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四岁那年,父皇命我去结识一个女孩。
她是顾大将军的独女,母亲乃前朝的嫡长公主。她出生当年,前朝覆灭,母亲自刎殉国,将军独自将其拉扯大,极尽宠爱,养成了娇蛮粗莽的性子。
父皇说,她不是什么好姑娘,但你得亲近她。因为,她是顾将军的女儿。
我不解,父皇才是开国之君,真龙天子,为何总在忌惮着一位俯首称臣的将军。
他带我到御花园里,指了指远处:“那儿,便是顾将军的女儿,顾琬瑜。”
父皇复道,她从小缺失母爱,父亲又宠溺,极容易相信别人,是个没心计的。你去亲近她,对她好一点点,她就会喜欢上你。
我内心相当不情愿。堂堂太子,怎可纡尊降贵,去…去勾引一个小姑娘?
父皇满目冰冷地眺望道:“去吧。”他折给我一枝桃花,“那个女孩,最喜欢桃花了。”
我只得奉命出卖色相,故作风流,笑眼将那枝别有蓄意的桃花,细细插在她发髻间,轻声道:“幸会呀,小美人。”
我要吐了。
结果,她“唰”地脸红了。
这…这就上钩了?……未免太不矜持。
不似寻常闺秀的含羞带怯,她红起脸来,笑容却洋溢更胜四月春光:“你也好哇,小公子!”
我真不明白,一介女子声音为何能洪亮如此程度,没一点温婉该有的样子。
蹙蹙眉,我正色道:“我不是小公子,我是太子。”
“哦。”她撇了撇嘴,笑意继而愈烈,从初春换到了盛夏,“你也好哇,小太子!”
“……不是小太子!是太子!”我从没招架过这么奇特的女孩子,一时羞恼,横着气甩袖要走。
“别走那么快嘛!”她居然敢主动跟上来,还大大咧咧缠住我的胳膊?
“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何必还来欲擒故纵……”
像戳穿了心事,一下子被扒得体无完肤,我气急败坏地骂她:“……你!你不知羞耻!”
“不合体统!”
“不守妇德!”
……突然想不到词了。
我继续:“你不知羞耻!”
她边挽着我胳膊,一边扮鬼脸,甚至学起我的样子,接着骂道:“对!顾琬瑜!你不守妇德!不合体统!”
我想甩开她,结果她力气竟同声音一般大,我一甩,反把自己摔倒在地上。
眼看着脸快着地,我紧闭双目,内心一涌绝望。
我的脸……我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啊……
两颊终撕开剧痛。
一双结满武茧的小手扶起我,顾琬瑜端凝着,语气认真而无辜:“陈致,你破相了。”
我疾恶如仇地去瞪她。
“太好了,”她揽我入怀,忽笑得幸福,“这样,只有我能对你终生负责了。”
2.
原以为,自己是喜欢心思单纯的女孩,不是纯傻的。
后来……其实也没后多来,才半年,我发现,我可能真的喜欢纯傻的。
……而当顾琬瑜成为纯傻的极品,我想,我大概是喜欢她的。
她唱曲跑调时,我想笑;她搂着脖子抱住我,我想笑;当她满口“陈致陈致”地嚷,我想笑;连她把很苦的药喷到我脸上,我还想笑。
我清楚,父皇早有意将琬瑜许配给我,所以在心里,一直把她当做自己唯一的小娘子来宠。
“陈致,隔壁王四福天天送我糖葫芦。”
“哦。”我悄悄抿嘴。
撒谎也不把名字编好听点。
“你不嫉妒吗?”她托腮望我,眨巴着大眼睛,“对街赵二狗老是偷窥我,你不嫉妒吗?”
“哦。”
“陈致!尚书府家的李铁今早跟我表白了!你不嫉妒吗!”
“哦。”
“小姐,”丫鬟突然来报,“煜郡王来看您了,说去年亲手为小姐种的桃花林,已经开了,邀您同游赏。”
我一觑她,凛凛有杀气:“你敢。”
“人家好意邀请,”琬瑜心血来了潮,叉腰驳道,“我,我凭什么不敢!”
自觉理亏,我一时找不到狡辩的借口,只有闪烁其辞:“他…他们都夸我双目含情…瓣若桃花!”
