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青春吗?”
坐在冬日的咖啡馆里,某个女性杂志主编,抛出了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窗外飘着小雪,馆内有充足的暖气,面前的年轻白领盯着手中的咖啡,氤氲蒸汽徐徐上升,她没有产生对这个问题的不解。
“每个人都有青春,我也不例外。”她避重就轻回答。
从她的神情看得出,她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尤其是,看起来刻意针对她的问题。
而一向嗅觉灵敏的主编只是问出了心中所想,仅此而已。
明明是站在青葱岁月尽头的女孩,眼神里却不是初入社会的胆怯、向往,而是历尽沧桑的释怀与淡然,好似从一场浩劫中解放出来。谁都明白,青春是一场华丽的舞,之后便是一台离合悲欢的大戏。
在她这里,一切好像颠倒了。
事实上,她的一句话在伍果平静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层波澜,这几年,她一直在鞭策自己,向前走,不要回头。可是,一些事犹存在于内心深处,只是她不愿轻易提起。那一瞬间,往事纷沓而来,几乎吞噬了她。
鼓起勇气缓缓陈述这一切时,她仿佛在掏空她的心。
她至今仍能清晰回想起,多年前,她是用一份怎样的心情,步入那所像宫殿的房子的。
她像是新生的婴孩,对眼前陌生的一切充满好奇与不可思议。
珊是她的同学,从日常交谈的端倪中可以意识到她家的富裕。但对这样的视觉冲击,她没有做任何的思想准备。从踏入这里的这一刻起,她的心就被浪潮反复击打,不能平静。
罗马式的巨大吊灯,镶着金边花纹的墙纸,精致的欧式家具,螺旋而上的楼梯……她联想到了自己狭窄朴素的窝,巨大的落差引发了重重失落。同样是出生便享有的东西,有些人,不费吹飞之力就能得到更多。
更要命的是,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孩,不加掩饰地展示自己的所有物,穿着白色纱裙的珊犹如一位真正的公主,给同班的几个女生开了眼界,言语中透露出的小小得意,倨傲甚至轻蔑,一丝不落的被伍果收入心底,然后,被无限放大。珊甜美的笑容渐渐失了模样。
“哇,珊你家真的好有钱!”同行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如果说舒适的客厅,设备齐全厨房,明亮宽敞的浴室只是对高质量生活的诠释,那么这令人眼花缭乱的衣帽间才是满足了少女的全部幻想。
伍果终于把持不住了,她跟随着她们,在灯光璀璨明艳的照射下,琳琅满目的时装整齐排列着,每件都泛着光泽。她在一排高跟鞋面前停下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紧紧攥取了她的目光。不似灰姑娘的水晶鞋清纯剔透,那是成熟女性才能驾驭的物品。
情不自禁的,她缓缓抬起手想去触摸它,因为触觉比视觉来得还要真实。一句尖细的声音立刻让她清醒了:“劝你不要碰,砸了你可赔不起。“
她指关节倏地收紧,垂在大腿旁,背对着不敢去看珊的眼睛。不用猜,那一定是嫌弃鄙夷的。离开房间时,她的目光再次缠绕在了那双鞋上,华美的灯光下,它丝绒一般的颜色是致命的诱惑。
珊盛情邀请她们享用午餐,旁人看来的盛情,在伍果看来是惺惺做假之势。冲昏头的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是多么思想阴暗,利欲熏心。刀叉划过瓷盘的声音格外刺耳,高脚杯里不知名的液体摇晃着,碎了一地的阳光。
她味同嚼蜡,吃到一半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我……去趟卫生间。”她没来由地紧张。
“去吧,卫生间在最左边,可别走错了。”珊意有所指。
她抓走了随身的包,从卫生间出来后,鬼使神差般地,拐进了衣帽间。她感到背后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回头发现空无一人。双腿像灌了铅,她吃力地走向那双鞋,拿了下来,真实的质感和重量让心跳猛然加速,手心满满渗出了汗。
她悲哀地发现,她无法将它放回原位了。
一股疯狂的念想逐渐发酵,填充了她的胸腔。
夏娃偷吃了禁果,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毒蛇与苹果合为一体,盘缠在她的手上,扎出了满手的鲜血。犹豫与矛盾让她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
重新回到座位上时,手指仍在不住地颤抖。
“抱歉,在里面呆了太久。”
欲盖弥彰。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恨不得咬舌自尽。
放在身后的包,隔着皮料,形状不规则的东西抵着她的背,戳着她的脊梁骨。她埋着头,得手并没有使她产生快感,反而陷入了无底深渊,她在呼救,可是没有谁听得到。
她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光是“小偷”两个字,便足以让她在今后很长一段岁月里活得战战兢兢,压得她无法呼吸。她如坐针毡,能够预想的后果让她开始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是她嗤之以鼻的。她似乎看见了她岌岌可危的自尊在承受着巨大的考验。
