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福山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我在兰溪造纸厂，其时的兰溪造纸厂是一个专业的版纸生产厂，原材料主要是废旧箱板纸和原木浆，废旧箱板纸每年需求量为3万吨，其中近2万吨来自四川省，四川省供销合作总社下属的回收公司是我们的主要原材料供应商。为了搞好供求关系，保证及时交货和原材料的质量，应四川省供销合作总社程光厚先生之邀，我于1990年8月参加了他们举办的五省一市全交会。承蒙东道主热心安排，得便游览了川西一带的风景名胜，其中青城山访茶一节，至今历历在目。
青城山位于四川省都江堰市西南，方圆100余千米，高峰海拔1800余米，为邛来山脉分支，北接岷山，群峰环抱，树木茂盛，浓荫覆地。因青山四合，状如城郭而得名青城山，是中国道教发祥地之一，现存各种道教宫观尚有38处之多。东汉道教创始人张道陵在此开宗立派；更远可追溯至上古轩辕黄帝时，有宁封子在此山修道。宁封子助黄帝平乱有功，黄帝拜封他为“五岳丈人”，故青城山又称丈人山。唐代诗圣杜甫有诗云：“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池。吾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表达了诗人对此山的垂爱之情。而且青城山是晚唐兰溪乡贤、诗书画三绝的大和尚贯休灵塔所在地，贯休圆寂，他的好友齐己作吊唁诗云：“销得青城千幛下，白莲标塔帝恩深”，故青城山与我们兰溪还有着不解之缘呢！
青城山不但风光幽美，而且特产富饶。其中茶叶就有两种，一种是似茶非茶的青城苦丁，一种是历史悠久的青城雪芽，这两种茶至今仍然名满天下。我们这次上山有北京轻工院毕业的程光厚先生和文化部门转业到都江堰市（灌县）回收公司汪经理的陪同，观览了青城山上多处胜景，而且一路上听他们对景讲解和盛情招待，不仅品尝到两种茶汤的美味，还增长了不少人文史地知识，可谓收获满满。
程、汪两位带我们走的是前山主道，那时文旅尚未完全放开，青城山虽高也没有缆车索道可通，只能徒步登攀。我们穿建福宫，过天然图画，到天师洞歇力饮苦丁茶，再傍朝阳洞旁石级登上清宫用午斋。然后循原路返回，转到青城后山，在味江边的沙坪古街品青城雪芽。
建福宫是青城山门户，座落在牌坊右手。始建于晋代，唐代开元十八年（730）奉玄宗敕令迁建于现址，因是纪念五岳丈人宁封子的道观，故原名丈人祠，至宋代被改名为“会庆建福宫”，简称建福宫。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清光绪十四年（1888）重修的建筑，殿宇恢宏，院落清幽，假山和亭台点缀其中，宛如仙宫，后世称其为“道教开宗圣地，青城第一宫观”。登建福宫上行梯道左行，忽然见一高大石牌坊迎面而立，上书“天然图画”四个大字。穿过这石牌坊，爬上高高的石階，上有一亭阁，亭阁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层层叠叠的山，左是丈人峰，右是黑虎山，雄姿非凡，上观俯瞰，风景如画，而摩肩接踵的游人则都被编织到这“天然图画”之中。