“……?”
我熟透了脸,恨道:“……你夫君这么好看的桃花眼你不看!看什么野男人种桃花树!”
颇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势。
她愣了愣,旋即笑倒在我怀里,捶道:“哪少看啦!你我都快盯腻了。”
“不准腻,”我依旧脸色通红,却揽紧她,“因为,我还没娶到你。”
万物阒静。
“嗯,”她又是一愣,笑意浅浅舒展,“那你,快一点。”
我们俩都在等,等她及笄,等父皇赐婚,等美梦成真。
殊不知。
那道皇家美梦赐予我同时,亦设定了它破灭的结局。
3.
婚诏下旨的前夕,父皇宣我入太极殿,问:“致儿,你喜欢琬瑜吗?”
“喜欢!儿臣喜欢!”似预感到了什么,我激动地应答,甚至忍不住碎碎罗列出她一长串可爱。
父皇听着,眼底竟漫过一线失望,“致儿,朕愿意将她许配给你。只是……”
他转过身,从御案边拿出一个雕花精致的木匣,递给我:“你把这里头的东西,以朕贺礼之名,在新婚当晚为她戴上。”
我打开,里面置着一只华美的琥珀双鸳手镯,遂欢天喜地地叩恩:“儿臣替琬瑜谢过父皇!”
“致儿,”他负手叹了口气,“朕也不瞒你,这手镯乃父皇暗中命人定制……是避孕的。”
“嗵咚”从手中扔落的木匣,像我漏掉的几拍心跳。
我骇然仰望着他,双手撑在太极殿软和的金晕锦毯上,却觉得冷,无来由的彻骨之寒。良晌,我强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睥睨的目光从高处落下来,淡淡洒到我身上,“你若有你兄长彼年半分心智,断不会问出这种糊涂话。”
……兄长。冷硬志坚,刚强狠厉的兄长;随同父皇起义打拼江山,本该继承帝统却英年早逝的兄长,一直是父皇心中的隐痛。
“你可知顾琬瑜生母?”
“儿臣知道……乃前朝嫡长公主。”
“顾琬瑜的父亲?”
“正乃…父皇的辅国将军。”
“朕的辅国将军?”他遽然长笑,笑声像冰一样扫过来,“朕是他的辅国皇帝!”
我心下默哑。
顾将军出身将门世家,前代名帅无数;而父皇,曾仅是顾将军手下一介小卒。旧朝末年,君王昏庸,奸佞当道,生灵涂炭。父皇揭竿起义,集结兵马,一呼百应;顾将军相中其胆识,一路提拔,暗中助力。
虽建朝前,推戴顾将军登基的呼声一直远盖过父皇……
“但父皇,”我俯首揖道,“这些年,将军为人清正,不曾有丝毫僭越啊。”
他只是摇头:“你太年轻了。”
“他不曾僭越朕,不是恪守君臣之道,而是念及发妻旧情;可若任由顾家权势在朝中继续蔓延……”父皇摁住我的肩,眸光冷冷刺入心底,“到时候,僭越的可就是你了。”
“朕清楚,你心慈,不比你兄长。”
……又是兄长。
“所以这手镯,除了避子,对身体无任何损害,”他松开沉沉压住我的手掌,侧身道,“你喜欢顾琬瑜,想与她恩恩爱爱,情深意长,朕管不了。”
“可若在本朝,生下流着前朝血液的皇子,甚至为顾家诞下未来的储君,朕绝不容忍!”
他回眸一瞟:“若你兄长在世,亦不会容忍。”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我行罢国礼,苦笑得坚决:“那儿臣,恳请父皇,收回赐婚的旨意。”
“儿臣不愿耽误琬瑜。”
“不愿…不愿?”他冷哼一声,复惋然长叹,“这储君,这帝位,你往后不愿却不得不愿的事情,多了去了。”
“顾家的势力要忌惮,更要利用,”他弯身,将滚落的琥珀双鸳镯往我手心一塞,“娶了顾琬瑜,才算真正将顾氏拢进你手里。”
“往后,你不仅得娶顾琬瑜,还要联姻世族宋氏,母族许氏……这招招的棋,如今是父皇替你布好,来日,终究得你自己下。”
他轻抚住我的脸,掌心温热,却犹胜一记痛辣的耳光:“致儿,你竟说你不愿?”
