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他们的寿命很长。虽然他们的生命之线堪比恒星,并且像恒星一样,即使过了几千亿年星体消失之后,仍能使我们看到他们曾留下的璀璨光辉,但是他们仍孜孜不倦的记录下所看到的一切,随着四季移动的星星,经过身边流向远方的河流,透过高高的穹窿滑向广大平原的风雪……并且把听到的鸟鸣、说过的话、种子破土的声音刻录在音符中。他们希望他们的一切在时间裹挟之下,迎着海水的冲刷,经过岩石的磨砺,淌过滚烫的火山,仍能从无底且又细小的时间之口流出来。
有一些人,他们的寿命很短。或者因为生命转瞬即逝,他们极其怜悯自己,以至于听不到除了自己呼吸以外的声音,看不到自己睫毛之外的东西。他们用黄金的粉末涂满身体期望神灵感受到自己的虔诚,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镶嵌上钻石以照亮前行的路,为了吐出芬芳的气息饮着浓郁的香露。他们总是哭泣,当他们流不出眼泪时,就焚烧香纸蜡烛,使周遭的一切为他们的不幸忍不住泪水。
有一些人,他们总是站着,一动不动的站着。有的站在芦草旁,有的站在大树下,有的站在沙漠里。他们紧握一颗种子,希望凭着自己强烈的期望使它发芽。
“你们整天什么都不做,怎么可能使种子发芽呢?”野人一边撕咬手里的兽肉一边说道,“我们追逐围捕兽类才能有肉食吃,在土地上撒下种子才能指望有收获。你们这些人不是懒惰就是天生愚笨。”
“我们曾有很长的寿命”,这些人中的一些人说道,“我们随着季风来去的方向、追捕的野兽、赖以生息的河流找到可以生活的地方,我们劳作、歌舞,崇拜自然之神,我们与自然中的一切共享生命的赐予,并由此感悟生命的意义。”
“我们从不停止对自然的探索”,这些人又说道,“但这些在一场虫灾里完全没有作用。这股蝗虫不知打哪来,没有任何预兆。或许它们在周围生活已久,我们对此一无所觉,它们在所有能钻进去的缝隙里栖身产卵……或许就这样,它们像洪水一般从门窗、楼道、路面涌出来。所有人身上爬满蝗虫,它们咬所有的东西,所有能对付它们的法子毫不管用。我们打开密封的保险库,企望从古老文献寻得线索,可所有的书籍都已化为粉末,那些刻录悠久历史的音符也只剩下一地的碎片……啊,当我们再抬起头,地上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为什么人们面对这熟悉的昆虫这么狼狈,而这昆虫毫不畏惧直视着人们仿佛在说: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这里待不下去了,人们开始逃跑,就像当初的祖先一样。能够逃得很远的已经逃得没有踪影,而我,或者说我们,在狂奔一段时日之后就不想再跑了,因为我知道我们根本跑不出这变成碎片的大地。失去希望的我们用手拼命刨开一层层的碎块和一团团的虫啃食后的碎屑,我们看到当初祖先留下的标记已经锈透快要断开了。是的,只有流动的水才能保持鲜活,飘游的云才能看到天空真正的模样。我们所有的一切其实只是我们想要的,并不是真实的自然。现在,我们只能捧着仅剩的种子,企求封闭的心灵能给予一点开启真实之音的提示,不使这一点种子失去发芽的可能。”
“我们寿命很短”,另一些人开口了,“原已堪忧的日子却又招来厄运。我们的城里突然发起瘟疫,染上的人很快就死了,活下来的人少得就像熄火后的灰烬飘出的一缕青烟。整个城被浓烟裹在黑暗里,再也看不到明天了,完了,都完了。我们来到森林,放起大火,希望借着燃烧不止的冲天大火,使自己能在临死前吸一口没有浓烟的空气。森林烧尽,烟雾更浓,不过我们心如死灰再没有什么可以动摇的。在一堆仍不停闪烁火苗的木炭上,一个少年站在上头冲我们大声喊:‘索取无度的家伙们,哭吧,你们会活下去的,这样,你们就能继续哭了……’被激怒的人们向少年扑过去。可是,有的人只抓到木炭,有的人抓到钻石,有的人抓到一颗种子。这样,有的人拿着木炭烧烤食物填肚子,有的人把钻石镶到雕像的眼里供自己朝拜,另有些人,就是握着这颗不名的种子的我们,期望它能在我们身体里生根、发芽,从耳朵里开出花,让我们临死前再听听真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