她的手心被逼出了汗,心仿佛要跳出胸膛,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抓紧衣服下摆,一句“厕所”,在心虚织成的密密的网将她包围之前,慌忙逃离,离开前不忘又抓走了包。
将高跟鞋放回原位时,她已无心欣赏它的美,只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那个空缺的位置长着血盆大口,在无声的环境中狞笑。
巨大的落地窗外,落日的余辉染红了晚霞。
她再也没有和珊说过话,后者总是挂着一副了然无胸的表情,目光之下,无处遁形。
可那双高跟鞋的影子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在梦中,她昂着下巴,脚上的红色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敲出有节奏的声音。现实中,貌不惊人的她永远穿着一双洗白的球鞋,弓着背一头扎进人群。
毕业的第一年,她在一家中型企业做文案。老板压榨着手下的员工,像青面獠牙的魔鬼。她常在电话里向母亲抱怨,一生贤惠持家的母亲耐心地告诉她要忍耐,话筒里依稀传来父亲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声音,嗓音沙哑:“受不了就让她回来。”
从公司走回公寓的路上有一条商业街,塑料模特套上最新的时装,女人趋之若鹜。她向来目不斜视地走过,因为经历过,才明白,欲望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但那天,她还是停下了脚步,橱窗里漆皮红色高跟鞋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了,它依然具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而这次不同,没有人警告她了,也没有人拥有它……至少现在没有。
穿着制服的专柜店员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邀请她进去试穿。她犹豫了,试了不买一定会遭到白眼。
“没关系的,只是试一下。”店员循循善诱。
她硬着头皮进去了,在柔软的沙发上坐立不安,目光扫过一双双做工精良款式时髦的鞋,再低头,腿向里缩了缩。
把脚伸进高跟鞋时,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滋味让她兴奋得颤抖。那是脚趾被皮革挤压的感觉,她直立起来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两个字:睥睨。
穿上高跟鞋的女人,看得更远够得更高。
没有照镜子,她穿上它的那一刻起,就自动把它归为了所有物。
之后做出的一系列事情,是她短暂的青春岁月里,记忆犹新的疯狂举动。
半夜,坐在出租屋的床上,那是稍微一动就会吱呀的老古董,她没有开灯,焦点聚在一团漆黑处。她艰难地按下十一位烂熟于心的数字,几个滴声后接通。
“小果?”母亲疲惫的声音。
“是我,妈妈……”一开口,竟鼻酸了。
“怎么,又受委屈了?”
“没,”她压抑哭腔,斟酌着措辞:“妈,或许,能不能,打点钱给我?”
离开时她留意了标价,令人咂舌的数字,对于一个公司基层的小员工,一个存款不足五位数的人,是无能为力的。
“大半夜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要多少你说。”
她报了一个数字,还没说完,便捂住嘴,两行泪悄然滑落,之后便像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父母,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父母,为满足女儿的虚荣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少女时代心心念念的高跟鞋,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放在出租屋的地上。
失去了明亮灯光的照射,它的颜色也黯淡几分。她换上一件像样的裙子,在全身镜前,踮起足尖将脚塞了进去。
再抬头,惊愕地无法动弹。
她能看到的,是一个面容平平的女孩,一条廉价的布裙,搭配一双根本不匹配的红色高跟鞋,像是生搬硬套上去的。
她终于意识到,背叛朋友,欺骗父母,做了不可理喻的事,无可避免落得一个滑稽可笑的下场。
她的青春有一个模糊的剪影,象征着她对未来人生的渴望。不是她的东西,不择手段得到了,它也无法与她契合。
那双鞋,塞进鞋盒,在角落里蒙了灰,没有再被穿上。
“现在你明白了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吗?”主编最后问。
伍果自信的笑了,“当我有能力了,我发现有更多可以取代它的东西。”
回头再见往事,它们已向更深更远处隐去,其实早已没有了对她的禁锢,唯有她还耿耿于怀罢了。现在,她学会了放手。
顾城说过,在你什么也不想要的时候,一切如期而来。
经历重重失落与挣扎,她好不容易拨开了常年盘旋在人生山峰的那团薄雾,无奈,纯真青涩的岁月已离她很远了。青春结下的果实,是苦涩的。
人无再少年,她目送那个别扭执拗的少女远去,转身踏上自己的征程,彼此都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