,他要是走的话,以后肯定都见不到了,想着想着我就发慌,腾出拿成绩单的三根手指,使劲儿勾住周叔的衣袖,说:
“周叔,你打个电话,你给赵老师手机打个电话。”
周叔见我这样,以为我高兴坏了,也想请赵老师来吃饭,就说:
“好好,我现在就去打。之前他要教你读书,不方便来家里吃饭,这次总没理由拒绝了。”
我抓他袖子的手更使劲了,摇头说:
“赵老师不见了。”
他一时没听懂,问我:
“什么不见了?”
我也不和他解释,推着他就去了电话亭,又想起来没有赵老师的号码,跑到学校的门卫那,把号码抄了过来。
到电话亭拨过去之后,电话里重复着一个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又抓住周叔说:
“周叔,你带我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周叔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怎么了,我就把当初在医院遇到赵老师的情况和他说了。我说完,他就不说话了。到了医院,我轻车熟路地来到七楼住院的地方,跑到前台,还是先前那个护士,我问她:
“赵老师在不在?”
她也还记得我,说:
“他昨晚做了最后一次透析,已经中断了后续治疗。”
“中断了?”我心咯噔一下,“他不治了?”
她笑了笑,说:
“这倒不是,他说以后不待在马龙州了。后续的话应该会去其他医院吧,我们原本想帮他办理转院手续,他说不需要。哦,对了,你们认识他的话,能否帮忙把这些交给他,他留在抽屉里忘了带走。”
我接过袋子,里面是一本杂志,几张报纸,应该是在他住院的时候看的。里面好像夹了几张东西,我拿出来,是病人住院手续相关的文件。我看了几眼后打算先放回去,手刚放回袋子,我猛地想起什么,又把文件抽出来,眼睛直往上扫,第一页的第一行最后写了几个字。
婚姻状况:未婚。
这几个字,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却觉得是有人在我耳朵旁喊出来的。马龙州这里没有赵老师的媳妇,他是骗我的。我突然想起四年前,有一次我和他说能不能一直教我们,他开玩笑似地说会。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除了媳妇在这之外的其它理由,我只知道他做到了,他生着病,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把当年随口说出的诺言实现了。
周叔在我旁边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这件事我无法对身边的任何人说,它只能永远埋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