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同桌死了。不是我杀的。
①
在讲这个悲伤的故事之前，我必须提前晾出我的态度:我非常讨厌他，非常，非常，非常。
我同桌叫四宝。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忍受他待在身边当同桌接近三年。他就像一只恶臭的苍蝇，围在我身边嗡嗡不停，脑袋里装满了千奇百怪的想法，时不时一个灵光乍泄，嘴巴跟怎么也关不住的水龙头似的把他那些想法往我耳朵里喷。
于是很多时候我听着听着耳朵就会因为无法忍受的愤怒而发红，这时他终于收住话题，睁大眼睛，故作夸张和不可思议道:“天呐潘小美，你害羞啦！”
他的嗓门像失控的大喇叭，全班同学都会转过头看我俩。如果此刻还有老师在场，一定会重咳一声，呵斥四宝遵守课堂纪律。
今天却邪了门。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射在我的座位上:“潘小美，上课不要走神哦。”
天呐！明明是四宝拉着我说这说那，可老师为什么不训斥他呢？
因为我魅力大呀，四宝的表情十分欠揍。
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发誓从今天开始和四宝绝交。
②
不管他再跟我说什么，我都不理他。他喊，叫，哪怕是爬到桌子上踩脏我的书，我也只会淡定地把书本抽回来，用橡皮把他带着脚臭味的鞋印擦干净。
我要彻彻底底地把他当成空气，无视他的存在，只有这样他才会明白惹恼一个女生后果有多严重。我打算狠狠地教训他一下。
我去办公室交大家的作业，他横在狭窄的课桌过道里堵我，一脸谄媚且堆着笑:“潘小美，我那本作业还有一道大题不会做，你帮我看看呗。”
我闻言，返回座位拿起他的作业本。四宝忙不迭跟过来，然而作业本径直从四宝伸出的手掌上空掠过，直接回到一摞作业的最上头。
我趾高气昂地从另一边过道穿过去，留下四宝像一条傻掉的哈巴狗伸着大舌头，没有回过神来。
我心里真是豪情万丈，像是电影里面救人于水火之中最后却深藏功与名的帅气女侠。
对待讨厌的男生就应该这样，绝不能心慈手软。
英语课。四宝看着我记笔记，目光沉郁而忧伤，好像还含了一包摇摇欲坠的泪珠子。
“潘小美，今天怎么不理我啊。”
我记笔记喜欢用两只笔。红色用来记语法，蓝色用来记搭配。
“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笔一顿，靠，抄错了一个单词。
划掉。
“潘小美？”
我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他立马软下声音:“好，不打扰你。你别走神啊，英语老师叫你啦！”
我睁大眼睛看了一眼英语老师，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仿佛飘在千里之外。
她把我叫起来：“潘小美，下一道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下一题选C，我低头默默看了一眼。
“不对，选D。”四宝在一旁插嘴道，“选D，DDDDD。”
他那个英语半吊子竟敢质疑我的答案，我心里冷哼一声，不上他的当:
“D。”
全班寂静。
四宝拼命忍住笑意，整个人在桌上抖得如同一个筛子。
我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怎么就着了那小子的道？
英语老师让我先坐下，然后平静地宣布正确答案是C，并且再三强调这种基础题绝对不能丢分。
是C，我知道的。我很懊恼，可是还得忍住不去瞪他一眼。
他这是在逼我亮招，我绝不会这样束手就擒。
③
晚上自习课，书桌上的作业堆起来有两个头那么高。
四宝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不，他看起来有点着急，但不是因为作业。
“小美姑奶奶，我今天怎么招惹你了？你已经一天没理我了。”他的声音带着央求的意味，听起来嗲得很，“理我一下，好不？”
四宝呆呆地思考了快一分钟，终于如同醍醐灌顶般奇迹地觉醒了:“你假装当我不存在啊？”
我不动声色地解着方程。
四宝不服气，站起来双手叉腰，正义凛然:“行，你继续装。我偏要给你证明一下四爷我的存在感！”
他颇有些悲壮，头也不回地冲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就朝台下做作业的同班们喊道:
“同学们！”
没有人抬头。
“我四宝在这个班待了快三年。这三年我是何其的荣幸，才能一直跟咱班学习委员潘小美同学当同桌。在这里，我不由得由衷被自己高尚的人品和强大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
去死吧。我闭上眼睛，回想这三年四宝是如何死皮赖脸的以学习成绩不好为由缠着老师继续和我当同桌，我真是崩溃得很。
“在和小美当同桌的这些年，她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题，让我上课好好听讲。我学习不怎么上心，如果不是小美一直拽着我学，我早就完蛋了。”
“我很感谢潘小美，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女孩。”