“若非你兄长英年薨逝,”下一秒,他果然狠狠推开我,“朕,亦不愿你来做这个储君!”
4.
新婚是夜,红烛高照,对影成双。
我用喜秤挑起琬瑜的红盖头,她浅浅颔首,烛光摇映下,恍若蘸水桃花红晕点点,是难得的娇羞。
我笑了笑:“害羞啊?”
她也不装,如实点头,抬脸的瞬间又立刻低了下去。
我一愣:“怎么了?”
“……陈致,你刚刚真好看。”
我笑着执她的手,温声道:“你今夜,也好看。”
饮交杯酒时,她目光瞥见了我身旁的木匣子,问:“那是什么?”
我心下沉坠。
“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吗!”
“是父……”
未待我答完,她欣急地揭开木匣。一只琥珀双鸳镯静躺其中,红烛微影下,光艳如流霞。
“谢谢你,陈致,”琬瑜抬眸,温柔情意在她眼里绵绵流转,“这是我们新婚,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真的很喜欢。”
我垂了头。
她拉住我,笑意盈盈地递出另一只手,似一朵盛放的杜若:“你帮我戴上吧。”
“琬瑜,”我欲言又止,终低低应道,“……好。”
将手镯穿进她雪白腕节的刹那,犹如是自己被万箭穿了心。
我携她到床边,轻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又吻。褪去她外裳时,她很害羞。
但我只是抱着她,静静抱着属于她的温热,让那温度分分寸寸地向心上蔓延,一脉一脉暖了肌肤。
我一直不停地吻她。从额头,到鬓角,到面颊,到嘴唇,再深深埋进她的项颈里。
“……陈致。”她有些嘤咛。
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可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至少今夜,我无法用自己那双替她戴了手镯的手,走到那一步。
次日清晨,她从后背紧抱着我,眼眶微微湿润。
“陈致……你…你不喜欢我么……”
我侧首吻她。只有吻她,只剩吻她,只能吻她。
我说:“我喜欢你。”
究竟是哪个字,泄漏了我的哽咽。
她闻言久久一怔,良晌,笑吟吟道:“没事,那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喜欢我便好。”
5.
在东宫那些年,时光快乐得像梦。
我虽渐纳了许多妾室,但看她吃吃醋的样子,日子反而分外可爱。
她吃醋,我就继续逗她,逗怒了她,我又得去哄着,哄完开心了我……是,我也不曾想,自己的快乐会如此无聊。
只是,有时与她同床共寝,彼此情到浓时,也难免干柴烈火。
我常想放纵一回。既然有了那个手镯,何不任由自己的心意,顺势做下去。
但,每当瞥见她满脸期待的娇羞,我总是浅尝辄止,便已抽离。
愈是这样,我愈不该凭恃那个手镯,以爱她之名,自私地伤害她。
即使如此,她也从未有怨言。
琬瑜,我的琬瑜。我在心底百般发誓,陈致终生不许辜负她。
承元十五年,高祖驾崩,太子即祚。我的琬瑜,终于成为了我的皇后。
在一缕一缕极细淡的金色日光中,她凤冠华服,从远端缓缓朝我走来,周围簇拥着如山的欢呼与敬贺。
只有我,哪怕站在万人之上的最高处,仍捕捉到了她嘴角紧张的抽搐。
于是我走下去,笑着向她伸出手,说:“琬瑜不要怕。”
“陈致在这里。”
那时候,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除了无法给她一个孩子,我什么都要给她。
这天底下,最尊荣的凤位,最华丽的宫殿,最美好的爱情,最无虑的生活。
总能,这些总能,替我们那个不能出世的孩子,弥补回一点点。
直到宋昭月向我转述了琬瑜开展选秀的想法。
一浪浪惊愕的沉默,仿佛在拍碎我自以为是的美梦。
“娘娘说,身为皇后,始终未能替陛下诞下嫡子,是她的失职。”
宋昭月感伤道:“琬瑜她……只是太内疚了。”
内疚……
原来就算倾尽所有,也始终弥补不了琬瑜心中惟一的缺憾么。
“是我。是我对不住她。”
转过身,我仰起头,太极殿下满目的灯火璀璨,却如重重迷雾般,压迫眼底。
良久,我听见自己虚浮的声音:“昭月,你告诉她,”
“我不需要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只要……”
再度沉默下去。沉默像一双哀跪着弥合裂缝的手。
“……只要,她开开心心地守在我旁边,永远能陪在我身边,便好。”
宋昭月亦沉默了许久。
“这些话,陛下还是亲口告诉皇后娘娘吧。”
辞身时,袖底甩出决绝的风,仿佛隔了很远,仍狠狠扇在我脸上。
6.
