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评论这本书“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而林语堂亦言“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的想到‘安乐’这个问题——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人身之痛苦”。没错,它就是笔出沈复的《浮生六记》,它不同于庄严厚重的史学典籍,亦不同于庸俗情趣的市井小说。它就像徐志摩衣袖下的风,那般轻盈,既不带来历史的纷争,宗教的禁束,命运的悲苦,也不带走后世的颠倒膜拜,痴狂追捧。它自清乾隆二十八年吹来,自姑苏城南沧浪亭畔一个士族文人之家吹来。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生于姑苏城南沧浪亭畔士族文人之家。十八岁娶舅女陈芸为妻,婚后夫妻举案齐眉,相爱甚笃。然命途多舛常常事与愿违,幸而二人不落世俗,善苦中作乐。耳鬓厮磨二十三年,至芸积病身故,仍情深如旧。后沈复离家漫游,著《浮生六记》六卷,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
初识此书为中学课本所收录《闲情记趣》其中片段“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等,深觉其意趣盎然,便寻来一览,于是文中窥世,从三个世纪前这对寻常夫妻,展开对当时世人的生活风貌,对清乾盛世之风的追寻,流连忘返。
“浮生”二字,是李白所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全书除了《坎坷记愁》,其余都是在谈论生活细节,为欢之事,闺房之乐,诗酒之幸,游玩之快。都是典型中国文人的清淡闲雅情致,其《闲情记趣》一章里,谈论养花寻石,布设园林的段落颇有趣味。亦有诗云其“烟霞花月费平章,转觉闲来事事忙。不以红尘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肓。”其《浪游记快》一章,也因为他幕游在外的身份,以及穷困潦倒还不忘游览山河的兴致,显得别有风致气度,风景层叠目不暇接。原文中有诗题道“秦楚江山逐望开,探奇还上粤王台。游踪第一应相忆,舟泊胥江月夜杯。”
而《坎坷记愁》却是全书最令人动容的一章,是本书除了记载闲情闲趣之外的第二大主题——“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发表章节。是芸娘这个典型中国古代贤妻的形象塑造章节。是本书区别于世俗小说的升华章节。被赶出家门的三白夫妻,寄居扬州,生计无靠,三白不得不多次找亲朋借银度日。路途遥远,风餐露宿,途中竟然不得不借土地庙藏身。苏州、扬州都是多么具有诗情画意的地方,谁料到却应了“人生只合扬州死”的谶语。芸之死,使三白深感切夫之痛。痛彻心扉的时刻,他只能感叹: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如此规劝世人,敢叫世人莫情深,可知伤痛之深。痛之深,念之切,三白才敢于在招魂之夜呆在房间等待芸娘的魂魄出现。禹门皆惊之。真可谓痴心不昧。
历史也许看惯了前世浮华后世苍凉的戏码,一如 “婉转蛾眉马前死”的杨贵妃,再如“三春过后诛芳尽”的红楼十二钗。到了沈复这里,苍凉便不再是苍凉,悲苦也不再是悲苦。他带着着这一身贫,一身轻,一身对芸娘的念念不忘,浪迹天涯。有人说三白的身世于曹雪芹相近,《浮生六记》与《红楼梦》的写作动机也相似,都是“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可二书却不同于风度,《红楼》着眼大处,从大时代,大家族下笔,却落脚在小情节小命运。曹要记一记平生事,还要脱化成个顽石,自诩成个宝玉,写出个一仙一道引他历世遭劫,不过是想教人参破红尘浮华,却行文处处藻饰,不落清明文字。而《浮生六记》虽记得都是生活琐事,一花一草,一蚊一烟皆可入文。可就是这些琐碎生活造就了这个清乾盛世的大情怀。是举重若轻的生活艺术,是“布衣饭菜可乐终身”的淡然娴静,是即世又超脱于世的仙道境界。
有人说沈复在明清这个大时代略显软弱,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明清毕竟是个大时代,豪情壮志著文章者有之,关怀于生活细微之处,描写时代的人文生活映像的人亦有之。沈复是这个时代必然的产物,沈复的性情也是其命运的必然产物,而《浮生六记》的出现也就自然而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