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长长的车队在山地间穿行。高大健硕的枣红大马此时微微垂了头,有些无精打采,脖子上锃亮的皮毛湿漉漉的。马车后面结结实实地装运着一口一口紫檀木的大箱子,金丝银线掐出龙凤呈祥暗纹,十分的细致考究。车辆行过,车辙在地上刻下深深的印痕。这样的马车不是一辆两辆,而是整整三十辆。
我乘坐的玉辇虽然算是十分宽敞,但颠簸了整整一天,又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也仍旧觉得腰酸背痛,胸中窒闷得很。
“公主,”婢女在车外恭敬地回话,“柳大人说,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走出少昊山。车队出了山,立即找地方宿营,请公主再坚持一下。”
“知道了。”我揉了揉额角,声音低软,显出一丝疲惫来。
这是卫国送嫁的车队。三个月前,赵国新任国君派使节出使卫国,向卫王求娶卫国公主。卫国国君封九公主因诺为长宁公主,与赵国和亲,郎中令柳沐言送嫁。车队载着无数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向赵国国都焉池进发。到今天,已行了十五日。
我坐在马车之中,忽听得前方马匹一声尖锐的嘶鸣,马车毫无预兆地重重晃了两晃。
惊恐的尖叫声突然间爆发出来,前前后后人声骚乱。兵刃相交,在空气中发出短促而有力的呼啸声。
我没有下车,也没有挑开帘子张望一下外面的情况,只是把手指探到座位底下。
只听耳旁嗖地一声响,我微微偏头,一支羽箭堪堪钉在身侧,箭尾的羽翼兀自晃动不止。眼前突然一亮,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日光扑面而来,我本能地眯了眯眼。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色身影已扑了上来,一把大刀劈面而来,刀柄上的黑濯石晃了一晃,刀刃上犹带着新鲜的血迹。
我猛地抽出座位下的长剑,护在身前。
那大刀却在距离半寸远的地方堪堪停住,持刀的人身体向后一个踉跄。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青年,青衣玉带,眉目俊逸,做文官的打扮。他刚刚从身后抱住了那执刀的刺客,一把将人甩开。他那一下似乎用尽了气力,此时兀自喘息不止,脸色发白,眼里却透着一种冷静又决绝的神色。
我猜这文弱的青年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此刻能保持如此的镇静,倒叫我有些刮目相看。
只可惜,他眼里的冷静决绝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一下子碎得一干二净。
我很希望,他那样的反应是因为我的天姿国色叫他目瞪口呆。
可惜,并不是。
他举起一只手,指着我,眼里满是震惊,“你你,你……不是公主。你是谁?”
“苏九九。”我边说边一剑探出,斜斜自他鬓边擦过,刺入他身后一名刺客的咽喉之中。我想我说那三个字的时候必定是一副咬牙切齿的形容,十分的不淑女。
“苏九九?武陵侯之女,苏九九?”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不错,我就是卫国武陵侯之女,苏九九。我的父亲是卫国执掌三军的护国大将军苏燮。从先王时起,父亲就为卫国开疆拓土,辅佐先王打下卫国半壁江山。武陵侯苏燮,身经百战而未尝一败,是卫国人人景仰的大将军,也是震慑六国的一尊战神。
我虽然不像父亲那样威名赫赫,但说起苏九九,在卫都景阳也小有一些名气。只不过,大抵人们夸赞世家小姐说的都是‘贞静温婉,端庄娴雅’之类;说起我时,却是先‘呀’的一声,紧接着感叹一句“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女”,再颇有些遗憾地加上一句,“可惜是个女子”。
我一边偷空走神,一边手上又极为迅捷地递出两剑,顺便帮那尚处于震惊中的郎中令柳大人挡掉身侧的几下攻击。
说起来,这位柳大人刚好是我们卫国的又一个传奇。御史大夫之子柳沐言,少有才名,学富五车。一手文章惊才绝艳,一笔书法更是石破天惊,坊间盛赞他是文曲星君转世。更难得的是,柳大人不仅文采风流,还生得清逸俊美,温文儒雅,就连现下这种殊死搏斗的情形,还是叫我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此时,几名黑衣蒙面刺客正与侍卫们打得不可开交。那几名刺客的身手着实了得。柳沐言身边本来已经围上来几名侍卫,却在顷刻间被一名刺客撂倒。眼看着他已堪堪退到悬崖边上,我只好虚晃一剑,撇下正在与我缠斗的黑衣人,侧身扑向他那一边。清英剑舞出一朵华丽的剑花,一剑荡开刺客的长刀,再一剑点在他的眉心。
