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万幸

我想如果我再聪明一点的话,或许就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至今我仍然很疑惑。面对未知的事物时,人们大多只是恐惧又好奇,像动物看见了镜子里面的自己。我却对那深沉的海洋有着别样的情绪,仿佛能明白每一次波涛的含义。悠扬鬼魅的海是那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的连帽面纱,伸手过去好像就能触碰到爱人的脸庞。流淌在江中的月亮,被清醒着的船工打捞起,明月伴着江上的阻风喃喃地自语似乎永远不再会陶醉。
——序
2017年1月14日,我与朋友坐上了同一班列车。我们约在今天一同回家,所处的N城距离家乡十分遥远,看起来这趟回家的旅程注定会是十分漫长,连朋友也严肃地告诉我“我们离家太远了。”朋友是一个极其随和且公道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一点热情,他的名字叫“陈想”。
“东西都带好了吗,票放在哪个兜的还记得吗?”
“想哥,我是一个有自理能力的人,成年人,请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好吗?”
显然,对于突然的寒暄,我并不感到温暖。“没有人不会对寒暄感到温暖吧,”我暗自在心里责怪自己,同时又默默安慰自己,“或许是我心里有不愉快的事情,一时不能露出笑脸;要不就是我是一个缺乏情商的人,对陈想的话,没有明白真正的意思;再要不,我只是不太会与不熟悉的人相处,对于像他这种同在一个城市,一年里却不能见上几面的同乡,我竟不能开口就说出‘我活得很好’‘谢谢’之类的话。”
突然间,我觉得独自思索着的自己像极了一阵吹拂过的晚风。将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后,我失了魂好一阵子,惆怅地望着满车厢的人。我丝毫没有注意到,站立着的自己挡住了一位乘客,在现有的空间下,他不能从任何角度将他的行李举起而不撞到我。于是他撞到了我,他本来可以先让我坐下再放他的行李的,如果他是一位绅士,他甚至会把放行李的位置留给别人吧。不过一切都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和大多数乘客一样,最终都美美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与此同时陈想默默地在位置上注视着这一切,他好像对这样的事情抱有一丝淡然,这样的态度似乎是无可厚非的。在旁人感受到的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同时也在我那短暂的走神的一瞬,我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像是被少女眼中的灯火所感动的岛村,我把握住了对我来说关键的一刻。突然,车厢里人群都被移去,座位也都消失。我眼中出现晨曦的微光,大片蒸汽里,一位系着围裙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先露出一双棉鞋,然后我看到她像是冻红又像是暖红的脸,手里拿着取出蒸笼的早点。“再过一个小时,我就会出现在我现在的位置”我想,“但在那之前,但在那个时候,我还是站在N城的早晨里,看着从蒸汽里走出来的陌生姑娘的我啊。”我将钱付与姑娘,然后和“想哥”急急忙忙地赶上地铁,取出车票,并错过了火车。对,我忘记了交待,这是我们后来又买了一次的火车票。算起来我们手里有四张之多的蓝色的火车票。我同时回忆起坐地铁时我的想象,在地铁上我脑子里时不时回闪几分钟前的迷人的蒸汽,在揭开蒸盖之后,一片欢脱的祥云生长出来,我站在原地不动,它就冲上来拥抱我,我的世界里顿时都是蒸汽,“包围住我的蒸汽我是断然不会喜欢的,要是迷人的蒸汽才行,那蒸盖将揭未揭时,那一刻的蒸汽。”我对自己宣布道。
突然坐在一旁的陈想拍了拍我,活在错过取票而懊恼失望的我转眼间又被拉回到现在。他递给我一瓶木糖醇,示意我要不要吃一点,他摇了摇瓶子,发出磕磕碰碰的声音。我的思绪马上又被带到火车站外注意到乞丐的那一幕,乞丐使劲地砸着自己空空的铁钱罐子,像是在责怪它一样,同时铁钱罐子也发出磕磕碰碰的哀嚎声作为回应。
“我不用了,谢谢你。”
“对牙齿好哦,嘻,你看过那个广告吗?饭后嚼两粒。”
“不用了,你吃吧。”
陈一将我僵硬的表情复制在他脸上,并把木糖醇放回了包里。我开始觉得有必要同他交谈,用热情回应他的热情,要不然,一路上我和陈一的对话都会充满试探与失望。
“你来N城多久了,有三年了吗?”
“恩,14年就来上学了。你也有个三、四年了吧。”
“是呀,一晃就是三年半,想当初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就到N城来了,想着去N城看一看吧,于是就来了,还不知道会待到什么时候哩!”
“回家会有很多事情吧?”
“回家还能干什么,我有位老母亲要照顾,有几个朋友能聚一聚,就这样了。”
“恩,N城的地理位置简直绝妙啊,N城就像土耳其一样通往不同地方,一年里我去了N城周围好多地方,去到了上海、武汉、绍兴、大连,每次旅途都让我觉得不一样。”
“那不如你给我讲下那些地方都是什么样子的好啦?”
