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早。一股浓郁的腥臭味肆意占据我的鼻端,亮白的光跳跃在我的眼睫,在我的眉梢嚎叫。我知道,我该起来了,我试图一个劲地爬起,奈何脊背上还游荡着片片阴影,那是树投下的影子,而我却没法抖开它爬起来,我太疲惫了。抬起头看见几块破碎的天空,由周围团簇的树木撑起来,一切像耸搭着破布的帐篷,我就在帐篷里。那群密密麻麻的树啊,笼罩着逼仄的黑气,它们千奇百怪,扭曲成无趣枯燥的姿态,一只手挡在我眼前,那是生生的枯枝狰狞化成的。树的末梢,仅留的几片叶子,风吹来,便传来阵阵讥诮的笑声,直笑得颤抖不能自已。叶子在笑我,一定是。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如受刑的耶稣,被牢牢钉在密林中,赤胳膊袒着腹,它们便已刻薄的目光寸寸将我凌迟,直至摧毁我的一切。我慢慢歪过头,发出如上发条卡兹卡兹一样的声音,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鄙陋的木板,刻有“乃威”的字眼,裱上去一样的端庄。它瞧着我,我也瞧着它。它冷眼见我力竭倒地,我也对它不屑一顾,为它那不值一提的恐吓。
在本吉纳岛上,在这片密林中,耸起的山坡土坯,遍布着不计其数像它这样的木牌,密林别处惨淡萧条,唯独这些木牌旁,长着最为鲜艳璀璨的花儿,花红得绚灿,与粼粼日光交相辉映,可谁又能用肉眼看见坐落在它定下垒起的森森白骨?只有血肉才能浇灌出这样美丽的花!木牌吸干了无尽的勃勃生机得以今日的意气风发,它想用“乃威”二字来唤醒我沉睡的恐惧。我叫“乃威”,但我却不是乃威。在十年前我路过密林,经过这片殷红得诡异的荒地,那密密麻麻倒插的木牌,如雨后春笋,歪歪斜斜地冒出来,我竟有股想要倒下去的冲动,于是我倒下了,身后惊飞一大弹呆愣的乌鸦,满眼触到的都是“乃威”“乃威”。
无尽的“乃威”在地下挥舞着手臂歌悼哀戚的亡灵,他们的歌声透过地表传来,宛如泠泠梵音,同我的呼吸脉搏跌宕起伏,延伸在这片密林,歌声的触角很快便蔓延到不远的海滩,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暗黑的礁石。
等到力气重新被我获得,已经是午后。密林丛莽,烈日炙烤着我身下的大地,天已经汗涔涔,下起细雨,我的心干涸地开裂,连带着口干舌燥,舔舔我的唇,雨水濡湿它。打蔫的我便立即如枯木逢春,迅速舒展开全身,我的力气足以支撑起我。想到这里,我从地上窜起来,像一匹骄傲的小马驹。我的胳膊,不复平常的酸痛无力;我的手脚,矫健灵活同我壮年一般;我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即使我已经老去如此多年,而此刻却好像恢复年轻时所拥有的一切。就像世界揭开浑噩枯黄的一页,我重新打量这片密林,好像第一次见到它。就这样,身体里充沛得要溢出的精力,如一条鞭子重重甩向我,我如挣脱开缰绳的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赶去,这真是个奇迹,我健步如飞,将泻下的帘子似的阳光,一条条拨开,用这副健壮活力的身子狠狠地冲撞开!