由于计划只有一天的游程，汪经理又是当地人，所以我们上山比别的游客走得顺、爬得快，从天然图画出来，到天师洞才上午9时许。天师洞不是一个洞，而是青城山的一个著名道观，创建于隋代，初名延庆观，唐代改称常道观，而我们看到的观门匾额为“古常道观”。因为此处是张道陵天师到青城山后结茅传道的地方，观后有三座象倒扣铁锅一样的峰峦如山洞覆盖，故一般人都叫它天师洞。天师洞曲折幽深，步移景换，千姿百态，观内有张天师亲栽的古银杏，宝藏着唐玄宗御敕碑和三皇造像及大量古诗文石刻，廊道上还摆有现成桌椅供游客憩息歇力。我们一路上走得急促，又逢盛夏天气，尽管山道两边浓荫蔽日，旅途中还是觉得暑热逼人、汗流浃背。在廊道坐下后，汪经理便招呼观内道长送来大碗凉茶，此茶汤色碧绿、香气浓郁，入口苦涩，一碗下去涌上来却有甜丝丝的味道；再来一碗便觉得疲惫顿消、神完气爽。程光厚先生在一旁说：这是我们四川青城原产苦丁茶，喝了解暑生津。
在茶的世界里，苦丁茶是一种独特的存在，茶界未将它列入六大茶类之中，但它作为茶饮已有上千年历史。起始是我们的祖先在野生苦茶树上选取春季的嫩芽，精心制作而成，入口苦而回味甘甜，但产量稀少。后来人们发现有一种名叫皋卢的树木，它的叶片状如茶而大于茶，其汤虽苦涩而回甘，可代饮料，便采摘用以制茶，所以苦丁茶原名皋卢茶。唐代诗人皮日休和陆龟蒙皆有吟咏，其句云：“十分煎皋卢，半榼挽醽醁”，“且共荐皋卢，何劳倾斗酒”，说的就是这苦丁茶；又传此茶汤饮之壮阳，可使家庭人丁兴旺，故又叫富丁茶。陆羽则称之为“木茶”，宋《大观本草》列为药用茶。李时珍认为它能夠止渴明目，除烦解毒，利尿通便，治淋病。而史载青城山的苦丁茶，北宋皇佑五年（1053）就成为贡品。如今现代科学已证实，青城苦丁采用青城山区的大果冬青鲜叶，经蒸、烘、晒，制成细棍状成茶，内含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B、苦丁茶素、黄胴甙碱、葡萄糖醛酸和多种无机盐，是一种珍贵的保健品。我们有幸在它的原产地饮上两碗，也算是此生有缘了。
喝了苦丁茶，来了精气神。我们在天师洞稍作逗留，便一鼓作气绕过朝阳洞，直攀上清宫。上清宫在青城山之巅，海拔1180米，始建于晋代，唐玄宗时翻修，五代前蜀国主王衍曾在此建行宫，现存的殿宇为清初建筑。石彻门楼的匾额“上清宫”三个榜书大字为草山老人手迹，两边有于右任先生所题楹联，云：“于今百草承元化，自古名山待圣人”。宫内供奉太上老君、纯阳和三丰祖师，又祀孔子和关羽两位文武圣人。当代国画大师张大千曾寓居于此四年多，作画千余幅，现宫内存有他的麻姑、王母、三丰祖师、张道陵天师和花蕊夫人等画像的石刻多通，还珍藏着楠木刻板的《道德经》一组，虽来去匆匆未及全览，但也得见一二感到心满意足了。再登上宫后呼应亭，纵目看青城全景：千岩万壑、群峰叠嶂、绿树交映，远处岷江如带横呈天际，大千世界的风景也就莫过于此了吧！可惜时间不允许我们多停留，在斋房里吃了顿素餐就匆匆循原路下了青城前山。
下了青城前山，右拐沿味江进入青城后山，在沙坪老街回收公司的茶寮里品上了正宗的青城雪芽。味江出自青城后山长乐峰，绕山流转，西至沙坪，汇入岷江。北宋地志《太平寰宇记》载：味江“水味甘美，人争饮之，因为名。”沙坪则是中国最古老的茶场之一，味江水滋润了这里的植被，唐代就是著名的散茶产地。宋代青城县设有茶马司，主管销往松潘、理县等少数民族地区的茶马互市。对于沙坪味江茶，【宋史·食货志】云：“沙坪茶产于青城县”。而陆羽《茶经》早有记载：“蜀州青城县丈人山，有散茶、木茶。”晚唐高僧贯休的好友毛文锡在《茶谱》里对青城散茶作了较详细的描述，他说：蜀州散茶出青城，其“雀舌、鸟嘴、麦颗，盖取其嫩芽所造，以其芽似之也。又有片甲，即早春黄芽，叶芽相抱如片甲也；蝉翼者，其叶嫩薄，如蝉翼也。皆散茶之最上者。”宋吴淑作《茶赋》进一步作了发挥，云“嘉雀舌之纤嫩，玩蝉翼之轻盈。冬芽早秀，麦颗先成。”五代前蜀相国周庠经常与禅月大师贯休品茗唱和，曾有诗赠贯休云：“傍行欲添犀浦石，裁松更碾味江茶。”贯休和诗云：“境涉名山烹锦水，睡忘东白洞平茶。”以蜀州青城山味江茶比婺州东白山洞平茶，认为两者皆是茶中名品，难分高下；贯休还为作《茶谱》的毛文锡专门写了一首“茶癖金铛快，松香玉露含”的早春茶歌，可见青城沙坪味江茶最晚在唐代就闻名于世了。宋代列为贡品，每年例需揀上好芽茶纳贡朝廷，此后相延成习。据志载到了清代康熙十三年（1674），布政司奉旨饬县属青城山天师洞35庵僧道，每年采办青城芽茶800斤，内揀顶好芽茶60斤、陪茶60斤、官茶680斤，上贡朝廷，供帝后嫔妃品尝及赏赐之用。这种贡茶，直到清未才予豁免。