落地时只觉得脚下土地一松,心下大惊。回头看时,柳沐言一脚踩在山崖边一块松动的岩石上,已仰面向后倒去。我赶紧伸手去拉,背后却猛地一下剧痛,身体凌空而起,被抛到悬崖之外。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的景物扑面而来,又飞逝而去。手脚完全使不上力,意志渐渐被失重的恐惧和无助吞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勉力地睁开眼睛。墨色的天空,星光璀璨,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还活着,因为周身剧烈地疼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样。这痛苦明明白白地宣告,我的灵魂还牢牢地束缚在这具肉体之中,哪里也去不了。
头顶上方是交错的树的影子,背脊下面是潮湿的泥土和粗糙的砂砾,蚀骨的寒意慢慢浸染上来。耳畔充斥着各类嘈杂的声音,有蟋蟀、蟾蜍、猫头鹰、还有……我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去。
在离我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竟卧着一条巨型的蟒蛇,身体足有碗口粗细,通体布满艳丽的黄黑色斑纹。此时那蟒蛇高高地抬起头来,张开血盆大口,颈部弓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致命的一箭。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冷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我全身疼痛,几乎动弹不了,如何能与眼前这条巨蟒搏斗?
手慢慢探到右腿的外侧,我习惯在腿上绑一把小小的匕首。清英剑在我坠落山谷的时候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这小小的匕首是我唯一的武器。或者,我也可以用它缩短自己最后的痛苦。
电光火石之间,巨蟒的身体一跃而起,如箭离弦,迅捷无比地向前弹出。几乎同时,一道白影从我眼前越过,狠狠扑向那巨蟒,将巨蟒凌在半空的身影猛然按倒在地。
那白色的身影,竟是一头猛虎。
原来,我根本不是它的目标,只是碰巧掉在了这一蛇一虎的角斗场上。
只见那巨蟒掀起蛇尾,狠狠抽在白虎身上,几乎将那白虎抛到空中。白虎却兀自紧紧咬住不放,身上皮毛一根根炸开。巨蟒用尽全力扭动蛇身,白虎压低身体死死抵住,但还是被那巨蟒一个腾跃,带着翻滚了一圈。只这一瞬的功夫,巨蟒已在白虎身上缠了几个大圈,越收越紧。
我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指尖捏着那把匕首,惊得目瞪口呆。那蟒蛇此时已经完全占了上风。白虎被紧紧勒住,初时还勉力挣扎,此刻看起来却更像是抽搐。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白虎的眼睛,碧蓝色的一双眼睛,比山涧的泉水还要透明清澈,月光下晶莹胜过美丽的宝石。有一刹那,我仿佛觉得它是在看着我,在这个生死相搏的瞬间,那眼神里不是杀戮,不是绝望,也不是求生,只是那样清冷而淡漠的凝视,仿佛越过了千年的时光。
匕首飞出,堪堪射入那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待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简直震惊得目瞪口呆。那是我手上唯一的武器。我应该等到眼前这两个家伙打得你死我活之后,再拿来对付活下来的那个,这样也许还有一点点活命的机会。可我刚刚鬼使神差地到底做了什么?
匕首刺入巨蟒柔软的上颚,巨蟒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只这片刻的空隙,白虎用尽全力猛一甩头,哧一声撕开了巨蟒腹部长长的一条皮肉。那巨蟒被开肠破肚,缠住白虎的蛇身渐渐无力地松开,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几下,慢慢地不动了。
那白虎回过头来,微微侧头打量着我,然后抬起爪子,一步一步靠近,全身的肌肉绷紧,是那种十分谨慎的接近猎物的姿势。
银白月华将它的皮毛镀上一层清辉,它靠近猎物的姿态从容而优雅,有着兽中之王的凛然风姿,还有那双令我一瞬间失了神的眼睛……它长得可真漂亮。
我竟然叫一只畜生鬼迷了心窍,丢掉了手边唯一的武器。我今日若是死了,一定是笨死的。
白虎已经靠得十分近,它低下头来,气息几乎喷在我的脸上。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清它那双蓝色的眼睛,清冷、淡漠、忧伤……我的心无来由地颤了一下。
那白虎却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眯了一眯,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转身,飞速地消失在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