“好啊,那我来讲一讲吧。”
陈想高兴地笑了,拿出手机要给我看他拍的照片。
“你看这是大连的人民广场,那时候的机票特别便宜,才不到三百块,你休息的时候也能去玩一玩嘛,这个是星海广场,大连有好多广场啊。还有……”
“你好好讲一下还行啦?你到那边都是怎么玩的,这些照片我看了眼花,你就当讲故事吧。”
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并拒绝了他的照片,我不是想没有礼貌,对于旅游之后留下的照片我丝毫不感兴趣,那只是对流失的光影无力的把握,我只要听他的故事就好。
“好吧好吧,我来讲,那是我来到N城的第二个秋季,才开学没多久,那个学期一开始什么事情都没有,大家都窝在宿舍里面玩网络游戏。我有个青岛的同学选上交流生,到了大连,她的名字叫做“刘心”,她说‘才到那边什么都没有。’我便提议自己去看看,于是我就去了。她告诉的我,机票很便宜,那时候我支付宝都不太会用,还是她给我买的机票。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差点误了。飞机一直在气流里面,整个飞机像个铁盒子,像坐那种铁皮火车一样,没有规律地抖着,也不能叫人数着过了多少节铁轨。飞机上我见到好多扛着扁担的农名工兄弟,他们黝黑的脸和黄色的塑料安全帽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唯独我旁边的位置没有人坐。我的胃被铁盒子摇晃得疼起来。座位再旁边一个坐的是一位中年女人,我疼得睡着了,醒来过后她告诉我空姐来发了早餐,她把早餐放到了空位置上,我低下头就看到了。我告诉她我很感谢她,我用眼睛又告诉了她一遍。我把头偏向窗户外,没有打算去吃早饭,外面太阳的光芒太过刺眼,整个金属质感的白色机身好像也在发着金光,飞机在云层下面。我眯着眼仔细地看远处,还看不到陆地,海面上也是波光粼粼的,从高空看到的发着闪光的平静的海面确实像极了古人所说的绸缎子,那比喻我在那一秒才领会得真切,闪光虽标记了每一层波浪,可整体放眼看过去蓝色的缀满金丝的绸缎是不会波动一下的。飞机继续向着海岸飞去,海面上渐渐出现了芝麻般大小的渔船,我一开始也只是不以为意,后来渔船越来越多,直到整个海面上全都是排列整齐,横竖有度的渔船时,我才被震撼,那画面就像蓝色面饼上面排列整齐的银灰色芝麻,你能想象吗,每个芝麻尖的朝向都是一致的,确实很有趣。然后我看到了半岛丘陵,像小堡垒一样的山头。再离地面近一点,看到的就是成片成片红砖色的商品房,然后噪声越来越大,人的视线都模糊了,我开始收拾东西。下了飞机,我就见到了心,心靠在栏杆上等我,她才从学校里出来,也是哪里都没去,我们就一起去了星海广场。好大的广场,好大的风啊,我这辈子第一次被那样的海风吹着,不是说风很急,很烈,是那广阔的宇内充斥着大风,草原上开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一起吹着海风,又是礁石又是沧海,便很容易让人想到曹操的那首诗,因为小时候去过一次三亚,很容易就发现这个海与那个海之间的差别,热带的海只能是暖暖的大海,人们懒洋洋地往沙滩上面躺,不要管为什么,必定要摆一颗椰果在身边才合适;而如今的必定是洪波涌起的沧海,在风口一定要有实心的人才能长久地站立住。那沧海给人的感受不再像书本上那样辽阔遥远,而是变得实在起来,大风让你睁不开眼睛,耳畔的风急切地吹过,脸庞上凉凉的感觉会让人不清醒,天空高出以往,没有大片的云朵,阳光只是刺眼,没有带来温暖。视线内,看得清的是不断冲击着礁石的浪花,看不清的是层层叠叠地出现在远方的海浪,眼睛里的海岸线上时不时出现黑色白色的花点,那种感觉像是老电影自带的雪花点。海声喧嚣,人们要大声地说话,彼此才能听清楚。”
“我也去过那里的海边,那时候的海里似乎还很平静。”
“是吗?我们后来回到了市中心里面,订好了酒店,休息了半个下午,醒来后就去坐了十块钱的观光巴士,上到了一个小山头上面,从高处又看了一遍沧海。吃了喜家德的水饺,无云的黄昏紧接着暗夜,大连的街头起伏不平,道路却十分宽广,人仿佛是行走在凝固的波浪上,城市的灯光在蓝色的影子里也着实迷人,行驶的轿车像一艘小船漂过,星星矮矮地一个接一个挂在天上,有轨电车哒哒哒地开过去提示你这是在陆地上,可你在这海风中就是有那么一点飘飘然!一直到很晚,我们才回到旅馆,第二天又去坐了一次观光巴士,这一次我们在海洋动物园门口下来,海豚的表演看到一半,心便要走,她捂着胸口看起来很难受,我们离开,吹了一会儿海风,她看起来又好了一点,而我很好奇的只是那叫焖子的小吃。心在一路上只是跟在我后面,她看着很安静,我们看到好多人沿着滨海的公路跑步,身材都很美,走了一段路心的脸也红了,开始喘气。后来又到了一个小码头,别致的欧式建筑,几对拍婚纱照的恋人,和连接房屋的彩旗,小渔船一艘接一艘塞在码头里面,有淡淡的鱼腥味,阳光却很适合拍照,我要求心站到镜头里面,她却说不要,午后的云朵倒映在水面上,镜头里看得十分清晰,渔船好像停靠在了天上。最后一天我们离开大连市,去了旁边的旅顺。在日本人修建的表忠塔下,我望着军港,意识到这里有很不同的历史,和我在的N城很相似。万幸我们最后选择去了日俄监狱旧址,据说安重根就义之前就被关押在这里,听着一旁韩国导游说着我听不懂的韩语,透过铁栅向矮一层湿冷的暗室望去,从狱警的角度去看那已经消失了的阶下囚,突然间我迟疑。刘心说道:‘历史有这样的结局,仿佛今天注定是某次错误导致,错误又连接着错误。’很快到离开大连的时候了,夜晚我和心在汽车站的广场道别,我一直让她快回学校,时候不早了,她却说我的船还有很久才开,不如再多待一会儿。