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壹
我的教育起点,只能从小学开始推算,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学前班,更谈不上幼儿托班了。
记忆中,七岁的那个夏天,应该是八月底的某一天,还留着鼻涕的我,被堂姐拉到村里小学的一个老师跟前。
我似懂非懂,瞪着戴一副黑框眼镜,慈眉善目的白净中年人,心里有一点紧张。我知道“老师”这两个词的分量,更别说就站在老师的面前。
老师问:“你会数数吗?”
我回答:“会!”
于是老师叫我数数看。我掰着十个手指头,一一地点过去“一、二、三...”,直到十,就停下来了。
老师问:“继续往后数!”
我挠了挠头,脸涨得通红,
说道:“老师,我忘记带我家的高粱杆了!”
堂姐赶忙解释道:“老师,家里偶尔教他数数的时候,十个以内用手指头,十个以上就用高粱杆做的小棒棒来代替!”
老师笑了笑,然后对我说“小朋友,没关系,上学之后一百一千个数你都能学会。明天就来上学吧!”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只要会数十个数就可以上学了!
现在回头想想,零到七岁,似乎在知识的领域里,我从未踏入过一步。父母忙于干活与生计,从未教授过我任何的学堂内容,倒在广阔的田地里,和方寸之间的厨房里,我实践了很多,也学会了许多。报到的前一天,母亲吩咐上三年级的隔壁堂姐给我临时“恶补”,仓促上阵。而父亲在旁边把一根根高粱杆削瘦来然后整齐地变成了“过滤嘴香烟”的模样。堂姐就一根根地数“一、二、三...”,我就跟着她“一、二、三”。
就这样,第二天,挎着一个母亲缝纫的布袋书包,我就懵懵懂懂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贰
如果要选择一个词来形容的我小学生活,那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词语一定是“坎坷”。
我们村其实也算是一个大村,方圆也有一点面积,到底多大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当时把整个村的各个小组一圈走下来,那也得半天时间。但是,我们村的学校却是一个小地方。
一排土房子,大概四个教室,还有两个小办公室,分别在最右边和正中间,最左边还有一个稍大的房间,是用作村委办公用的。厕所在教学楼靠右的后面,有点距离,要绕过老师的右边办公室再往后面走二十米左右。教学楼前有一个小操场,坑坑洼洼的,没有跑道,没有运动器材,只有两个用红砖头垒起来的乒乓球台,那是小朋友竞相争夺的场地。
学校里只有四位老师,三男一女,其中有一位代课教师是刚从高中毕业的,画画特别好,经常带我们到教室外面上课。三位老师就是我们自己村的,我的启蒙班主任曾老师是唯一一位女教师,是隔壁村人。他们身兼数职,当然也任教各个年级多门学科。学校四个年级,但其实只用了三个教室,因为二、三年级组合成了一个班级,教室左边两排是二年级,右边两排是三年级。老师的操作往往是先给三年级的学生上新课,二年级学生自修,然后三年级学生自行复习和写作业,二年级学生开始上新课。如此轮回。
三十几年过去了,脑子里对于那时的情景却依然清晰,更感叹当时的老师们真是太不容易。不过,那时的我们,少年不识愁滋味,没有学业的压力,没有作业的负担,每天轻轻松松的,快快乐乐的。从学校到家里,不过一公里,但我们却可以玩上一个多小时。而幸福的时光往往是那么短暂,犹如流星一般,昙花一现。
叁
因为学生数量少,教师编制紧,一年之后,我们村的小学停办,与隔壁村的学校合二为一,校址为原隔壁村小学,教师和学生全都集中到一块,这样就有了一所大学校的规模,不过遗憾的是,我们村的那位代课美术老师就再也没来上课了。
学校有点远,大人们说大概有五里路左右。我没有确切的里程概念,但每天的来回奔跑,时而觉得距离挺近的,跑跑停停就到了,但有时又觉得实在是太远了,尤其是天雨路滑或天寒地冻的时候,怎么走了半天还没有到学校。