我何尝不晓,她说的对。
是我在这场美梦中耽溺太久,忘了迟早得拿出这件事同琬瑜摊明。
……她,不可以生下陈家的皇子。
从太极殿通往未央宫的甬道,太过熟稔。每一块将我引去,或将她引来的青石板砖,都是这些年我烂熟于心的喜悦。
而今夜,每一步,却为我不得不面对的沉重。
刚挨近殿门口,便闻来一声浅喝:“快,清儿,把白线递一下。”
未央宫漫在一片红烛中。
红烛光下,是我当年那个扬鞭策马的小女孩,她正细细捏起针头,穿引着薄薄的丝线。几遍不成功,又是几遍。
一针一针……只为缝织着手中一件,小小的衣服。
八年。我严防死守了八年,忽被她一根极细的针线,无可遏制地破开恣肆流溢。
我夺进宫,将她横抱起,径直步入寝殿里。
一壁轻解她衣服,一壁狂风暴雨般地吻她,抚她。多年来所有的隐忍,在此刻如溃堤洪流,奔涌着将我推向她,融进她。
琬瑜亦明白过来。她微闭眼,双臂化作淙淙春水,勾住我,将我缠进她身体。一面回应着,一面也深深的迎合。
那夜。血液仿佛焚成了绯红的野火,在体内不眠不灭地烧,烧成彻夜的情欲与妖娆。
我们都记不清,彼此到底辗转缠绵了多少个来回,只记得抛却一切后,一场场深刻的酣畅。
可,我此生惟一顶端的欢畅,亦是往后余生,我最痛悔的错果。
7.
那日太极殿,她喜极而泣地向我飞来,似天光明媚奔进了眼底。
我拂开奏章,笑着搂住她,问,怎么啦?
琬瑜依偎在胸前,仰起头:“你猜?”唇际的笑容如雪后初霁。
宋昭月随后也含笑跟来,她微一福身,贺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有喜。
脑海间宛然乍落一震震雷鸣。
我强自稳着声线:“什么时候的事?”
她将脸侧进我怀里,羞软道:“还不就…那夜的事……”
回想起自己当夜的失控与痴狂,痛意倒逼直入,一扣扣洞噬了心神。
“琬瑜,你…很欢喜吗?”
她一怔,旋即勾笑吻了吻我:“快当父皇的人,还说这种幼稚话。”
我失神地扶正她,久久未言。
“陈致,”她眼角噙着泪,向我凝来满目的喜悦,“我们终于有一个孩子了。”
琬瑜拉过我的手,将它轻轻贴向小腹,我却在温度传来的一霎那,迅然抽离。
她错愕地微蹙。
“……我怕,伤了孩子……”
“我也是。”她紧紧伏入我胸口,“陈致,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保护好他。”
琬瑜离开后,立在旁的大内侍躬身上前:“陛下。”
我微眯:“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奴才不敢,”他颔了首,恭敬地继道,“奴才只敢替先帝,提醒陛下一句遗诏罢了。”
“…朕知道。”我垂眸,揉了揉眉心,“现阵子宋族在前朝一团污秽,朕头裂得很。”
“……皇后的事,暂先搁一搁吧。”
8.