可我终于还是坐上了大船,在汽笛声中看着天上的星星和越来越远的港口。在船上,我遇到东北的一家子,房间里放的是上下床,我睡在上铺,那活动的梯子半夜随着船晃,倒了下来,砸到了老父亲额头上,早上醒来,我看着红肿的额头十分过意不去。如果我睡觉的时候小心一点,把梯子固定好了,它就不会倒下去砸到老父亲了,儿子在一旁嘟囔着:“看把我家老头子砸的。”我心里面十分过意不去。经过烟台,我在早上天亮时分爬上了一座叫塔山的小山,向蓬莱岛的方向望去,山上的猴子才醒过来就已经嘹亮地吠起来了,猫沿着墙根轻轻地跑过去。蓬莱岛,以及远方的诸山,诸岛,诸港都笼罩在雾气中,仙气氤氲,然后太阳慢慢地出来,我没有合适的汉字能向你描述那种红色,后来我向摄影方面的朋友请教,他们说那种红色叫‘Crimson’或者‘ Lust ’,是那种用人体的红色所做的解释,如果你看过弗朗索瓦·布歇画的《金发宫女》你一定很容易就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接着再往南坐火车,在车上我替一对老夫妇放了行李,他们用无花果犒劳我,他们声称自己得了糖尿病并让我多吃几颗,我没有拒绝,事实上我特别喜欢那种清凉的甜蜜。拿出果子之前,老太太先拿出了一本书,一只手放在上面,默默地念了几句,享用过后她把书收了回去,并递给我纸巾,我一边擦嘴,一边注意到封面赫然写着的“Bible”。老太太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她拍了拍老头,‘你看,到泰山了。’老头点了点头,转过头来向我解释道:‘我和你婆婆这辈子是上不去泰山了。’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并回以尴尬的微笑。听他们的谈话,是要去看望一位病重的朋友,从北方到南方去,一天就能到,儿女们不停地打电话来问现在到哪里了,显然是十分放不下心让老人们自己上路,老人们却十分任性,一路上说说笑笑。‘那时候我们去了北边,素红(音)留在了南方啊。’这是我听清楚的最后一句。后来轮到我下车了,没有办法继续坐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说话。我用强调的语气告诉两位老人,下车时也要叫个小伙帮忙把行李拿下来才行。后来我便回到了N城。回到N城,我急忙发消息告诉心,我告诉她,书上有一句写得特别好,‘命运只是突然安排几人共聚一堂,却对起其余一切只字不提。’”
“你的故事确实很有趣,你是个侥幸的家伙,而且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你明明可以再坐飞机再回到N城,可你偏偏选择这费事的方法。你讲故事的水平实在太差,感情很到位,但是我听得迷迷糊糊,每件事情都没有联系,每个细节似乎都不重要。可能是我的问题,可能我没有认真地在听你讲,但我确实怀念能够荡漾在大连的街头,请你接着讲下一个故事吧,我会用心聆听的。”
陈想很后悔讲了这么一个不连贯的故事,他愣了一小会儿,显然对我直白又极富诚意的说法不太满意。看得出来他在准备着下一个故事,每个物件在他脑中现在都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他沿着倒流的时间翻开记忆的册子,雨水向上升作云朵,物换星移,仔细的陈想扶了扶眼镜,确保了每一分每一秒的可考证,绝对真实,精彩,他咬了咬牙,似乎是准备好了。
“接下来让我来讲那一次拜访武汉的经历吧,最开始呢,在火车站密集的人群中,人们互相推搡着,他此刻正是一个欢愉的人儿。对了,你知道那句诗吗?‘人群中的那些脸庞,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我只是突然想到。因为正值让人烦恼的盛夏,正午时分,加之在湿热又拥挤的火车站,每个人都处在暴怒的边缘,不知从哪里来的倦怠与不满混合成嘈杂的人声,在密闭的压抑的空间里不断形成持续的鸣响。他却像一朵莲花一样,静静地走了出来。他要去见的是一位前程似锦的朋友,这位朋友叫‘石航’‘这柔弱的家伙竟考上了国立大学,真是了不起啊’他在心里想着,不禁羡慕起来,他为这次行程打算了好久,心中始终是愉快的,甚至在出发前还动笔写诗:
‘山河明月,石阶昭然
湖中躺着晨星,晨星怀抱铜镜
畔上,柳树与樱树
樱树已经枯萎,柳树剪去时光
快要早上,雾气鲜活
岸上的人绘画
失去了感情和惊慌的世界
自由的人以及他所肆意感受的美丽’
他实在是对这次行程感到欣喜,所以丝毫不担心会有遗憾。来到国立大学,走上一段小坡,他短暂地想象了樱花开放时阶梯上行人走过的景象,然后拜访了早期建筑群,依山傍水修建的工事,以及堆满落叶的小山。航耐心地向他说明太极拳考试和军训的事情,他们在起伏的小路上漫步,在绿影丛中,犹如两个徜徉着的幽灵,航谈到自己在电台的工作,‘最怕的就是失去那一根根缠着电线的柱子,倒下去了,我们就少掉一部分听众。’由此他联想到在学校报社那份搦管的工作,绝然不用担心失去读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摊开报纸读到他写的文章,他只是尽量把报道写出来,好让自己不为此赧然。行到东湖,波澜不兴的湖面,有几个穿着泳衣的年轻人泡在水里乘凉,他们向湖面走去,湖面上架着细长的水泥小路。盛夏的垂柳、出生在水中的孑孓、飞过的高鸟。他们坐上公交车,窗外吹来静静的微风,微风拂过脖颈、耳后,他看到一位少女在湖边侧着头整理着头发,阳光照到眉心,于是产生困意。