关于青城沙坪茶，历代诗人皆有吟咏，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四川才子、明代正德状元杨升庵（1488～1559）的《沙坪茶歌》（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歌“滾滾长江东逝水”就是以他的《临江仙》词谱曲而成的），其《沙坪茶歌》全诗如下：“玉垒之关宝唐山，丹危翠险不可攀。上有沙坪寸金地，瑞草之魁生其间。芳芽春出金鸦嘴，紫笋时抽锦豹斑。相如文将名最的，谱之重见毛文锡。洛下陆羽何曾觅，逸味盛誇张景阳。白兔楼前锦里傍，贮之玉盌蔷薇水。拟以帝台甘露浆，聚龙云、分麝月，苏兰薪桂献金阙，君作茶歌兼品士。西南侧陋阻明肠，官府神仙多蔽美。君不闻夜光明月，投入按剑嗔。又不闻拥烛蟠木，先容为上珍。”把沙坪茶的来龙去脉、奇珍美味都说清楚了；他还有一首《鹧鸪天》的茶词也写得清新可诵，词云：“灌口沙坪摘小春，素馨茉莉荐香尘。要知贮月金波味，只有餐霞玉洞人。/云叶嫩，乳花新，冰瓯雪碗却杯巡。清风两腋诗千首，舌有悬河笔有神。”当代广闻博识的佛教界领袖赵朴初，在沙坪喝茶后也写了一首《江南好》小词，云：“青城好，一绝洞天茶，别后余香留舌本，携归清味发心花。仙茗自仙家。”对青城茶作出高度评价，称之为仙家仙茗。
一来两往，和程、汪两位都熟捻了。就在他们下属公司边一处依山傍水的茶寮里，品到了称之为“青城雪芽”的佳茗。一个下午我们一边欣赏着青城后山的幽美风光，一边频频举杯品着佳茗，谈天说地直到黄昏。“青城雪芽”是新中国成立后灌县（即撤县建市后的都江堰市）茶厂根据青城茶传统工艺，吸取其他川茶的优点制作而成。1958年就蜚声全国，1981年起向日本和港澳地区销售，是一只老牌中国名茶。我们所见的成品茶细长均整，叶片翠绿，质地柔软，叶脉分明，嫩苞露出白毫，宛如雪芽初绽。泡开后散发出淡淡的熟果香和花香，汤茗入口，滋味鲜爽细腻，回甘持久而有层次感，确实是上等神品名茶。我们的主人边品边说：这种茶产量低，收购后极少内销，所以连我们主管部门工作人员和当地人也难得一尝。但我们匆匆而来的幸运儿却尝到了，真的不虚此行啊！
光阴荏苒，转眼就过去了三十多年，不知程光厚先生和汪经理还好吗？而我则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九零年那次四川之行青城访茶的旧事，那消暑的苦丁、美味的雪芽和别具一格的青城茶寮，时常在梦中得见，醒来似乎茶香还在舌间。青城山的茶人茶事乃是我人生旅途上一段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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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3.15施福山于兰城黄龙洞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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