我的班主任还是一位女老师,姓张,是从县城里来的,个子高挑,声音洪亮,很有气质,也很有气场。她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学校里的,周末的时候才回到县城的家里,毕竟我们离县城还是有点距离的。
记忆里,张老师对我挺关照,也总是以表扬的方式鼓励我。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登上大舞台,就是张老师促成的。
那是二年级第二学期的六一儿童节,全乡的各个小学推选和排练出好的节目,汇聚成一台“庆六一”大型节目表演,唱歌跳舞、乐器小品等等,六月一日当天在乡中心小学的大礼堂里进行。我是我们小学派出的唯一一个表演选手,独唱。奇怪的是,歌曲的名字我现在想不起来,但是排练的过程倒是历历在目。我记得,张老师向学校推荐了我,音乐老师帮我选歌,排练与设计动作(长大后一直很疑惑,难道小时候我已经展现出唱歌的天赋,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竟成了“伤仲永”的故事结局)。
母亲第一次到县城商店里给我买了新衣裳,一件纯白的衬衣,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我母亲自己缝制拼凑的。当然,还差一条黑色长裤(老师建议上着白色衬衣,下穿黑色长裤)。母亲找了村里的几户人家,终于接到了一条,不过稍微有点大,尤其是裤腰那儿,容易掉下来!母亲想了一个办法,用一根绳子紧紧地系了一圈。不过,最后还是出事了。
表演当天,偌大的一个礼堂,人山人海,来自全乡各学校的小演员和中心小学的师生们济济一堂,好不热闹。上台之后,我表现得非常淡定自信,从容地走到舞台中间,鞠躬、开唱、按照节奏摇摆走动,一切都很顺利。但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裤子掉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把裤子从膝盖处捞起来,一只手紧握着裤头,台下传来炸裂般的笑声,但那时的我,竟然坚持着把歌曲唱完才走下了舞台。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的勇气完成了这样的“壮举”,我只知道,这可能是这一辈子最“孤勇”的行为了,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吧。反而人越长大,倒少了那一份从容与平和。
不过,回家之后,我与母亲是发生了一些争吵的,责问为什么不给我买一条新裤子。但多年之后,也明白了那时家里的困境,是很难既买衣服又买裤子的。
心里一直存有启蒙曾老师和二年级的张老师的记忆与感恩,也曾在高中的时候去拜访过她们,那时曾老师年级已有点大了。而张老师任教我,也只有一年的时间。
肆
小学的“坎坷”依然在继续,甚至更加“崎岖”。
二年级结束时,又一个“晴天霹雳”传来。隔壁村的学校只招收一、二年级学生,我们两个村二年级以上的儿童全都去中心小学就读。中心小学很大很漂亮,我是去参观过的,虽然那里有“悲惨”的遭遇,但是离家实在是太远了,确切的说,将近六公里,如此,每天一来回几近十二公里,且多山路,或者是田间小道,而我是所有人中最偏远的的。当同路的孩子都到家时,我还要独自一人走一公里左右的山路,那也是一段充满“鬼魅”传言的路段。
于是,从那个秋天开始,长达四年的“来回奔波”成为了少时求学生涯最凄苦的历程。每天凌晨五点多,我就悄默默地起床,此时外面漆黑一片。热点剩菜剩饭,就当做早餐。然后到家门口的晒谷坪扯了把干稻草,卷了卷捆扎好,成了火把的形状。到土灶里点燃,顿时眼前一片光明。背着书包,举着稻草火把,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就踏上了上学的征程。那时,在田地里辛苦了一天的父母还在被窝里。
一个人行夜路的时候,我一般是跑起来的,同时大声地哼着歌曲或自言自语讲着故事对白,这样就会将脑海深处乡野鬼故事或新坟堆的而产生恐惧感赶出去,耳边只有自己的声音,脑间只有故事的情节,这是最好的的排除惊恐的方式。成年之后,当自己心烦意乱时,让自己忙起来,让大脑充实起来,从而忘掉那些不开心不如意的事情,追根溯源应该要到那时候的经历。