在这之前,不会有人想到。一个蜷伏在阴暗角落里,眼球一刻钟才会转动一次的老人,就是那个颤巍巍拄着拐杖的老人。喝水时,水像从下巴漏出的老人;捧着一稀薄的粥,胡须粘着米粒的老人。那个走路时,全身骨头如冰层破裂地咯吱响的老人,会是我。
看着天色,我狂奔下山,心里竟开心又惶恐。惶恐的是我已经近一整天没有出工。在本吉纳岛上,分布着百来名渔工,出工意味着能讨上少量的食物和咖喱,不出工只能吃得一顿好打和关笼子。我在此生存了近三十年,对这些规则的熟悉就好像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年轻时,那群吸血的苍蝇使劲榨干我的生命力,把我当成磨坊里的牲口,我围着同一个圈永不停歇地转着,挣脱不开,也无法逃离,这样劳作的终点是食物。而在我老去时,他们讥讽我是棺材瓤子,毫无留情地抛弃我,若不是我还能卸几个货物(他们奴役一切可以劳作的人),那么我的尸体也许早被海水浸得发苦。就是过去这样的境遇让我担心下山后他们的责难。我一边想着,脚下已经踢飞了一块石子,那石子翻了几个跟斗,落进野草丛中看不见了。我又涨满欢喜:如今的我精神矍铄,抵得上三个青年小伙。他们那浑浊的眼睛定亮得发光,打量我像看着一件艺术品,恨不得将一整艘渔船压在我的肩上,因为我是如此健壮活力。
没有径直回到我那住处,我骄傲昂着头来到小岛西北角的码头,那艘长着血盆大口的货船,平时它在我眼中像高耸入云的巨人,它吃我的肉吮我的血;今日,我慢慢走着,脚步沉稳而有力。我俯视着它,它低微如蝼蚁,它是沉沦在海中一条腥臭的活鱼,苍蝇臭虫在上面恣意蠕动,以极乖张的形态。因为它内部已经又黑有烂,靠近货船时,我做了个捂鼻的动作。
码头上没有人,只有佝偻着身子残喘的渔工,出海打渔、卸货、清洗、切割、冷冻拖网,汇成无尽循环的生产线,他们像打磨的黑曜石,泛着光芒,却只是个物件,机械地完成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趾高气扬的监工像猪那样哼哧哼哧,站在甲板上,他们拉出的声贝之高使他们手中喇叭成了摆设,他们的动作笨拙且令人发笑,跳下甲板时,像只狗熊滚着球。他们唯一的力气大概只够高高举起鞭子,放下鞭子时要先喘一会气,再继续无休无止的破口大骂,机器的轰鸣也比不上他们噪杂。我真想将我所有的精力变成一口浓稠的唾沫,再重重啐在他们的脸上。
没有什么比这一场劳作更像上个年代的默片,每个渔工苍白无力地完成这一条生产线,活在一个定死的框子里,演绎各自的傀儡戏。但我忘年之交的朋友—Kee,他是例外的。我从很远便瞧见他赤裸的背,结实而强壮。
他是真正的年轻,他才十五岁,而我足足比他多活了半个世纪。他让我想起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比如清晨的朝露、春天的花朵、夜空的明星,他能使死寂的世界回复春光明媚,使大地的万物变得生动而富有色彩。曾有十个监工一起监视他劳作,双眼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似乎连他的毛细血管都要死死抓住,却仍找不到任何破绽。负责杀鱼工作的他,刀法娴熟,每次杀鱼都像一次艺术展,他先是狠狠将鱼用刀柄敲死,将鱼的鳞片细细刮去,适中的力道使那鳞片如自然蜕下的蛇皮,全数除干净;他劐鱼时,似在雕刻艺术品,力量或重或轻,刀锋一转,血花溅起便扯出鱼肚子里的脏腑,最后将鱼呼吸的腮挖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他说:“竟然都要死了,何不让它死得干脆利落点!”
