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小脚

图片发自简书App


自我懂事起就知道有四个太婆,分为外太婆和内太婆,内太婆只有一个。

我的爷爷有一个婶婶,到我这辈管她叫太婆。

虽然不是亲太婆,她住我们家里的,一位小脚的老太太,至于为何呢?那就不知道了。

每天两顿的饭菜都是奶奶用小碟装好,用碗盛好青菜瓜汤叫我的哥哥或姐姐端给她的,有时奶奶也会亲自送过去。她用的碗筷也是分开的,为何不与我们同枱吃饭,我认为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行动不便吧。

我并不庆幸自己能够看到在封建帝制下造出来的产物,女人的三寸金莲。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我乐呵呵的到外面玩,年纪太小了吧,基本上没有同伴,只好跑回家来,哥哥姐姐上学去了,唯有在大房子里的烂院子自娱自乐。

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不丁,基本上谈不到一齐,何况又不是亲太婆呢,更没啥交流了,可能与家里的大人有关吧,我们五兄弟姐妹中,也没看到谁与她交好过。

要说与她好的,应该是我的妈妈吧,每天早上,妈妈准备好一桶水放在东厢的廊头,供她洗涮,晚上帮她倒好洗脸洗身水,每天帮她倒一次屎塔。(旧时妇女用烧出的瓦缸)

现在先要介绍一下我家的房子,房子是极具岭南特色的三间二廊老宅,大厅部分被日军炸塌了,变成烂院场,养着十几只母鸭子。东边的廊头放一些农具,东厢房房门口里面是太婆住的,再往里面去是奶奶的大床,平时我和奶奶睡一起。

太婆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东边的廊头和自己的床铺,算算才二十多平方,可她就是在这么小的地方度过每一天的,她的生活枯燥无味,每天重复着吃,睡和坐,有时会站起身子一会儿。

西边的廊头是厨房,西厢房一半用作吃饭的地方和一家人聚会的场所,后半部分就是爸妈的房间。

太婆的厕所在她的床底下,一个瓦的塔,拉屎拉尿都在塔里,妈妈是专管家里大小塔的人。我们那时用痰罐,家里没有厕所,在家的后院墙搭建了一个茅厕,妈妈就把家里大小不一的塔和小孩用的痰罐里的屎尿倒在那里去。

我们都不爱与太婆说话,可能与她的小脚有关吧,她的小脚总会散发出一些异味,奶奶总不喜欢我们靠近她,至今我还不明白是不是为这般呢?

还是说回那个夏日的午后吧,家里只有最老的和最少的在家,大人的话小孩子总是不听的。

这不,我站在太婆身旁,看着她。她坐在一张不高不矮的木凳上,这是特意为她改矮的凳子,背靠在墙上,她抬起右边的脚掌垫在左边的脚面上,然后从脚眼处找出布口,解开緾住脚的布,这布与医院抱扎伤口的砂布差不多,宽度适中,当然太婆用的是布,而不是砂布,就没有砂布透风的好,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看不到了,现在是黄黄灰灰黑黑的。

太婆慢悠悠,一圈一圈地转她的裹脚布,很慢很慢,生怕碰坏了一件珍贵的文物一样,我小有耐心的看着,奶奶去省城了,最快都得晚饭时候才回来,我就放心的伴在太婆身边。此时此刻整间大屋就只有我们俩,也就成了相互的伴了。虽然我们同在屋檐下,这样的机会我也只有过这一次,我想当时的我是超级无聊的。只能这样给自己解释了,不然为什么在一圈一圈的布揭开后,一阵一阵的臭气钻入鼻孔却不走开,而且还伸过头去,仔细地看,她整只脚很白,白得一点血丝都没有,她的小脚有三道明显的褶痕,深浅不一,一条从脚底经肚连到脚面,一条从脚踭处伸到脚肚与脚面之间的边上,另一条从脚肚连向大脚指处,三条之中最深的,是从脚踭连到脚肚与脚面之间的边上的一条,这条能清楚地看到一条黑色的细线,太婆,用她的小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一点一点的抠出黑色来,攒够份量了,便磋成一个小小丸,拿到鼻子前嗅嗅,她见我看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有点奇怪了,她笑喔,我可从来都没见她笑过的呢。难道那小小丸有什么魔力能令她笑,顿时觉得她跟我是同一路的人,我们该在一起玩。我定定的看着她的脸,一张比我奶奶老很多的脸,脸上的皱纹向两边眼角涌去,眼睛半眯着,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手在细细的劳作,她的手背有些肿,但仍能看到藏在里面的青黑色的血管,还有两大点像麦皮颜色的斑黏在上面,我眼睛跟着她的手往上往下,全然不在乎那是千年的污垢,一只蓝头苍蝇被吸引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嗡嗡嗡地叫,我用手去拍打它,因为它妨碍了我们的安静,她认真的态度就如我的奶奶,每逢初一十五吃斋,都要自己亲自下厨。

我在她不在意的时候,小手偷偷的慢慢伸过去捡了一粒小丸,软软的小东西在手里捏着玩,捏扁翻过来再捏扁,反反复复地做着,然后装着什么来由的转过头去嗅到鼻子前闻闻,嗯!奇臭无比,就像是死鱼搁在塘边多天后,从发白发涨的鱼身上发出的那种气味,是绝对让人作呕的。当时我没呕吐,呕吐是大人的事吧。

终于黑线变白线了,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看看另外的两条,没有多少可以勾挖,她的表情又失望,脸立即松巴下来,像泄了一点气,她扫视了整只小脚,小脚在她面前里侧里侧地摆了几下,确信没有可以再深挖的肥料,拿起放在地上的布条,先在脚踭处向脚肚绕到脚板底后又绕上脚背再绕到脚底形成第一圈,然后一圈一圈的包裹回去,扎完后,又摆动小脚看看,像欣赏一件刚完成的工艺品的审视。我怎么看她的小脚都像端午节妈妈包的裹蒸粽,不管从外观、形状,活脱脱就是一只稍大些的咸肉粽,相比我现在握着的拳头一样大小。

