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焦尾,奏谁心曲

     “霞壮日暧,咏幼丝于曾碑;薇省风高,识焦尾于班管。”——《为袁石寓(袁可立子)复开封太府》

  一、

     有一人背负琴盒,迈着蹒跚步伐入巷。雨刚过,他洁白素整的长衫下摆溅了一圈泥泞,略显空洞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你好,要当什么东西?”

     文渊打量着走入当铺的中年男子,见他通身正气凛然的淡泊气质,却双目不清,又背负琴盒,心中猜到几分来历。

     “先生是看不见吗?”

     中年男子闻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看不见还谈不上,不过也差不远了。”

     文渊习惯性地掸了掸黑袍,红线勾边的柔软黑袍微微颤动。他走下柜台的台阶,首次出现在来访者的面前。

     “给我吧。若是我没猜错,你应当是想典当你背着的那把琴。”

     年轻温和的当铺老板伸出双手,一副少见的郑重姿态。

     历经浮沉的中年男人缓缓取下琴盒,颤抖着一遍遍反复摩挲,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说:“我不是拿来典当的,你能不能帮我保管它一阵子……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安心托付的人了……”

     文渊的目光停在古朴无华的琴盒上,眼中流露欣慰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又意识到男子也许看不清,赶紧开口:“好,我可以帮你代为保管。”

     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

     文渊弯腰,还了一个极深的礼。

  二、

     “文济,朕给你这七弦琴再加二弦,取‘九五之尊’之意,变为九弦琴,你看如何?”

     御花园的飞檐凉亭内,朱文济一曲清音落定,眉头微蹙。年少成名的青年不懂何为藏锋,直言不讳地反对道:“皇上,不可。七弦变九弦,有坏音律之嫌。”

     听闻鼓琴天下第一的琴待诏如此反对,在爱妃面前失了面子的宋太宗心中不快,冷哼一声,搂着美人柳腰拂袖而去。

     “皇上莫恼,天下琴师千千万,他朱文济一人不能弹那九弦琴,咱们换一个能弹的就好了嘛……”

     朱文济脸色微青,抚摸尾部有焦黑色的七弦琴,一言不发。

  三、

     朱门白墙里的真心,最是廉价。

     一朝得宠,亦可一朝厌弃。

     自朱文济反对宋太宗更七弦琴为九弦琴后,便被日益冷落。而另一个半路出家的琴师,凭着一把九弦琴向上献媚,春风得意地顶替了朱文济原本的地位。

     朱文济心灰意冷,收拾不多的随身物件,辞官回乡。

     此后数年,皇宫少了一个可引百鸟齐鸣的琴待诏。

     姑苏多了一个常负焦琴的布衣琴师。

  四、

     “焦尾,许久不见。”

     凤栖梧,凰栖桐,古有良木焦桐,风起琴音铮铮。

     一人影悄然浮现,由虚幻逐渐变得凝实。焦尾一身苍色对襟长衫飘逸出尘,袖口与衫角却呈现古朴的焦黑色,犹如一幅写意山水画。他一头如瀑青丝几乎垂地,偏生有着一张极为高贵矜傲的脸。故人相见,焦尾亦微微一笑,道了一声许久不见,声如珠玉,闻之心醉。

     “能确定他是蔡邕转世吗?”

     文渊沏了一杯热茶,将天青色的茶杯递到他手上。

     “万分肯定。”

     谈及他,焦尾嘴角翘起欣悦的弧度,仿若星辰闪烁的眼中,藏着久远的追忆与笑意。

     亡命江海的蔡邕,涅槃重生的焦尾。

     天命际会。

  五、

     梧桐木如千里马一般,若无人赏识,轻者平庸一生,重者灰飞烟灭。

     被当做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焦桐此时此刻感到十分绝望。从前,他一直认为哭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以他的铮铮傲骨,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绝不会哭的。可现在,熊熊火焰吞噬了他,剔骨的疼痛和壮志未酬的不甘让他忍不住呜咽出声。

      反正也不会有人听见,我都要死了,哭一下怎么了……

     就在疼痛难忍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火堆里拽了出来。火焰熄灭后,一张说不出是狂喜还是焦虑亦或二者兼而有之的脸死死地盯着他。

     他活下来了,劫后余生的喜悦里,他听见那个男人问他:“你可愿意成为一把旷世的七弦琴?”

     他没有心脏,却感到有一股炙热的情绪在胸口疯狂跳动。

     “成为一把旷古绝今的好琴,弹奏时,琴声凛凛,或清冽,或激越……”

     于是,焦尾琴成。

     一曲天下动。

  六、

     世间两痴狂者,风节贯骨,矜傲高洁,这重逢是喜是悲,尚难定论。

     “日后有何打算?”