过了好久,公交车开到江汉关,人们看着八根科林斯式柱,台阶高筑,混泥土色的大楼,逐渐能在灰色的空中看见泛白的月亮,街道斑斓起来,听着时钟敲过八下,夜色沉淀。很快两人便并行在了江畔,他们沿江一路走过不少地方,有卖河鲜江味的酒家、有闭门下班的水文监测站、还有正是精彩的临江夜市。很快他们从光辉和闪耀中走出来,走到枯瘦萎缩的棕榈树下面。航的母亲打来电话,问到近况,他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看着江水,他产生了一种投江的想法。顺带着,他们沿着散发着尿味的楼梯爬到了长江二桥的桥面,六车道并着两条极窄的人行道,来往的车辆响着喇叭,发动机工作的声音。不断有气流被巨大的疾行的大卡车推到他的脸上来,车道犹如通向地狱的大道,无数怨灵在来回穿梭、哀嚎。远处红色的萤红灯亮着‘武汉长江二桥’的字样,在浑浊的空气中,看起来像一排绯红色的眼睛,配合着H型的索塔,如同一只张着巨口吐出笔直舌头的怪物脑袋。那一根根桥索像撕开的脸的肌肉纤维连接着下颚与颧骨,看似近在咫尺的索塔,却走了好久好久,不断有迎面吹来的热气混杂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快走到桥中央时,能明显感受到桥身的震颤,那如大腿粗的连接到天上的桥索以极快的频率在自己的位置上来回震动,发出足够沉闷的声音,向远处看去,能看到停止的人间和一艘驶来的运沙船。第二天早晨,温度宜人,街上伴有轻微的防止人陷入晨困的嘈杂,他和航在公交站台等了许久,公交车也不见来,或许是因为丧失耐心而带来的惬意,他才注意到马路对面就是码头。‘就坐船吧,坐到哪里都行,’他同朋友这么说道。航表示赞同,随着‘叮叮叮’的铃声,铁栅栏打开,一群人推着自己的摩托冲进笼子里,他们也跟着走进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摇晃着的大铁笼子里。桨叶拍打浪花发出欢快的水鸣声,他细细观察了宽阔的江面和船尾涌起的浪花,以及无数分不清门类的漂浮物,鞋子、树枝、气泡、瓶子、塑料泡沫和反射着七彩的汽油。到了对岸,铃声再次响起,他们又像家养的牲口一样,被唤出笼来。登上岸,气温似乎灼热了许多,在户部巷里走来走去,街道两旁都是缤纷的小吃,可惜他们不久前才吃过早饭,闻到油水沸腾的味道也不能提起食欲,倒是纸巾黏在了鞋上,他们左右脚相互地踩,看得人滑稽。他们一路来到黄澄澄的黄鹤楼下,在发出吱呀声音的楼梯上,他不断暗示自己,‘没有人愿意跳江自杀的,那样暗藏急流的散发着臭味的江水是没有人会愿意拥抱的,就算跳下去了,闻到腐烂的味道也不愿意死了,真正的沉江要像屈原那样,穿过湍急的水流,沉到暗流涌动的河底,然后殒命。’我想,他就是在那一刻改变的吧。此刻正好是晌午,黄鹤楼还在修缮中,游人稀少,空旷的顶层,发现断句困难的他索性不再看楹联。天气炎热,有天鹅飞过,两片白云抱在一起,他如何也不能想象古人是怎样把酒临风欣赏长江美景的,因为此刻他视野里只有一条蛇形的公路从城市的高楼中生长出来,并在楼下蜿蜒而过,接着和一条铁路并在一起横过江去。钢条,碳黑色的铁道,刷着黄线的满是车辆的公路远比长江来得有意思多了,长江只不过是一个远处的存在,作为公路坚硬的陪衬罢了。下午他们好歹去了昙华林,他顿时觉得清凉了许多,绿色的树叶一片接一片交织在中学的校门外,文具店像一只猫静卧在街道的转角,在咖啡馆、褐色照片以及光斑的帮助下他终于记起要让室友帮他买回程的动车票,因为他弄坏了自己的手机,又不好意思向航开口。他不断和在大桥上的那个自己周旋,和来自地狱的撒旦谈判。在行驶着的动车上,他回想起热干面和周黑鸭的滋味,他突然觉得此行并不是一无所获的,至少作为一个猎奇的人,他的某些爱好被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我觉得自己被少年的言语感染了,生出许多厌恶来,扭过头去。‘世界拥挤又寒冷,我们的祖先曾在洞穴里靠在一起取暖,爱社交的人如今蜷缩在宇宙的一隅——地球,同伴们来到我的身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是否觉得活下去更加困难了?这个已经学会自我保护的顽固的人类世界,在经历了战争、疾病、自然灾害之后,看起来似乎是要终结在自己手里了。像在培养皿中疯狂繁殖的细菌,我们自诩为历史的过去早就重复过无数次了。这样有道理的、没道理的论调别人不断告诉我,我也在书上读到。然而不需要他们告诉我的是,’像一个是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我告诉自己,‘我接受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虽然不断地有苦难,但或许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陈想则侧头地看着我,“怎么样,很叛逆吗?”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笑出了声来,‘大概这是陈想是为了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而凭空捏造出来的故事吧。’
“我年轻的时候也会像你一样在有风的地方叼一根香烟解闷。”
“可你现在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是对生活的迷惑吗?”