我也不清楚,我究竟在逃避什么。是逃避琬瑜的喜悦,还是自己的彷徨。
她怀胎十月,我借口政务繁忙,甚少探望,亦拖着没忍真的动手。
琬瑜很善解人意,哪怕有些失落也从未多言,反挺着大肚子,时时主动来找我。可我一见她渐圆的肚子,无论即瞬是柔软是苦涩,都化作利刃一刀刀刺痛心头。
我将自己推离她,漠漠地,远远地,生怕与那孩子产生一丝半点的感情或羁绊。尽管这样,我仍一直没狠下心,做到那一步。
除此之外,眼下,宋族贪赃枉法者众,却倚仗宋首辅荫蔽于朝中盘根错节,根基难除。我一日日批着成堆弹劾宋氏的奏折,某夜突觉眩晕,身子一沉,竟昏了过去。
睁开眼时,旁侧只立着大内侍。他见我醒来,示道:“陛下,皇后娘娘在宫外守着呢。”
“……为何不请她进来。”
“奴才斗胆,揣度陛下这段时日,最不愿见的便是皇后娘娘。”
“你倒是乖觉,”我瞥了他一眼,脑仁复隐隐作痛,“朕无妨,只是这阵子宋氏的事,令朕有些头疼罢了。”
“陛下,”大内侍步上前,低低凑近了声音,“奴才听闻,最近贵妃娘娘似从宋府寻来了自己的奶娘,想替皇后娘娘接生呢。”
我即刻反应过来,狠狠纠住他衣襟,逼视如炬:“敢打这般鬼主意,你如今是愈发会当差了!”
“先帝曾救奴才于水火,于奴才恩重如山,”他无一霎惊惧,神情坚定,亦不卑不亢,“奴才谨承先帝遗嘱,侍奉陛下,自然得学会当差。”
念及父皇,我神色稍稍和缓,松开了他。
“绝育皇后,打压顾氏,制衡宋氏,扶持许氏,”成福退了退,尖细语调像箭直嗖嗖地射来,“三年前,奴才在太极殿,陪陛下一同接过先帝这道临终的遗旨,陛下可还记得。”
“父皇大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故留此遗诏,”我合眼长叹,“朕,从未忘记。”
“陛下,奴才知道您心慈,下不了那脏手,”他俯身,轰然下跪,“但奴才不怕。奴才本就是从污秽堆里爬出来的人,仰仗先帝,方有今日。”
“所以您不忍的肮脏事,奴才全愿替您做完。”他决绝拜伏在榻下,“只愿陛下,大局临前,明斩儿女私情,赐奴才一句恩准!”
呵,儿女私情。
是了。哪有什么意重情长,深深笃笃,踏进这太极殿里,化不成弹指一挥的舍断的?
夫妻如是,父子如是,君臣如是。
“成福,”我盯着鎏金帐顶浮动的幽影,目光空然流转,“朕现在,进则于妻不仁,退则于父不孝;对昭月,不义,对陈朝,不信。”
“进退维谷,周旋至今,”我薄薄地笑道,“朕左右得当一个不仁不孝不义不信之人。”
成福含了动容,复顿首,誓道:“请陛下放心,哪怕毁身诛己,奴才定将保全陛下清誉。”
清誉?
我苦笑着摇头:“朕不差这一桩恶名了。”
少顷,略捎沉吟:“大内侍接旨。”
“奴才在!”他急忙切切应道。
我坐起身,一字一字肃色向他令道:“兹事体大,朕虽不忍亲手,但命你,仍以朕的名义……”
是怎样的疼痛,骤然钻进五指里,又带着黏腻的温热,一滴滴渗出来。
晌久,我终道:“以朕的名义,做尽吧。”
“是,”他再次稽首,颤声道,“皇上…圣明!”
圣明?这样,便算圣明么……
承了旨后,成福退殿离开。
连他,也离开了。
只有太极殿里的熏香,依然焚着,缭缭绕绕,随满我寂静的虚旷。
摊开右手,五根指汩汩涌着血,染红了一掌。
我垂下眼,默默看着。
我要我记得,永远记得,这便是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呵。
9.