     茶水冷却,茶叶浮浮沉沉。焦尾轻啜一口,目光决然。

     “陪他至死,再寻转世。”

     文渊浅笑不语,意料之中的答案。

     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鸣。

  七、

     一别十年,朱文济杳无音讯。

     焦尾从未流露半分不安或急躁,丝毫不担心朱文济会将他弃置不顾。偶尔兴致来了,他还会幻化成人,挽指作蝶,给文渊唱一曲当年的《懊恼曲》,声如天籁。

     一日,天色晦暗,风卷落叶。

     文渊看了看阴沉的天色,正打算提早关门,却忽见有一老者入巷,举步维艰。

     文渊一怔,连忙上前去扶住那人。老人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多谢,举步往巷子深处走去。他细细打量着身边的老人,朱文济已须发全白,身形较十年前伛偻许多,双眼蒙上了一层白翳,只有左眼时而还有几缕微弱的清明。

     “这位小友,我想请问,前边是否有一家名叫寻安的当铺?”

     朱文济伸出手,指了指前方,讷讷问道。

     “琴师朱文济,焦尾已在我处存放十年有余。”

     朱文济对身边这位阔别十年,不仅记得自己,而且声音依旧年轻的当铺老板大感惊异,却只在心中叹一声当是天人,并未询问半句。许是太久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了,朱文济一边慢慢地向前走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谈起这些年的境遇。

     “十年前,江湖有一武林门派善于用音律杀人。他们得知我已出皇宫,再无庇护,想方设法寻到我,要以重金买我的焦尾琴。焦尾啊!焦尾可是东汉蔡邕精制的古琴!怎么可以落到他们手上沦为杀人工具?!我严词拒绝,他们便几乎坏了我的一双眼,要我再也无法弹琴……”

     文渊听着,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把琴交付给您后,我又被缠上多回,可我咬定了焦尾已毁。嘿,他们还是拿我没办法,纠缠多年后,终于放弃了……咳,只可惜,我知道我自己大限将近,只是想要再摸一下焦尾琴。就算眼睛看不见,也无法再弹了,我还是想和我的老伙计道个别……”

     文渊小心地将行动不便的朱文济带入店铺,叮嘱几句后,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天色,折返回到柜台后。

     “文渊……”

     霍然起身的焦尾眼眶发红,悦耳动听的声线微微颤抖。

     “焦尾,你得答应我,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可莽撞。”

     见文渊竟然一副罕见的严肃模样,焦尾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行了文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知道。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亲眼看着他死去了……该怎么做,我比你清楚。”

     焦尾勉强微笑,眼里凝聚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他转身,苍色长衫如云如雾,笼他一身壮丽的美感。重新化为盒中焦尾时,焦尾尚在暗恼自己怎么越来越爱哭了……

     不一样的,焦尾,这次不一样的……

     文渊悲戚地抱起琴盒,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隐忍的弧度。

     你可知道,我真羡慕你……

     风雨欲来。

  八、

     疾风骤雨持续一月之久依旧不现颓势,朱文济辗转回到姑苏时,已是万分疲惫。可他未作半刻歇息,刚落脚姑苏,就径直往一座高山走去。

     不知道他是走了多少年,才能在几乎双目失明的条件下走得分毫不差。

     停下来啊!快停下!别走了……

     感觉到背负自己的老人越发蹒跚的脚步,焦尾心中无比急躁不解。为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焦尾猜不透,不忍让老人一直背负着因漏水而越来越重的琴盒,却又无计可施。

     万物有灵,却不得在人类面前出现,否则立刻灰飞烟灭——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到了……”

     终于停下脚步的老人身上的斗笠和蓑衣已经被尽数打湿,他取下琴盒,拿出焦尾,细细地摩挲着古琴的琴身。

     “可惜了,我看不见,不能再弹奏你了……我快要离开了,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带你看看姑苏的风景……”

     高山之上天地一色,风吹雨斜,笼罩整座姑苏城的静谧安详。

     我什么样的景色没有见过啊!你疯了吗!快下去啊!

     焦尾在心中徒劳地怒吼,却见朱文济眼神缥缈,抬手,作抚琴状。

     “唳——”

     指落,琴鸣,清亮激越。

     一曲《高山流水》,犹如仙人出谷,气势磅礴。朱文济仅凭记忆落指,大抒胸臆,渐入无我之境。焦尾心神震荡,一股从未有过的浩瀚气息积蓄胸怀,竟是入神格的前兆。

     风雨晦暝又如何,我有琴音破凌霄。

     变故陡生。

     背后更高耸的高山之上,滚落的泥石遇雨,逐渐形成一股庞大的泥石流,冲下山头。焦尾瞬间神情巨变,顾不得任何禁忌,现出化神前刻光芒流转的真身,挡在朱文济身前。

     苍色长衫,袖口有焦色,三千青丝乱舞,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滚滚洪流。

     老人看不见,却尽力睁大了无神的双眼,喃喃呼唤:“焦尾……”

     “天神!为何!为何不能放我生路!”

     现身的刹那,身形立刻变得涣散的焦尾仰天长啸,双眼赤红,他亲眼看着泥石流冲过他虚幻的身体,冲向目盲的老人。

     有悲鸣声,刺破云霄。

  九、

     十一月一日风雨大作,姑苏名山隐有琴音铮铮,如凤凰临世,长鸣不绝。

     雨过初晴,有村民挖出一具不幸罹难的老人尸首,和一把尾部焦黑的古琴。

     琴七弦俱断,无人可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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