“我想或许每个人都会有被内心诘问的时候,而我们则是一再用玩笑的形式割舍掉那部分自我,逃避的同时,畏惧旁人发现自己的变化,重复否认自己,真是可悲啊,在年少的时候感受到的真实,如今却被说成是不成熟的,幼稚的。”
“如果哪一天我难过得想死,我也要勇敢地把它讲出来。”
“请一定要这么做。”
窗外,稻田里盛着如糯米般的白雪,娃娃们自由地行走在田埂上,光辉洒满大地,房顶的瓦片也是白色的,农舍里的玻璃上蒙着白色的雾气,哪面窗户上贴了红色的窗花看得分外清晰,视野里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像又回到了大海上。‘不管怎么样,陈一和我像是始终有某种共性,这或许也是我们能遇见的原因吧’我想。
这时我稍微觉察到了世界的变化,和那种明晦不清的、如活泼的宠物带给人的感觉。确实,在这个时候,将要融化掉这冬末初春的白雪的暖阳栖上了我的发梢,让我下意识地去拨弄它。
“你应该讲一个自己的故事,纯粹的自己的故事,请你讲给自己听,一旦有故事是为了别人讲出来,或者这么说吧,凡是已为人世的人所知晓的故事都会变得乏味。一旦出于目的,必会消失于无形。一定要是那些无意义的喃喃自语才是最好,如佛陀口中的真诀,如巨鲸在深海的喘息。请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吧。”
“你说话的方式真是有趣,比我还要有趣我是说,不过我无法做到你所说的,事实上我甚至还没有想明白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但我绝不会介意继续讲我的下一个故事,看起来你大概也是很喜欢我的故事的。”
“那就请你务必接着讲吧。”
“让我来讲关于N城冬天的故事吧,N城的冬天是分成两部分的,离开时候的冬天和回来时候的冬天,它们都共同给我带来寒冷,离开N城之前,我在疲惫的白昼和困倦的思索中继续每一天的生活,学期末对每个学生来说都是难以对付的,对有些孩子,期末像无理取闹的小情人,不得不让人想尽办法满足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点燃烽火,期待出现在长辈们脸上的畸形的褒姒般的徒然的笑;对于大多数人呢,期末像一位带眼镜的催账先生,他拿着厚厚的账单让我们十分难堪,然而他索要的东西听起来却极其有限。总之,使尽小聪明或是倾尽所能的我们终将把事情推到明年,然后安逸地躺在自己对于年的幻想中;不过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是家长眼中的坏孩子,我更倾向于叫他们诗人、酒鬼、瘾君子,期末的到来似乎是注定的、逃不掉的,那凶残的犹如罗刹的期末是冥界的哈迪斯、阎王、奥西里斯,无常来领路;阿努比斯取出羽毛;刻耳柏洛斯拉动锁链。一路上他们发展成两个派系,一部分人成为达观派,他们相信死亡和存活不过是同一件不重要的事情,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最后连死神也不知道该怎么鞭笞他们了,达观让他们大彻大悟,脱离尘世的痛苦。成为达观派后,更有甚者在最后进而成为丧尸派,他们任由生活带走周围的所有东西,他们的零花钱、爱好、信心和赖以度日的小玩物,予取予求。丧尸能拒绝地狱的邀请,并且令人畏惧地行走在人世。相比达观派,丧尸派更值得人去欣赏,他们穿着拖鞋、肿着眼袋、打着哈欠去取外卖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位被流放的才子、隐居世外的仙人,我打赌你一定见到过他们的梅妻鹤子,我是说他们的床和他们的手机,他们的一举一动左右着整个世界,当他们怡然自得地睡在床铺上时,我们这些凡人才能偷偷开始自己的一天。我那个时候应该算半个达观派吧,心里的困惑伴随着时有时无的轻松,索命的链条整日地响着,我却又不知该为何事害怕,心中始终牵挂着某事,自己又不确切知道是什么事,纵身学海十四年的我似乎突然地感到困倦了,好像十四年过去,除了一个困惑、克制、迟钝的内心以外我一无所有。但我还是决定打起精神,想要做得好一点,这听起来的确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可是就像在巨大压力和情绪紧张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决定只有在痛下决心以后自己才会突然认同自己,我在这个决定上获得了今人欣喜又短暂的满足,同时我很快又陷入更大的绝望与悲痛中,那段时间真是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前程迷茫的我不太确定这是否就是自己全部的人生,另一方面,持续寒冷的微风和致郁的天气让我胸腔里的肺不断地绞疼。不得不说,如果上天让我再晚一点遇到她的话,我可能——不,我一定会在有生命的日子里严重地伤害到自己。