他有这样一身好本领。
我大摇大摆地向Kee走去,忽然一个肥硕的监工拎着根棍子摇摇晃晃向我走来,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酒气。他举起棍子,像举起一面没有图案的旗帜,挥下便是千军万马的疼痛。我双脚像长在地上,抬不出来,我的腰自然而然微躬起,像是接受国王恩泽的妃子,奴颜婢膝浑然天成。我将眼睛紧紧闭起,恐惧,心里想着:我不该这样招摇过市啊,挨打后我该躺一天还是两天?我要用哪只手护住我的要害处?即使给我这副健壮的身子,还未与他肉搏,我的灵魂便已匍匐下,这是埋在深处的颤栗,日积月累,怎能轻易剔除?那便只能承受!事情出乎我所料,胖监工直接掠过我,将旁边卸货时没有接住货物的渔工一脚踹开,那渔工在地上滚着,吃痛地呻吟,又遭受监工如鼓点般的拳脚,胖监工叱骂:”你这没有手脚的狗东西,还要不要吃饭了?来人啊,来人!快把他关进铁笼子里,这东西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该死该死!“
话音刚落,有两个人模人样的员工上前将渔工夹在中间,揪着渔工的左右肩便拖下去,像拖着垃圾一样。我目送他们而去,长长舒了一口气,爬到喉咙的心才落回去。同时我有些不安,但是我却倚老卖老地想着:我这样老迈,渔工那样强壮,他顶替我,大概也没什么吧。胖监工擦我肩而过,视我如无物。于是我心安理得继续向我亲爱的朋友走去。
才一会儿,Kee已经被人潮吞没了,那里像被丢了一颗炸弹,如一锅煮沸的水,溅起一阵纷杂,乱成一团。四处的监工纷纷赶来。直到将肇事者揪出,才确认这是一起渔工之间的斗殴事件,地点就是在这块杀鱼的角落。
点燃众多渔工怒火的是身材矮小的郭,郭被渔工群起而攻之。他松垮垮地站在那里,醒目得很,整个人像染坊,红的,绿的,黑的,黄的,皆有。领头的胖监工用他轰雷的声音震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的眉梢挂着钩子,嘴角噙着冷笑,问:”你们是要造反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交代清楚,我叫你们这些狗东西统统吃鞭子。”
郭面目惨怛,鼻涕泪水混着流进嘴里,他毫不知情吞着、舔着,“我没有错啊,我有什么错呢?挨打的是我呀!先生,他们打得就我一个!”
监工嗤笑,“他们为什么打你?!”
郭哀嚎着,哭得面目全非,跪下抱住胖监工的大腿,“我不知道啊,先生,但是我在一直流血,这血止不住,先生我就要失血过多而死了,求您帮我找个医生吧,先生。”
众人没有辩护,甚至没有发声,只单单用愤懑地眼睛直直盯着郭。
监工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下,动作粗暴,语气平淡,“听着,伙计,你扰乱了我们的工作,这一切都是由你而起,这就是你的错!来人,将他拉下去,关—铁笼子。”郭脸色变得灰暗,一下子被抽去所有力气直接瘫在地上,一只破篓子在他身旁。而他的表情就像接到医生给的死亡判定单,迅速枯萎而去。
他被拖走了,众人的眼神流露不忍,站在那里,成了攻不破的屏障。我分明看到郭蹬出的两条血痕,分明如铁轨,要驶往哪里,我并不知道。只听见监工朗声叫道:”好了,好了!该去工作了!呸,你们这些狗东西,一天不惹出什么事,你们就闲得发慌,你们这些皮紧欠松的东西,该死该死!“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像吆喝牲畜,众人也如牲畜般一哄而散。
两个女性在窃窃交谈,一个女人愧疚地说,“我方才也上去在郭德身上踢了一脚,你知道,我踢人可疼了…”
另一个女人不解,”你们为什么大家要去打郭,虽然他平时让人厌恶,可是我们当中又有谁不让人厌恶呢?他是做了怎样过分的事?“
一个女人咬牙切齿,”他饿极了,吃了一块生鱼片!”
另一个女人--显然是初到这座小岛。她提高音量反问,“不过是一块鱼!”
一个女人陡然变尖了声音,”哪是一块鱼啊?!那是有罪的!他在造孽,我们的血和泪都在那里,他怎么忍心吞下去!”