太婆挺挺胸,伸直一下腰身,看着她的曾姪孙女,眼睛里是混浊的眼神,嘴唇动动,又合上,终归没有说话,太婆的两只脚交换了位置,将左脚垫在右脚背上,又一次开启她的新一轮耕作。

我干脆坐在地上,双脚盘起,像观世音萻萨那样的坐法,等待她揭开另一只的粽子。

当她把两只肉粽子清理完毕后,站起来,我发觉她是那么的矮小,只比我高出一个头,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还没上学,因为后来每次吃粽子我都会很自然地想起她的小脚,还有她微弯的腰,简直是一个老小人儿。太婆没有同我说话,一句都没有说,可能她认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明白,我们是隔了几代的深沟呢。她用手摸着墙,身体靠着墙根半小步半小步地蠕回房门后面的床上休息了。

“人之将死总会引来小生物的欺负”,这名句是我的奶奶说的,奶奶是对死后的太婆下的结论。

我现在相信冥冥中是有注定,是天意的安排,以至于我感怀很多过往的人和事,要我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所以我不得不写作。

现在回忆起来,太婆是超无聊的,七八十岁的人,没事可做,又没有朋友,我们几个小不点又不懂事,觉得她就是在消磨时间,说得难听一点, 就是在等死,日复一日的等死。当然她是不想死的,那个年代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一点挫折,一点委屈,一点不顺,就钻牛角尖往死里想,真死了那就没戏了。就这一点,我打心里佩服袓父辈们在大灾大难面前的坚强坚持和坚守。

我那时年纪太小弄不懂大人们的事,现在倒觉得她是住在我家里不用交房租的租客,而且包吃包住,花费是基本上没有的,这些都是后来长大了慢慢想到的。

她除了睡觉之外,就是坐门口,坐东廊头的街门口,由于她的小脚,她只能困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地方,我记忆中她从未出过家门,大热的天,也只是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手里摇着一把葵扇,优哉游哉看路过的人,陌生人,老熟人,邻人,与人聊上一二句,是她坐门口的最大希望,有时街上静悄悄的,她就看着对面路边泥地上二三只母鸡在泥沙里挖昆虫吃,看着母鸡活泼霸道的样子,她看得乐呵呵的,时常无端端的脸上就有了表情,这表情像孩童般的。那她这一天 就甚为满足了。

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她该要做的事情就出来了。在黑夜里,几乎每天在天井与廊头相连的地方,都会看到一个细小的黑影站在墙根下,那是我的太婆呢,她正在做她必做的功课。双手合掌在胸前,即拜神的样子,只是她的面前不是佛像而是无边的黑夜,每当我经过总听到她在喃喃的念着什么,即使我很认真地,侧着耳朵听,也是听不到一个半个的字。那时搞不懂为啥,现在想来她是把她的一生的苦与乐都控告给虚空,控告那个害她成为三寸金莲的旧社会,控告她这一生的悲衰,只有每天这样,释放她心中的不快,才能保持到86岁的高寿。不得不感叹,她可是一位高明的老太太呢。

与她的三寸金莲记忆最深的还有她的虱子,那几天她总在挠头,因为她不说出来,所以没有人知道她的事,只见她死命的挠头,看她那股倔劲,头皮都要挠破了,可能没法再忍受那种煎熬吧,自己移动小脚,把暖水壶的水全倒进盆子里的冻水里,来了一次大清洗,她的老发黑白参半又细又长,终年盘着一个发髻。在廊头洗半天,洗完了,用梳子梳顺,本以为大功告成了,这回该不痒了吧。还没等她有少许的歇息,头还是奇痒,她移到她的床,她的箱子,小五斗柜,找来了一把篦,重新坐回她的凳上,开始重又再梳她的秀发,一梳二梳三梳四梳五梳从上到下,从头顶往下梳,地面上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上万只,后来黑黑的一层,我在天井的另一边看着她在做这一切,其实我很想走到太婆这边的,奶奶阻止我,吆喝着我不准我去。(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我在那边看到她梳头发的地下有一个像脸盘口大小的黑色毯子,薄薄的一层,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的走了过去,并蹲在地上看看是什么来。哇!全是虱子,我可乐了,原来太婆的头上是一个大大的军营,养着千军万马呢。有些虱子已爬出了这个圈子,我用手把爬出圈子的压死,我喜欢听“啪啪”的虱子死的声音,太婆还在梳,还有不断的虱子掉在地上,我全然不知虱子也会像流感那样传染的,我掐得高兴、掐得忘形。奶奶在那边的廊头喊过来,我迟疑了一下,数着数一二三四掐死五只后,恋恋不舍的走开了。这件事后没多久,太婆病倒,四五天后就死了。

她死后,有一口大大的红色木棺材,抬进廊头,很大很大的,现在想(以前不会想)太婆矮小的身体,在里面翻跟斗都可以了。从这口棺材上看,我们家对她不薄,虽然与她一点血源关系都没有。

她的一生中除了我们是她的亲人之外,还有隔一段时间来看看她的姪儿,就是她娘家的人,拿一些东西给她,跟她说几句话,坐不了半个小时,就走的,她定会依在门边看着姪儿远去远去,直到走出街口,看不到为止。

我记忆中太婆没有老公,也没有子女。

现在随着年纪渐长,总是会想起走了的亲人,人越老越念旧了。

太婆那一代人,是不幸的,是受封建社会摧残的,我们要从历史中感悟觉醒,从而过好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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