让我想一想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对,那时我伏在课桌上发呆,那时候的我觉得老师的课程出人意料的无聊,我把半张脸贴在桌上,压住我的一只耳朵,任由无数长短不一的话语经过一个想象的漏斗一个字一个字地掉到我的另一只耳朵里。在我听课出神的一刹那间,我游离的眼被一张苹果般红润又精致的脸所吸引,一张如菩萨一般有些微胖的侧脸正被一只手撑着,两只眼睛张大,好奇地看着讲台上漏了气的中年男人,她所表现的,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能被欢愉的心和欢脱的灵魂所掩埋,她的脸上慢慢泛出笑意,大概是在知识的表面或是中年男人身上找到了温柔的微笑的理由,一瞬间我生出许多妄想来,这样美好的画面能见到几次呢?班里有这样的女生真是不错呢!我耽于自己的幻想竟忘记了这个女孩就坐在我不远的地方,冷彻心骨的冬天没有把我同意识中的世界隔绝开来。接下来的几次课,我有意无意地向着女孩的方向望去,今天我看见了乌黑如浪潮般起伏的头发,明天我看到的或许就是大圆镜框里两颗璀璨的黑宝石,我不知疲倦地观察着女孩的一举一动,连逐渐走快的内心的钟表也没有察觉,她的嘴唇、她的酒窝、她的睫毛,每一个细节都被我牢牢记住,我甚至爱上了她转动手里签字笔的动作,先顺时针转两圈,然后逆时针转一圈,接着握住笔的一端在课本上敲一敲,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难题一样,我真是沉醉其中。时间过得极其快,凭借着这难以言说的情愫,我像一位病入膏肓的人终于喝到良医熬出的汤药,我一点一点地好起来,每天都盼望着见到她的我紧紧抓住这生活下去的理由,不管怎样我还是帮到了自己,但我不是像励志故事中常说的那样很快就发奋自强,走上一条笔直的通往成功的道路。这么说吧,我遇到她,就像一个独自走夜路的人突然发现身边跟随着飞舞着的萤火虫,你知道吗?我心里顿时涌上欣喜与感激,可她既听不懂我说什么,也不知道我在注视着她。我觉得满足,好比——好比一个野蛮人喝到了极品的香茗,马上就收敛了毛躁的动作,领会到了智慧,突然开始凝神静气,细细咀嚼牙缝间的香味,没有喧嚷着再要一杯。我低到了花丛中,情绪——哦——我哀伤极了!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对吧?我不能再讲下去了,我没有力气了。”
我看着眼前用尽感情的陈想,出奇的安静,他微弱地喘息,像奔跑过后的小山羊停下来均衡自己的呼吸。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我知道,欲望这个东西啊,它在暗地里发芽,一次满足了它,下一次就要更多才能满足,除非是生病或是喝醉,它会永远寄宿在你身上,使人变得苦恼又不得安宁,折磨你呀,你却不舍得放弃。好了好了,我知道,她终于见到了你,像不明真相的王子见到了人鱼变的姑娘。你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喑哑。”
陈想没有说话,我继续说道:“你可以选择接着做故事中的人,事情会变得很奇妙,无论怎样的故事我都乐于欣赏,如果能够从山水画中离开,从故事中走出来也很不错,你将变得像我一样。”
陈想低着头,没有说话。整个车厢像是现世的情景剧,伸手去扶正行李的妈妈旁边坐着她张牙舞爪的女儿,她正前后拨弄着平卧的水瓶;后面座的一对情侣因为太困靠在一起睡着了;打领带戴眼镜的男子含胸弓背,一口吃着泡面,一面把平板上播放的电视剧盯着;中年谢顶的绅士将耳机塞在耳朵里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后座的大妈脱掉鞋,把脚盘在椅子上,一边磕着瓜子,手握着扑克牌,一边和她的闺蜜们聊天。整个车厢都是活跃着的,流动着的现世,只有陈想一动不动,低着头,独立于画面之外。然而在同一瞬间,纷繁的现世似乎冷静下来,一切都了无意义,只有轻微喘息着的陈一是鲜活的,显现出五彩。
我站起身来,向车厢末尾走去,我小心地伸出脚去,一步一步走到我现在站立的地方。站立着,透过列车车门椭圆的车窗望出去,能看到的景象比在座位上看到的还要宽广,壮丽。身体贴在门上,将头慢慢低下,向外观察到的景物不知不觉就会在你眼里变得十分巨大。城市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静默的呻吟,雾气渐渐消去的远离着我的城市闪着动人的泪光,我将额头贴到玻璃上,眯着眼看去,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