全班的氛围有些诡异的沉默。我在班里还是有一定威信的，他们没跟着起哄，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四宝尴尬地被晾在讲台上，没有收到一丝反馈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哇靠……我说，潘小美是不是都跟你们商量好了，全当我是空气呢？”
一秒，两秒，三秒，沉默继续着。
离讲台最近的一个同学恰巧打了个喷嚏。
“阿嚏——！”附带着吸鼻涕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如同洪流找到出口，全班人都从作业里抬起头来，盯着那位同学哈哈大笑起来，那位同学耳朵立马红了。
就是没有人看四宝。
笑声像刺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抬眼看了看四宝，他眼里的困惑更浓，甚至有一丝惶恐。
忽然班主任来了。老班往门口一站，像一尊庄严肃穆的伟人雕像，气势震撼全场。
笑声和窃窃私语如同壁虎被砍掉的尾巴一般瞬间断了。没有人敢出声。
四宝还在讲台上站着，神态局促不安。老班无视了他，用目光扫视全班，最后落到我头顶上。
“潘小美，来我办公室一趟。”
老班说完人就走了，班里人开始窃窃私语。
今天真是倒霉。我嘀咕着，紧步跟了过去。
四宝趁机跟过来:“别怕，老班最喜欢你了，不会说你的。”
“要是老班敢说你，还有我呢。你别忘了，我可是班里唯一一个敢和老班斗嘴的人。”
“别说话。”
我已经又烦又倦，现在更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担心。
我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④
老班办公室。
我静静立着，心平气和。四宝和我肩并肩，比我高出一头。
老班抽出一本作业放在我面前，我一看，是四宝的。
“这是四宝的作业本。你的作业呢？”
四宝在一旁得意地吹着口哨。
我犹豫了一下，托出实情:“老师，不好意思我交错作业了。”
老班闻之一愣，盯着我看了许久。
“潘小美，我明天给你安排一个新同桌。这本作业你留着当做纪念，好好保管。”
我呆呆地看着老班，心里生出一种冰凉的感觉。
我不想换同桌。
四宝虽然喜欢和我拌嘴，爱抄我作业，不停在我耳边烦我，像一只讨厌的乌头苍蝇，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以前也没那么讨厌他。
“老师，为什么……”
“快要高考了，现在是复习关键时期，老师认为你不应该因为四宝的事情过度伤心。”
我真想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他在说什么呀。
老班用一脸担忧的目光看着我:“已经有很多任课老师反应你最近上课状态不佳，总爱出神……老师们很担心你。”
“老师，我不想换同桌。”
“你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一个星期了。”
“……他会回来的。”
“小美，”老班语重心长，“四宝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走了。”他加了句。
我的眼泪忍了许久，这会儿终于流了出来。老班这一棒把我打得支离破碎，把我敲醒，让我冷静。
不是我故意无视四宝，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周。
是的，他不在教室里。老师看不见他，同学听不到他说话。他真的和空气一样，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我只想和往常一样习惯他的存在。
如果他还在，如果他还活着，知道老班要给我换同桌，他不跟老班大干一场才怪。
⑤
我很难过，也很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整个人就像大雨倾盆淋下的落汤鸡一般沮丧。
老班最终答应了我，把四宝的座位空着。
也许它会一直空到高中毕业。
四宝曾提过，他家那边空气新鲜没有雾霾，到了晚上星星又多又亮，就像天顶漏了光。
他说这次放假回家给我拍张繁星图，让我开开眼界。
我鄙夷地告诉他，大部分手机曝光时间短，加之星星光线弱，根本不足以成像。
四宝笑而不语。
后来新闻说有个地方夜里发生山体滑坡，公路上的车被砸成饼，司机与乘客无人幸存。四宝就在那一趟车上。
一个星期过去了，四宝没有回来。
我听说，只要使劲念叨咒骂一个消失的人，他就会受不了跑回来。
天杀的同桌，天杀的同桌，天杀的同桌……
可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晚四宝还给我发消息，附带两张照片。一张上面有很多小小的星星，我认出了北斗七星。
另外一张也是黑的，经仔细辨认还能认得出是他那摊浑圆的大饼脸。
“星星不错吧！还有你看啊，黑夜里我的眼睛像不像星星？”
“像你个大头鬼。”
“你见过哪个大头鬼会在大半夜用魅族PRO6给你发自拍还不加闪光灯？”
这是他留给我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