这当然是有罪的!郭吞下鱼肉时,是将混合着众人模糊血肉都吞下去,当他将鱼骨咬得咯吱响时,是忘记海面之下、密林之中累积如山的尸骨了吗?不碰任何海鲜,是我们这些资深渔工的共识,我们依然热爱着大地所产的稻米和馈赠的咖喱,但是我们无端厌恶任何海鲜,因为所有苦痛与不详都源于此,这种厌恶深入骨髓。我将溢出的同理心全数收回,头也不回地继续找我亲爱的朋友。
Kee愁眉锁眼,他正蹲在一个装满鱼的水桶旁边,动作不缓不慢,娴熟地劐开一只又一只鱼的肚子。他光着上身,腰间只别了一个布囊子,每次他走路时,这布囊子便前后晃着,叮当作响,那声音好听极了。那里面不是他少得可怜的工资(我是没有工资的),而是他每次迎着坠沉的夕阳,偷偷在海边拾得的贝壳。
我们这些渔工多是住在船上,用已经破烂不堪的渔网编成吊床,实际上我们的吊床几乎挨到天花板,因为我们“吊床”下面还屯着许多杂物,那些东西占据大部分空间,它们狂妄如殖民地的瓜分者,只会压迫我们这些可怜的人。
每晚我们呼吸都紧促而细微,这逼仄的空间,容不得我们有任何私人的物品。到我老得爬不上吊床的时候,监工要教我躺到海风狂肆的陆上,这是硬生生截去我的后路,看,他们是尽可能地利用着我们这些垂老多病的渔工,到再也榨不出什么价值,就会将我们像垃圾一样地扔掉!许多老渔工就真正变成棺材瓤子在密林中腐烂。但是,善良热心的Kee,每晚主动将我抱到吊床上,虽然我还要时时担心我那酸痛的腰会不会被扭到,会不会不小心地摔下去?可总算是很好了。怕我出事,他的床安在我的对面,我的眼虽然花了,可我能听见,每天晚上,他从布囊子摸出一颗颗美丽的贝壳,在月光下,细细看着,一遍又一遍抚摸,它们铮铮作响,如玉石般,清脆悦耳,那股纯澈清甜涌进我枯竭的心,我的眼眶被什么东西模糊了,我想起了记忆中金色的东西,深藏于心,于这刻被勾起。我想,我是有所依托的,模糊到泛黄的记忆仍可慰藉我几分。我是个缅甸人,我有父母,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的样子我已经不大记得,唯一清晰的片段,是父亲对我高高的托举,他说:“哦,这是佛对我最好的恩赐。”也只有这时,我才记得。原来,在海的另一端,我有一个家。
我眼睛花了很久,如今我终于有一双明目可以好好打量我昔日的朋友。他的脸稍显稚嫩,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如蚯蚓趴在他的眼角处。他不丑陋,相反的是,这增添了他的男子气概。我张开手想要拥抱他,或是等他如乳燕归巢那样飞入我的怀抱。他抬起头,看着我,不,他好像直接透过我看其他的东西。我有些气闷,怎么今日连他都不理我了!我俩僵持不下,他透过我看着远方,我看着他。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胖监工仰着头,直到最后一抹光辉精准地从他脸颊爬下,便敲着警铃用大喇叭嚷着要集合吃饭:要知道,那群人成天想着怎样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成果,胖监工巡视周围,见众人动作明显放缓,就好似金钱在他手头如流水般逝去,监工变得烦躁起来,又见许多渔工饿晕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地倒下。所以他才不得不敲响警钟。
警钟一响,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麻木的渔工啊!只有这刻眼睛是发亮了,是有生命的,足以媲美所有的光亮。他们机械的身姿变得灵巧,如兽优美地奔跑,欢呼声足以胜过所有的惊涛怒浪。我静静看着这一股兽潮,这在过去几乎每天都要演习一遍。