2013年2月2日。回到家乡的我左右都无事可做。这天朋友“清峰”找到了我,邀请我去看贺岁的电影,我禁不住一再的劝说,终于答应了。来到电影院,周围都立满了人,人们喜气洋洋的,有的拿着汽水,有的拿着爆米花,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融洽地处在一起。我和清峰挤入人群,像往牛奶里面倒入巧克力浆一样,我们随着人群的扩散自然地被安排到了一台娃娃机面前,本来我们的意识里是不会有这台娃娃机的,我和清峰谈天说地,聊得不可开交,清峰打心里高兴,开心得嘴都裂开了,我也很快乐,就算视线里出现这么大一台娃娃机我们也会当它不存在的,我只知道我靠在一个橱窗上开心地聊着天。突然一个小孩撞到怀里来,他油油的小手把我往旁边推,我借着那弱小的力气往一旁挪了半步后,小男孩就扑在娃娃机前,看着里面橘红色的大眼睛恐龙,我也突然地对这填充玩具感兴趣起来,人群中传来尖声的呼喊,小男孩转过头去,也用同样尖锐的声音喊道:“姐!我在这边。”很快,人群中钻出另一个娃,梳着短辫子的女孩背上背着的挎包大得近乎是一个毛绒玩具了,她跑过来,略微比男孩高出半个脑袋,“来,这个要这么夹。”姐姐从挎包里摸出两块硬币,熟练地投入到机器里。接下来,两个孩子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橱窗,他们仰头看着颤颤巍巍摇晃着的金属夹子,平视着看看好像真的在喷出火焰的恐龙的大口,鲜红的脸颊上长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们我也很开心,姐姐仅仅尝试了两次就把玩具夹了出来,弟弟举着玩具,姐姐把手搭在弟弟肩膀上,他们两人很快又钻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了。估摸着电影开场时间的清峰和我也跟着融入了人群。
电影放映完毕,亮起灯来,我扶着椅子站起来,感到有些晕眩,两个小孩好像刚从跟前跑开,他们的影子还落在前面。吃起夜宵时,我和清峰谈起这件事,我说:“娃娃机看起来很不错,我们什么时候也去玩一玩吧,你上一次去游戏厅是什么时候,你还记的吗?”“恩,不如就最近去一次吧。”清峰答道。

陈想的意识没有被来自肺部呼吸的要求以及上涌到头部的血气所打断,相反,肾上腺素提供的那种勉强被称为兴奋的状态加强了意识的清晰程度,顺着窗外绵长平静的河流,陈想缓慢又仔细地检查着过去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如一个犯人在琢磨自己的供词,好在对簿公堂时能够从容应答,在思考每件事情的时候,陈想尽量让自己处在有利的地位,他只在心里这样做,也就是说他同所有人一样,将自己的恶行装入背后的口袋,陈想偶尔会厌恶这样的自己,因为他没有将真实的情况告诉自己的内心,他仅仅只是为自己找到开脱的说辞,得过且过。特别是在他听到同龄人口中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时,他很想指出那读音上的错误,却碍于自己也曾有过相似的观点而羞于启齿,他厌恶自己的同时,对周围人物都感到失望。‘孰能无过,是的,过而能改,不是。’在陈一看来‘犯错这种行为和一再犯错的人是维持美与理性间平衡的必要,人作为此类概念得以产生和不断发生的场所,并没有受到特殊的要求。’他十分爱这个世界。
2013年11月某日,将近中午的时间,上午的课程已经结束,离午饭时间还略微有些早,陈想煞有介事地宣称自己还要再用功一会儿,推辞掉了同窗一行人散步的邀请,他在暗中等待着内心未知因素的驱使,如同预谋已久的杀人犯知道自己今天一定会杀人。那个女生突然的回头张望给足了他勇气,他极力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惧与激动向女孩坐的位置走去,其实女孩就坐在他前面一排,他只需要使一些小伎俩也能和女孩搭上话,可他确实是一个及其公道的人。“我能和你聊聊吗?”他没想到自己开口的第一句竟然如此的下流和虚伪,以至于瞬间他就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脖子和耳朵了。
 “你是——聊什么呀?”
 “就随便聊一聊嘛。”
 “你是这个班的吗?”
 “我是,我是。”
  ……
 “你在看书吗?最近的课开始变得难起来了,恩,是物理光学呢,我还没有复习到这里。”
 “没有啦,我只是随便看看,”女孩把书挪到自己面前,胡乱地前后翻了几页“你是学霸吗?”
陈一赶紧摇头:“我不是,我不是。”
  ……
“你家是哪里的呀?”女孩微笑着,主动化解着尴尬。
“我是四川的。”
“你们那里是不是吃很多辣椒啊?我很喜欢吃辣。”
“还行吧,四川也有不辣的菜。你呢,你是江苏的吗?”
“恩,我家在通州。”
“江苏有哪些地方好玩啊,你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没有去过哪些地方,我很少出去玩的。你去过很多地方玩吗?”

陈想更加激动起来,终于谈到自己能有所吹嘘的地方了,此刻在内心里陈想正夸耀自己是一位出色的话题引导者。
“我去过很多地方玩啦,我每个假期都尽量出去玩一玩。在我看来,如果有机会能去不一样的地方而不加以把握,那简直是人生的重大损失,我还拿到了驾照,这个国庆就和室友们开车去了黄山……”
“你毕业会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会出国吧,也不一定,但是我不会再呆在N城了,这里的冬天太冷了。你毕业会去哪里,考研吗?”