一公里左右起起伏伏的冲刺,我就可以遇到我的第一组伙伴,两男一女,都一二年级的老同学了。有了伙伴,上学之路便不再孤独与害怕了。大家一路小跑,一路玩笑,哪怕依然在山野中穿行,但感觉不到一点恐惧感。慢慢地,从道路旁走出来的同学越来越多,就像小溪流渐渐地汇聚到大河里一样。天色也亮了,人也多了,虽然学校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是在孩子的意识里,只要有伙伴在,长途也变短途了。
在那条每日奔跑的路上,真的积攒了太多的快乐的记忆。
有时候,起晚了来不及烧早饭,于是在田间的菜地里,随手扯了几条大黄瓜,随便用水冲一下,而后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有时候,一路打闹,或者使劲地跑一阵字藏起来,等女生到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吓她们一下。看着她们惊恐的模样,男生们开怀大笑,然后又是一阵奔跑;有时候,不同村的小孩子组队斗鸡,甚至打架,选择的地点在三个交叉路口的草地上。那架势,最多的时候似乎有四五十人吧,就像军队演习一样,每队出几个人,一一对打,旁人不能参战,但往往到最后变成了群殴。
奇怪的是,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老师知道,也没有家长知道,哪怕有时候脸上有疤,腿上有青紫什么的,都不言语。
当然,那条道上留给我的,还有太多的“灰色记忆”。
因为跟在高年级的孩子后面,某一个调皮的家伙去挑衅路旁人家的狗,我跑得慢是队伍的最后一个,被狗直接扑到,咬到了屁股。四年我被咬了三次,去医院打了三次破伤风。下半年天黑得早,几乎每一天我都是黑夜中出门,黑夜中回归。我的印象中,父母基本上没有接过我,有两次实在是暴风雨天气,到达我最近的同学家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那时看到父亲在同学家等我,鼻子里竟一阵抽动。
最痛彻心扉的是,每逢下雨,尤其是中大雨天气,以及下雪天时,穿着一双小皮套鞋(类似雨靴),撑着小雨伞,心里极其抗拒但又无奈地出门,在风雨飘雪中踯躅前行,等到学校的时候,浑身上下湿透,连皮套鞋的袜子都湿了,整个身子佝偻着直打颤。试想想,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里,或在白雪皑皑的旷野中,一个小小的身躯,孤独而又蹒跚地行走,眼前是一片迷雾,脚下是泥泞和积雪,身上是冷冷的冰雨捶打,那是怎样一幅画面?四年,不到十岁的年纪,真不知道那时的我是怎么扛过来的?
但是,幸运的是,我又遇到了一位好老师,还是一位女老师,我的班主任王老师。她的孩子与我年龄差不多,是城里人,但一家人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她知道我家比较远,所以她公开在班级中说明,我上学迟到是可以理解的,老师不加之批评或惩罚,其他人是不能迟到的。每逢下雨或下雪天,当我到校后,她第一时间就把我拉到她的家里,先把衣服和袜子烤干了之后,才让我去教室上课。有时候,一边帮我烘烤衣服,一边给我讲述课堂的内容。
王老师是教数学的。当时的我,书写比较漂亮,做事很认真,午休的时候她经常叫我帮她去钢印试卷,这也是我唯一能回报她的地方。数学我学的还不错,但最喜欢最擅长的还是语文,这归功于我的大量的阅读。
如今回头想想,这辈子阅读量最大的时候,其实是我的小学阶段。初中三年也课外阅读了很多,但百分之九十都是武侠小说, 金庸、古龙、梁羽生、卧龙生、温瑞安,乃至于后来的黄易等等小说大家的作品,我是全涉猎个遍。高中基本上是碎片化地阅读,《读者》之类的杂志居多,到大学时几乎都不太读书了。而小时候的阅读,却一丝一滴的渗透在我的脑海中,我的意识里,不知不觉潜移默化在自己的语文写作中。
或许是因为天性兴趣,亦或许是偶然被唤醒,反正在二年级的某一天,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课外阅读。
