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诉说那件事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很生气。我能明显听到她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很担心她原本就不好的心脏突然加重病情。
事情是这样的,七十多岁的母亲在天寒地冻的老家到处透风的厨房里,好不容易包了百十来个饺子,原打算中午她和嫂子吃一顿,还剩下四五十个饺子放着到后天,嫂子自己煮着一吃。因为后天,母亲要去十里远的小镇上剪头发,顺便取回上次放在裁缝那里要做的衣服。
谁知,刚煮好饺子,嫂子的二弟媳妇就从小城办事回来了,路过我家,就进来,顺便将我妈原本留给嫂子后天吃的饺子吃完了。
亲戚在我家吃顿饭这原本是小事情,但对母亲来说,做顿饭不容易,而且他们经常在饭点就来。
侄子和媳妇去南方打工不久,过年不回家。把六七个月大的孩子留在家里,由嫂子照看。
按着农村的现状来说,嫂子是孩子的奶奶,也应该照看,问题是,孩子断了奶,比以前爱闹的多。天又冷,嫂子整天抱着孩子坐在热炕上。做饭洗碗洗锅的活全部是母亲来做。
七十多岁的母亲每天做好饭,端到炕边给五十岁的嫂子吃。不为别的,只为了哥哥每天能安心到外边给人剪果树枝挣钱。
母亲不是矫情的人,其实她身上有好多病,腿经常发软,有时候就走不动,我知道这是心脏病引起的。去年去医院住了十来天,打针吃药做治疗,根本没有多大的效果。倒是母亲心理觉得在医院看过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但是,北方农村冬天的冷,那是真的很冷。而我面对着彻骨的冷,眼看着母亲冻烂的耳朵和红肿的双脚,却没有好的办法去保护她。
我不止一次要给母亲房间里装一个大火炉,但是母亲总是坚决的制止我,有一次,她看我执意要买,都要哭出来了。我只好作罢。
更不要说装空调的事了。
其实,我眼看着母亲所有的困境都是因为没钱的原因。我自己每月要还房贷,尽管在老家里盖房子前后,曾经给过嫂子不到一万元,但是嫂子早就忘了。似乎还因为盖房子和侄子结婚时,我没有给更多的钱而不高兴。
母亲知道我的状况,每月有房贷,还要供孩子上学,艺术类的花费可不是一点花费。
假如,我给母亲装了炉子或空调,首先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母亲不会使用。母亲的眼睛不好,两只做过白内障手术的高度近视眼睛现在每天都离不开眼药水,不然,眼睛就磨的像进了沙子。
第二个问题,是嫂子看见觉着我有钱给母亲装空调装炉子,却没钱给她,所有的怨恨还会发泄在母亲身上。
第三个问题,母亲知道我没钱,却给她装炉子或空调,她心里的难受肯定恨不得离开这个人世。在她看来,这不仅仅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
种种现象表明,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母亲在家这样劳作。而她最简单的愿望就是嫂子能给她个好脸色。
北方农村零度的寒冷,母亲从早上七点半下炕,一直到晚上八点才上炕。这期间,她迈着无力发软的双腿,缓慢行走,从水龙头接了凉水,再掺了热水,坐在小凳子上。把先一天晚上,哥嫂吃过的碗和锅洗了。
然后,给厨房灶上的大铁锅里添上足足一桶冷水。从后院里柴禾堆上扯下一抱柴禾,为了柴禾枝不撒漏在路上,她将柴禾放在旧布上,再将布的对角绑个结,把柴禾抱到锅灶前。
将晒干了的苞谷叶子放进灶膛,划一根火柴点燃苞谷叶子,再轻扯风箱,待火燃的旺一点时,架上柴禾,再架上风干树枝剁成节的硬柴。二十分钟左右,锅里的水开了,母亲便站在锅台边,拿着搪瓷缸舀锅里的开水,一个一个灌满家里的四个暖水瓶。
再添水,煮饭,馏馍。早饭好了,再舀了端给热炕上看孩子的嫂子。
对母亲来说,做一次饭不是容易的事,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有时弯腰久了,就胸闷气短。
做一次好点的饭,比如饺子,更是不容易。自己择菜洗菜,再剁碎,再和面,擀饺子皮,包饺子。一个上午的光阴全部用在寒冷的厨房里。可能人老了,就瞌睡少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力不从心,不能像年轻人那样,短时间内很麻利地做完饭。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白天几乎不睡觉,她说白天睡了,晚上整晚上都睡不着。
母亲变着花样做饭,除了丰富家里人的味蕾,还想体现她虽然年老却依然拥有的价值。
但是,每次,母亲做“好”饭的时候,嫂子的两个弟弟,不是老大和媳妇来,就是老二和媳妇来。他们的时间掐的很准,专门在午饭时候来。他们来的时候,很不客气,以为这就是他姐的家,饭不管谁做的,反正有现成的好饭,不吃白不吃。
母亲生气地说,上次从我这里回去,包了三次包子,两次饺子,她辛辛苦苦包好的,自己却没吃多少,都让嫂子她弟和弟媳妇吃了。她不是嫌弃人家吃,只是她做饭太不容易,没有人体会她的苦衷。甚至有一次,她包的饺子,一个都没吃到。
每次,每次,接完这样的电话,我的心情就会沉重好长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对于一些人来说,老无所依,生无所依。
母亲挂电话的时候说,也没有啥,我只是很生气,她娘家兄弟和媳妇都是些不懂礼数的东西,你说三五个月来一次,就是吃饭也没啥,三天两头来,专挑吃饭时候来,冬冷寒天的,都不想想,他姐坐在炕上看娃,这饭都是咋做出来的。
人在世上要受多少罪,是早就注定好的。必须得受够那些罪,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