“恩,我会留在这里读研,但是下学期则要出国。”
“那真的很不错。我觉得要去哪里都不重要吧,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把你的手机给我吧。”
“我的手机玩没电了,你写在纸上吧。”
女孩菀然一笑,撕下一张纸条。
陈想接过纸条,就机灵地把它揣到了裤兜里。接下来的谈话中,他们聊得也很浅显,唯一值得说道的是陈想提起了川渝地区好吃辣椒的口味本是来自纤夫们为出汗除湿而想出来的法子。顺带一提,他们当然交换了彼此姓名,女孩叫“英子”。
N城缤纷绚烂的花朵,在寒冬、在暖春自由地开放,荣而不实,只要风吹过,花瓣就带着露珠洒落,毫不吝惜,白色、淡红色、粉红色的花瓣铺满草地,倘若不幸被行人踩碎,颜色则染在草地上,枯黄干涸的大地一时间就穿上了粉红色的花点裙。倘若花瓣掉在了行道上,则会被环卫工人扫到街角,摞成一座小花坟。无须准备好的心情,晴朗的天,足以给专程前往的游人带来一点慰藉。
此后陈想便有意无意地接近英子,然而并不是所有一厢情愿都会变作两情相悦,梁上轻燕毕竟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热枕地追求容易被人理解为一种失格,当情绪得不到回应时,人趋向于去思考。一次考试结束,英子涨红着脸推开教室的门走出,正好碰到等在外面的陈想,在陈想的眼中,这个使劲推开玻璃门的女生有着奇大的脸,估计是给难题憋的吧。陈想简单地说道:“怎么样?”英子却慌慌张张地往书包里摸,一面匆匆忙忙地嚷着:“我还要去教务处。”一面挥着手离开了。陈一突然觉得好笑,这个女生真是太可爱了,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嘛,她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样,“英子太忙了,英子还要去教务处,英子头都大了。”陈想嘴里一阵嘟囔,心里想着:哈哈,但愿你不要记得今天遇到过我哦。当然后来英子还是解释说出国的手续太多,不能顾及。陈想依稀记得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虽然事情没过多久,记忆仍然有些模糊了。而后多少在微信上有过聊天,或许这更让人烦恼吧,再后来陈想问及出国的日期时,英子已经在芝加哥了。
2014年1月14日,列车驶过的大江,江上的植物被风吹得左右摇晃,陈想望着车窗外面,不禁一阵哆嗦,他将衣服裹得更紧,眼神呆滞,似乎又出神了,窗玻璃中嵌着细小的气泡,它们停在那里,似乎下一秒就会从滚烫的玻璃中冒出来。
另一边,我在列车车厢连接的地方闲站着,一是想让陈想一个人调整情绪,二是为了避免自己讲出一些没缘由的话再次伤害到陈想。一节车厢的末尾连接着下一节车厢的开头,在我看来这里是个神奇的处所,不管多么暴躁或是喜静的人,当走到车厢末,他都能轻松愉快地和他人搭起话来。说起来也真是巧合,我竟遇到一位带着两个孩子拖着一大堆行李的年轻母亲,正值路途中的焦虑和烦躁,我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定是买到了站票,否则不会无端将宝贝们带到这里,他们带了两个塑料板凳,显然妈妈是想让姐姐抱着弟弟坐一个,自己坐一个,然而弟弟却和姐姐扭打在一起,她只好站起来,让姐弟两人分开来坐,他们的行李堆叠在一边,搁置在最上层的白酒盒子差点被弟弟打翻,妈妈向女儿讨好地说道:“让让你弟弟吧。”我抱着一本书蹲在一角,小家伙扭过头盯上了我,扔掉刚从母亲那里抢来坐下的板凳,跑到我身后偷偷和我一起看起书来,见状我赶紧将书拱手让出,“好心的弟弟啊,这书页可不能随便撕下哦。”我的心里打起鼓来,嘴上却说着:“不认识的字问你姐姐去。”女人懒散地站起来护住儿子,微笑着看着我。我和她攀谈起来,她的男人在四川,家在安徽的她要带着儿女们去四川过年,我点头附和着,她说是因为喜欢吃辣才喜欢上男人的,我十分惊讶,她看起来是特别情愿这般辛劳地去见她的男人,我羡慕起来。“能跟我讲成都哪里好玩啦?”
我一时愣住了,含糊地说了几个地方,女人好像不是很了解,拿出了纸和笔,我在她语调平静吐字却急切的安徽话中仔细摸索她的意思,突然我知道了她想让我把地名写给她,我把纸放在手心,缓缓写下了几个地名,我猜她是舍不得多花丈夫一分钱的,她将纸条接过去,我开始慢慢向她解释起自己和那些地方……
一旁的女儿突然哭了出来,原来是弟弟将接来的开水倒在了姐姐手上,女人转过身去骂了一句,抱起女儿进了卫生间。儿子继续玩着手里的纸杯子,想是交给我看管了,我紧紧盯着男孩,怕他又犯什么事。不一会儿女人牵着姐姐从卫生间出来,坐到板凳上,女人让姐姐躺在她怀里,安慰着她,“他是你弟弟呀。”“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帮我啊?”弟弟继续趴在地上,不知道在玩什么,“你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抱住母亲,“是啊,是啊。”女人抱歉地承认着,同时抱歉地苦笑着。
我想到自己还有座位,于是走开了。 天空中偶尔能见到几片云朵,列车加速刷新着窗外的景色,山头一座又一座从我眼前驶去,我在车厢轻微的摇晃中摸索着回到了座位上,连忙摸出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我在位置上苦坐着,心里有些难受,陈想已经趴着睡着了。不一会儿母亲牵着儿子找了过来,女人走到我面前,男孩将手里的书递给了我,“快跟哥哥说谢谢。”女人的身体稍稍向前倾,露出的还是那无奈的笑容,我不清楚这个动作是鞠躬还是点头,赶紧站了起来,也做出相同的动作。我打心里替女人觉得不值,却说不出来个所以,心里难受也说不出来。我目送着女人牵着儿子回到车厢的末尾,决计不再去那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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