奇迹的是,今天的我不仅返老还童,而且一天都没有感到饥肠辘辘。不为饥饿所困,我方能如脱离世界般看着他们,这出闹剧。往日我同他们一般,身为兽潮中的一员。而今天我却觉得一切都像是第一次看见那般令人震撼。这种因日常引起的狂欢,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当吃成了唯一可以期待的东西时,人的生活便真的聚焦成禽兽的生存。
对于吃喝的渴望,使所有渔工疯狂起来!胖监工不得不再一次维持秩序,他敲打着一个大碗,像吆喝鸡群来吃米。松弛的脸垂着两个脸颊,他也像只癞皮狗。他让甲板上的黑手党向天空发出一记枪弹。渔工方勉强拉回理智,然而这片刻的静默又在分发食物的时候打破,一个渔工扯住一个监工的衣角,他苦苦哀求,“先生,这全是汤啊,多给我一些饭吧!我饿得发慌!求你了,我会多干活的,像头骡子,一直干活!”他的话是所有渔工的共同心声。拿着勺子的监工不搭话,只是幽幽地盯着他。半晌,那渔工衰颓地放下监工的衣角,他叹了口气,不知谁也叹了口气,后来叹息声如海潮那般涌起。胖监工揉着吃撑的肚子,一手高高举起棍子,使劲将他的大碗敲得大声。叹息声便如退潮般,迅速消散。众人庄重捧起碗,动作刷刷一致,接着埋头吃饭。过程才真正变得鸦雀无声。
我的朋友Kee真的完全忽略我。他看着碗沿的裂口发呆,突然动作疾如闪电,他将那半碗汤水藏在他的布囊后,然后起身慢慢退出人群,悄无声息。只有我瞧清楚他的动作,我跟在他后面,我跑到他的身旁,小声在他旁边絮叨:“嘿,Kee,你怎么不理我?我不过才消失一个晚上而已。老天,你晓得吗,我真的遇到了佛赐的福祉了,昨天与你们上山砍柴,我砍着砍着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你晓得我的身体状况,我再也没有爬起来,我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你们都不见了!你认为这很可怕吗?不,不,我竟因祸得福了!醒来后我的身体变得年轻强健,我耳不背眼不花,我甚至看清你了,这真是奇迹呀!可你怎么不理我了?我变成这样你应该为我高兴,我俩可以一起劳作了!你怎么都不理我?”
说得口干舌燥,我几乎丧气了。终于,我瞧见他的嘴唇噏动一下,吐出二字:“好敏。”
我顺着他的目光所落之处看去,他口中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时趺坐在铁笼子里的男人好敏,其他人都是蜷缩在那狭窄的铁笼子里,而这个男的是趺坐着。我透过冰冷的铁条看--他就像一尊坐化的佛像。缅甸人大都信佛教,但渔工来到本吉纳小岛就大都不信了,试想,若佛真的能渡世上一切苦厄,他们何至如此?佛抛弃他们,他们也抛弃了佛。
只有这个男人是例外。他如一个虔诚的卫道士,他人都在干活时光着膀子,弯腰跪地。而他则永远套着那洗得发白的蓝背心,挺着笔直的背。每天早晨,他必要对着太阳升起的东方(缅甸人认为东方是吉祥的)磕三个头,然后无法遏制情感疯狂地亲吻着这片土地。
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想离开这里!于是他计划逃离:第一次逃离的时候,他狂奔着跑进了坐落在这座小岛的小镇,口里嚷着“我佛,我佛”,他看见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就立刻求助,最后他被那老人抓住,举报给渔业公司然后领赏。他知道本地人是不可信了。第二次,他有三成把握逃出生天,于是兴致勃勃同伙伴讨论了详实的逃离计划,第二天,他被同伙举报,讨了一顿好打而且关禁闭,足足三天没吃,他喝的是沟里的污水,混着鸟粪艰涩吞下去。他知道同行人也不可信了。最后一次,他没同任何人讲,那段时间他兢兢业业,消除了看守他的监工的怀疑,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逃离了,这次他成功了。他躲进密林,过着野人那样的生活。在那深不见底的密林,风餐露宿,野果充饥,野泉当饮。虽然处境更糟了,但他却觉得空旷,他不再是渔工,他是一个可以由自己精神驱动的人,自由自在,长啸于密林。不久之后,他听到风吹草动:搭救渔工的船靠岸,可以回家了!他再次激情澎湃地叫喊着“我佛,我佛”,下了山。却再次沦落监工的魔爪,他坠入魔窟后再也没了逃离的打算。这次,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