我记得我读的第一本书是《上下五千年》,然后《薛仁贵》、《隋唐演义》、《水浒》等,大多是古典武侠之类的,但正是它们,开启了我的阅读世界。那时候的农村,读书的人不多,藏书的人更是很少,偶然会有几个成年人喜欢看书,更多都是一些章回小说,历史文化的、古典武侠的。所以,有时候为了能借到书本,可能要跑上好几里路,不过那时农村方圆十几里也都很认识,尤其是看到有小孩这么喜欢看书,他们是很乐意把书借给我的。
我算是比较幸运,我的亲姑父也是一位爱书之人。他是他们村里村支书,有些文化,喜欢阅读,藏书也不少,不过离我家太远。每次来我家办事或做客,他一定会给我带几本我未曾阅读的书过来,而我也是最喜欢往他们家跑了,因为那里有许多的书。
还有一个徐姓,个子高瘦,是我父亲村里林场做工时的同事与好友。他是单身,住在林场的宿舍里,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就是森林中间一幢三间的护林房, 简易而朴素。护林房在山上,周边没有人家,平常除了护林工人,少有人过来,那时没有电视机,更没有手机网络,能排遣寂寞的只有书本,当然他也喜欢,其次就是邀几个好友一起玩牌了。我称他为徐伯伯,他也乐意借书给我看,《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这四大名著都是在他那里借来的。所以小学时,周末或假期中,日常在外帮助父母做农活,在家烧菜煮饭之余,我唯一喜欢做的事就是捧一本书,不分白天黑夜,如痴如醉地咀嚼,被情节所吸引,被情感所打动,这也是我少年时最快乐的时光了。
在那一个相对闭塞的乡村里,因为挚爱阅读而涉猎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内容,有时候在课堂上与老师的互动还是能诧异到老师和同学的。久而久之,我也能收获到一些小小的傲娇感。参加过学校里课外知识的抢答赛,代表学校去县城里参加语文素养的竞赛,作文常常被老师当做范例来朗读与展示,其他同学的国旗下演讲稿,语文老师会吩咐我私下写好等等。(到现在给了我一种错觉,总觉得小时候的写作水平比如今的自己还要好,那时有一股自信,一份底气)。
阅读带给我的受益延续到了初中。当我初一初二沉迷在武侠小说中而不能自拔,完全忽略了其它学科的学习,而拯救我于泥潭,带来希望与光明的是我的语文学科,也是初中语文老师的一句话“你的语文成绩这么好!这么难的学科都能学好,其它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呢?”于是,跳出泥潭,奋起直追,最后能在初三的时候实现自我救赎。
中心小学的四年,遇到了很多好的老师,结识了很多的朋友,我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后来毕业之后也经常能联系,这是最纯粹最真挚的情谊。与一、二年级相比,中心小学是一个更大的世界,给了我一个更大看世界的窗口,一个展示自我的大平台。在那里,我参加了校鼓乐队,成为了一个号手;我竞选了班委,成为了班干部;我参加了广播站,校园里飘荡过我的声音;我站上了国旗台,代表少先队员做国旗下讲话。
伍
难忘那时,下课后像离弦之箭样冲向食堂,只是为了能保住那天自己在白米饭里加了一只番薯,如果去得迟,可能番薯就被人偷拿走了;
难忘那时,秋季校园里的桔树结果成熟了,大家一放学就跑到桔园里去采摘金黄大快朵颐一番,因为施肥浇水除草都是我们的劳动付出;
难忘那时,学校要新建一幢教学楼,是我们学生们一天天的挖土和挑担,最后平整出了一块足够容纳一幢教学楼和小操场的空旷平地;
难忘那时,春天来临百花盛开,煦暖阳光下,学校组织我们去爬山比赛,就像解放军攻占一座城池或战疫据点一般,洋溢着豪气与勇敢;
难忘那时,一张张稚嫩的脸,一个个小小的身躯,游走在天地之间,虽贫穷闭塞但孤勇坚韧,为了生活和梦想努力地拼搏着,哪怕眼里噙着泪水!
童年,是记忆长河里那块最美丽的鹅卵石,让人爱不释手;
童年,是常青树上那颗最甜的果子,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