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这里的一切都还很复杂。”蓬头垢面的士兵坐在城墙的一截断砖上,两条腿随意地耷拉着。在他挽起的裤脚上方,膝盖处的布料已经磨得泛白,隐约能看到里面有几条已经结痂的伤口。他上身那件制式的军服倒是还很齐整,两条瘦削的手臂从同样挽起的的袖口处伸出,一只手拿着水袋,另一只手正轻轻拍打着裤子上粘着的黑灰:“那会儿我们自己还有很多问题。好多疑问搞不清楚,好多事情没能解决,整天忙得团团转,忙着处理一个麻烦又一个麻烦,而一切都看上去总是找不到出路。”
他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一点点地从水袋里喝水。他身后石砖铺就的道路上不时有人推着半满的运砖小车匆匆走过,推过崎岖不平的砖路时,偶尔能听到小车车轮颠簸的沉闷声响,却听不见咒骂的声音。再往远处,另一侧的城墙下方能看到稀稀拉拉的人群,少部分穿着军装,大多数是推着小车或者扛着包裹的平民打扮的来来去去。从这边的围墙上,偶尔能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叫喊的声音,但更多的时候,只能听见呼啸的风里传来的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被灰尘写满了疲惫,他们张开嘴,往往只是为了大口喘气。
士兵坐在城墙上,慢慢地从水袋的开口处抿着水,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于那个黑铁似的男人推着的小车侧着翻倒在他的身后时,他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同样一动不动的还有士兵身旁坐着的另一个少年,他正对着城墙上的什么东西研究得起劲,哪怕掉落的砖块滑到了脚边也一动不动。
推小车的男人默不作声地停下,用脚把滚落的砖块一块块划到一起,然后慢慢地用黑色的手把黑色的石砖捡进黑色的小车里去。他的动作看起来很沉静,速度却很快,没等到三个人间这份初生的沉寂习惯自己的存在,他就已经整理好了车子,又站起来往前走了。
男人慢慢地走远了。士兵依旧一动不动,他坐在那里,静默地放下了水袋,只是眯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远处的天空。
就在这份沉寂即将落在地面,化作又一层灰尘的时候,少年打破了寂静。
“麻烦也包括昆仑奴吗。”
士兵一动不动。
“不包括?”少年又问。
“昆仑奴本身就是麻烦。”士兵再一次开口了,这次他的语速变得很快:“但他们不怎么惹麻烦,往往都是麻烦惹上他们。”
“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常有。”士兵点点头:“有昆仑奴在的地方总会有麻烦,有时候是他们自己惹的,更多时候是麻烦找上门来。但我说的麻烦的不止他们,我们自己之间的麻烦更多。”
“所以昆仑奴不算‘我们自己’。”少年低着头,开始用手去抠城墙上嵌着的一块石头。
士兵看着天空,摇了摇头:“不算。”
“那昆仑奴算什么?”
“我说了,他们是麻烦。”
“人也可以是麻烦?”
“人也可以是麻烦。”士兵说:“但昆仑奴的麻烦有时候就来自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算不算是人。”
“在你看呢?”
“算。”士兵想了想:“至少我觉得应当算。他们吃饭,他们喝水,你用刀划他们的脸,流出来的血也是红的。”
“那为什么说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人?”
“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士兵看着天空:“想当人,凭这些还不够。”
少年没有再说话。
士兵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但我想说的麻烦不是昆仑奴。昆仑奴是麻烦,但是还不够。挥锄头的,走商的,拿枪的,穿着短衫骑马的,还有戴着高帽子坐轿的人引起的麻烦更多。有时候比起你穿什么戴什么,你的皮是什么颜色反而不那么显眼。”
“这些人里什么人引起的麻烦更多呢。”
“大部分时候是挥锄头的和走商的,虽然他们往往不够麻烦,遇上麻烦也都喜欢绕着走,但他们人数最多,所以还是最容易被缠上。”士兵说:“我说的麻烦一般都是拿枪的和穿着短衫骑马的,他们能惹上真正的麻烦,有时候会死人。”
“高帽子呢?”
“高帽子?”士兵笑了一声:“高帽子不给我惹麻烦。真是高帽子惹出的麻烦,也轮不到我来管。”
“高帽子自己处理自己的麻烦?”
“高帽子自己找高帽子的麻烦。”
“是吗。”少年耸起脊梁,像一只弓起的猫,使劲用力从城墙上把那块褐色的石头给扒了下来。那块石头在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了一地的灰尘和碎石子,有些是黑色的,城墙的黑色,有些是褐色的,血染的褐色。
“戴高帽子的可不兴这么玩。”士兵看着他,努了努嘴。
“我不戴高帽子。”少年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平淡地说。
“你现在不戴。”士兵看着他:“但你父亲戴。你父亲戴高帽子,你就也会戴高帽子,就像我父亲从前骑马,我如今也就骑马。你爷爷,你父亲,你,你儿子,男人们连着几代都干同样的事儿,活得好像同一个人,我们管这个叫家族。你父亲活完了,就到你了,到时候你就戴高帽子。”
“我倒是可以戴。”少年蹲下身去研究那块褐色的圆石头:“如果他能活到该我戴帽子的那一天。”
士兵止住了嘴。
“如果他活不到,那帽子就没人戴了。也许别人会戴,但轮不到我戴。”
“帽子总归是给人戴的。”士兵翻过身来,在他的面前蹲下:“你把这挖出来干什么?”
“好玩。”少年戳了戳那颗褐色的球:“他们就用这个杀人的?”
“在他们看来只是把球打出去。”士兵撇撇嘴:“他们不懂什么叫杀人。杀人得是抽刀断头,明晃晃的铁上沉甸甸的血。他们只是把着火的石球扔过来,只管扔,不问砸到谁,砸没砸烂脑袋,这不叫杀人。”
“不用刀杀人就不叫杀人?”
“不叫。杀人是两个人的事,扔石头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自己扔石头一个人自己去死,各自两清,下了地府也判不成一件案子。”
少年不说话,只是去戳那个慢慢开始碎成几块的球。
“这些球刚开始砸过来,落在城墙上的时候,一切都变简单了。”士兵看着那片滚到脚边的余烬,低声说:“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变得简单了。”
“开始死人了,事情怎么会变简单呢?”
“让人想不通的就在这里。”士兵慢慢地说:“等到他们围到了城下,丢石头,扔火球,城里开始有人哀嚎有人死,有人头断血长流,事情一夜间都变得简单了。”
“然后呢。”
“在他们来以前,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们有解决不完的纷争,有调解不清的矛盾,人和人的心上都蒙着沙子,一切都很复杂。”士兵慢慢地讲:“那会儿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现在呢?”
“现在。”士兵抬起头,望向城下的远方:在一片被火焰席卷地干干净净,到处裸露出黑色的大地的原野上,在一片零零散散插着断掉的旗子,破碎的车轮,裂开的箭羽,染血的铠甲的原野上,孤零零蜷缩着一座已经被人遗弃的营地,晚风里似乎还隐约能能听得见那残破的号角声。
“现在他们成了我们的问题了。”
业火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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