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晴日长河，天水一色。
男人双臂在胸前抱水，送到嘴边，再推向前方，低头蹬腿再快速并腿向前漂浮。想起有人说蛙泳就是以双臂为勺，挖冰淇淋送到嘴里吃，实在形象。
眼前没有冰淇淋，况且那东西也太甜腻，夏天解暑的最好法子是游河。倒是天上那团白云好似一碗泡饭，一碗小时候常吃的泡饭。伏天燥热，母亲早上做好泡饭。父亲和自己就着四季烤麸和糟卤豌豆吃下，再去河里玩儿水。最初一次下河，父亲背着自己游到河中央放下。没了父亲的托扶，一下子失了平衡，自己在水中扑腾挣扎了几下，没想到竟然浮起来了，从此开始了水中的快乐日子。
与父亲推着汽车内胎渡河的情景宛若近在眼前，父亲在前面带路，自己紧跟其后。而现在是和她一起渡河，自己在前面带路，她在后面跟随。
想起女人，男人转过身，双腿在水下如踩水车一样踩水，双臂也在胸前慢慢推水、抱水，停在河中。
七、八米处的河面上，女人的紫红色泳帽在河中浮动，后面是紫红色跟屁虫（充气漂浮袋Swimming Buoy），莲藕节一样的手臂左右交替向前划入水中。
女人曾是个安静宅家的乖乖女，旱鸭子一个。直到两年前，她忽然不想再在书中体验别人的精彩，决定亲身经历，开始学游泳，走进河中。天上那片云，就像一片白帆，身体如舟，手臂如桨，云朵为帆，生命从没这样把诗意摆在眼前。
自由泳是冥想的运动，或者说它根本算不上一种运动，而是一种修行。左右手臂交替向前入水、抱水、推水，再出水，然后提肘向前准备再入水，如此反复。双腿自然伸直，由胯部带动大腿伴随手臂动作踢腿。从没有像在自由泳时这样关注呼吸，水中用鼻呼气，手臂出水后用嘴吸气。这种运气吐纳大法如武林大家的内功心法，游一会儿就肺腑通透而舒畅。
自由泳唯一的缺憾是需要刻意抬头才能看方向。女人头部稍稍抬起，同时胯部翘起，背部成反拱形，这样腿部不至于下沉。前面七、八米处男人正在等自己。
男人戴着橘黄色泳帽，腰间系着橘黄色跟屁虫，他的存在让女人心里踏实。
他不会远过自己八米远。丈夫的距离不是一丈，而是八米，至少在渡河时这样。
虽然他曾离自己很远，即使那时候他和自己的实际距离并没有八米。或者他在隔壁书房的电脑上，或者与自己同在厨房的餐桌旁，甚至同在卧室大床上就躺在自己身边。可是女人感觉那个时候他离得好远，远得摸不到。她认可他和自己是顾城诗里“云”与“我”的距离。可是他很近，却又很远，她感受不到他的心。
是微信里那个牡丹花图像的ID？是他拿起频频响起的手机躲到另一个房间的慌乱？是他看自己的心不在焉的眼神？二十几年的婚姻顺风顺水，儿女离巢，家里空空，女人的心也是空荡荡的。
而现在男人就在八米之遥。他的橘黄色泳帽和跟屁虫是那么鲜亮明快，赏心悦目。女人不必看远处河岸的模糊标志，朝着男人游去。
女人像一朵紫红色的莲花，手臂如白生生的嫩藕。她游着自由泳，男人看不到她的游泳衣，但男人知道那是一件修身恰到好处的紫红色泳衣，如果她站立在水中央，丰盈的胸臀和娇俏的纤腰就会完美地烘托出来。
但是男人更希望女人没穿泳衣，就像一起去心岛划船宿营一样。那里有一大片盛开的白色睡莲，好像有醉酒的仙人任性地往湖中随手乱扔纸团。睡莲中有一片心形的清水，那是他们的华清池。
没有人迹，只有天水之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水中天浴。湖水温馨，无人窥视，衣服在这里刷不到存在感。他与她坦诚相见，女人身体的每份玲珑都彰显无遗。他们与天水坦诚相依，毫无遮掩，从没有这样懂得自然的深意，因为他们已经融入自然之中，他们就是自然。肌肤之亲，是最自然的亲密，是最完美的距离。