我的朋友Kee,今天他对我不闻不问,却把他自己的晚饭送给好敏。趺坐的男人闭起眼睛轻轻微摇摇头,面容平淡无波。我叹息:他已经老僧坐定,心如枯井。Kee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Kee没有觉得自讨没趣,反而蹲下身子,视线与好敏平齐。他说的话轻而柔,刚溢出唇齿便没了,他说:”这次我们可以逃离了,是真正的逃离!有三名女记者,叫了船来接我们,我下半夜坐第一波船走。“
好敏一声不吭,Kee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都不信,之前泰国警方来调查过,不过他们不可信,印度尼西亚政府也不可信,但那三位女记者却可以,她们真诚而公正。我第一个走,证明这世界还有值得相信的,我第一个走,你们该放心地跟上。“好敏睁开眼睛,定定看了Kee一眼,道了声:”我佛。“
他们对话令我难以置信,我最好的朋友将要丢弃我这个形如枯槁的老人了吗?但我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Kee还是要丢下我吗?我发狂地跑到他面前,想要抓住他问为什么?我双手伸向他,却直直穿透他的肩膀!我的手流淌着莹白到透明的光。我一阵晕眩,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却瞥到Kee瞬间变得通红的眼睛,他那双瞳子灿如繁星,蒙上水雾后变得剔透动人。他起身,哽咽地说:”离开前,我要再去看看我的老朋友。“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不知不觉到了密林,到了中午我醒来的地方。今晚的月光格外亮,但我俩还是一路磕磕碰碰地到了山坡那片悲凉荒瘠的土地,他如无头苍蝇四处游荡,到了一处木牌停下,我定睛一瞧,沿着目光,惨绿的鬼火,木牌上刻有”乃威-Kee-布德“字样,我明白了。
乃威是那万恶的人们贴在我身上的编号,Kee的名字碰巧就真的叫Kee,而布德则是我真正的名字,我只跟他提及过一次,他便记得了。将这牢牢刻在我的坟茔前,我一生不得做真正的自我,竟然在死的时候得到解脱。
原来一切不是奇迹,没有佛赐予的福祉,只是死亡。这次我因祸得福,得以明明白白一次。
Kee走时,是在下半夜,月光流泻到海面上,波光粼粼随着海浪,有风狂啸汹涌。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将在身处在密林顶端望着你离开,我为缚地灵,便再也不能逃离这里。我只能化作海中咆哮的浪潮,击打开地狱门,你只要上前一步,便可以重获光明。
我又得以望见开船的船长,大概是我的眼又花了,他长得真像我们的胖监工!
目送船消失在我的视野尽头,我转过身,风声正打着密林哗哗作响。我一路寻找我的归途,是那埋着森森白骨的荒地,亦是这座沉郁寂寥的小岛。我仿佛听见它们在风中吟咏,奏响一首安魂曲,憧憧树影投在小路上,斑驳混乱的影子好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形态各异,树随着风摇曳,地狱的鬼前赴后继地爬满地,做着各种扭曲的动作。
厚重的云层将月盖住,地上的纷乱刹那间消失,一切回归黑暗。
作者:牧妗
ps:这篇作品是笔者依据2016年普利策公共服务奖-美联社关于出自奴隶的海产的报道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