忽然一个大浪扑来，男人在冥想中不小心竟然吞了一大口水。赶紧调整呼吸，转身查看女人，女人在七、八米处依然继续她的自由泳，悠然自得，不紧不慢地在波浪中漂浮。
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男人诧异于她不断让他感到新奇，似乎随时会展现出自己没有认识到的一面。比方两年中从旱鸭子到悠闲的自由泳。她是一朵神奇的紫红色莲花，时时会绽放异彩。
女人随着浪花起伏。她用转身带动手臂尽力插入更前方的浪中，踢腿的频率随着波浪调整。如果浪大，她会随着浪多漂浮一段，再转头唤气，而且比静水时多向后转一下头来避过浪涛。
博浪的说法是不确切的，弄潮的“弄”更适合。浪是用来把玩的，不是用来敌对搏击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兵家最高境界，如果以浪为敌，最有效的战斗方法是到浪花中去，与浪花和解，与浪花为伍。
抬头看见转身来查看自己的男人，女人心中一片温馨，想起心岛的日子。他老是把那些睡莲比作仙人乱扔的纸团。又不是搜肠刮肚地写情书，何以要扔那么多纸团呢，这个形容让睡莲池看着都凌乱起来。当然家里确实不如以前那般整洁利落。洗碗池里还有早上的碟碗，上一周的衣服还没有洗，前院的草坪远没有邻居家的绿，后院已经紫花如繁星的豆角藤蔓也该再浇一次水。
只是这些似乎并没那么重要。睡莲精致如白玉雕琢，那是一个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呀。
眼睛有些湿润，却不是泳镜进的水。女人把泳镜两面打开在水中浸了一下，重新扣在眼眶上，这样镜片上不再起雾。她用视线追随着不到八米外的橘黄色跟屁虫，继续向前游去。
几声急促而清脆的断续音节跳入耳鼓，划破河中的宁静。男人前方十几米，有潜鸟妈妈带着两个孩子浮游着，似乎感受到危机，倏然潜入水中。男人放慢速度绕行，怕冲撞了它们。孩子们小的时候自己也这样带着他们游泳。和父亲把自己扔进深水中完全不同，孩子们都经过泳池的正规游泳训练，标准的泳姿。那个时候女人还不会游，也不想学。去加勒比海度假，就只会在沙滩穿着漂亮的沙滩裙摆拍。而自从两年前学了自由泳，口里的理论一套一套的。男人不甘示弱，偷偷在油管上找游泳视频边看边在泳池练习，如今自己的野游路子终于向正规泳姿贴近了。
男人心里笑了笑，笑意偷跑出来落在脸上，混着满脸的水滴有些滑稽。况且雨点又在这时忽然打落在脸上。一没留神头上的泡饭白云被一片黑云覆盖，竟然催下雨来，越下越大。河面雾气濛濛，好像牛乳泼洒着，张嘴就可以喝一大口。
雨滴落下来，开始很矜持，后来就暴露出热情的性子。女人转身吸气，几颗豆子一样的雨滴不请自来落入口中，好个清凉。女人马上换成蛙泳。头跃出水面的时候，雨景尽收眼中。黑云往水中钻，波浪热情地接纳。雾色朦胧，雨滴点点，那是无数星辉洒落下来吗？是为了愚钝的世人可以在自觉不自觉中纳入星辉修行，快些感悟。
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彩虹如桥横跨河面。河岸已近在眼前。男人忽然觉得渡河的距离实在太短了。女人在后面也看到了河岸，不用再跟着男人当标志了。
可女人已经习惯跟着男人渡河。习惯的，就是不舍的。不舍的，就是喜欢的。喜欢的，就是爱。
女人爱上了渡河。
(《中国日报》加州版2020年8月15日，C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