那些天的朝升暮落,闻来总袭着一鼻鼻血腥。
直到第五日,我才敢去探望丧子后的琬瑜。
如今,昭月离宫,许蕴病重,琬瑜流产,偌大的宫廷,恍如惟剩我一道幽长的孤影。
“……琬瑜。”
我轻唤她,而她置若罔闻。
“琬瑜。”我复唤了遍。
她不哭,亦不闹,只靠在床边失了魂魄。一口空荡荡的眼睛,犹似下着场凄茫大雪。
“琬瑜,是我。”
她缓缓抬起额,目光涣散,蹙眉辨了很久方认出我,又沉沉坠了头。
我不再喊她,只伸手,心疼地抚她紧拧的眉头。可她眉间像上了锁,如何解也解开。
千层百浪的苦痛与哀愁化进这眉心里,如潮汹涌地吞没着眼前人。仿佛下一刻,就是溺死其中,却寻不见一丝泄口。
我心如刀绞地揽过她。
曾经我抱着她,像抱进阳光一样温暖。而今,她无异于一把堆了雪的枯木,我深深揽紧,惟感受到和自己同样的寒凉。
“琬瑜你别这样。”
“你看看我,好不好……”
你也,看看我。
“陈致,”她终开了口,却道,“你把宋伯父从牢里放出来吧。”
“不是他,陈致,你怪错人了,月月发过誓,不是宋伯父。”
“我相信月月,”她喃喃碎念着,“你放宋伯父出来吧,月月会担心的……”
我更加死死地搂紧,几乎快将她嵌进自己的痛疚里。
琬瑜尚不知晓,宋相已处斩,昭月已皈依。
“究竟是谁…谁想害死我们的孩子,”虚弱的声音落在肩头,似飘着雪,“恨我太笨了,怎么都想不通。”
“陈致,你再继续查查,查查好不好。”
“我甚至…不要他的命,”她泪水忽嗒嗒断下来,凝在腮边,“我只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
“他恨的人是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我强自逼忍泪意,掬起她枯白的脸色,轻轻去吻。
可她躲开了。
错身的隔距,横亘着我们漫长而无力的呼吸。
良晌她说,陈致,对不起。
……对不起。
她对我说,对不起。
“是我没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像久久悬在崖边,我遍体鳞伤,抱紧一根同样脆弱的树枝不放,挣扎着,挣扎着,试图给它一际温度,亦留我一线救赎。
可它仅用三个字,就轻轻折断了自己。
那,我还剩下什么呢?
“别想这么多,”我淡笑揽了揽她肩,“琬瑜,你先好好休息。”离开时,她恍着神没有察觉。
我只剩无尽的深渊,等待我,如归如宿的沉坠。
是夜太极殿,我招来大内侍,命他明日往未央宫散漏风声。
他惊骇至无可言语,反复唤了几次“陛下”。
“这真相,本就是我欠她的。”
“我没有力气再瞒她了。”
他惶然劝道:“可皇后娘娘若知晓了必定……”
“成福,”我摇摇头,打断他,“你看不见的。”
“琬瑜她…已经快没力气了。”
我笑道,笑容像开到荼靡:“既然不知道恨谁会这么痛苦……”
“陛下!”他竟泛了泪花,长跪道,“请您三思啊!”
那便,恨我吧。
“皇上三思!”
我凛凛瞧着他,目光陡然冷峻:“成福,这是圣旨。”
恨我,总比她恨自己好。
10.
从此,我闭了殿门,灭了烛火,每天守在暗无天日的太极殿,只静静等她。
等她像今日这般,畅行无阻,踉跄着步子一路摇近,又在破门闯入的刹那,划开一道刺亮的天光。
天光也像巴掌,狠狠扇进眼底。
我缓缓侧了身,露出半边泪痕驳然的脸,笑道:“你来了。”
她没敢靠近我,只睁着一对红肿的眼,良久,轻声颤道:“成福所言…是真的么……”
我垂眸,顾自低笑起来:“是。”
“孩子真是……”
“是。”
“…所以,稳婆…也是你买通的?”
“是。”
“……昭月,”惊惧如釉面上的冰裂,细细布满她,“昭月…也是你嫁祸的?”
“是。”
她冲过来,抬手欲扇我一耳光,却被抽走了全身气力,流着泪摔跌在地上。
我一愣,下意识地去扶,她甩开我,恶声质道:“为什么!”
怒目如剑,恨不得往我脸上剜出洞来。
我默默退回身,呢喃自语:“……为什么?”
“琬瑜啊,”然后,搬照着父皇当年的原话,一一诉与她,“你生母,乃前朝公主。”
笑得似暗渊,似寒潭,是一望无底的薄凉。
“你父亲,功高盖主。”
而声音却漏着风,气若游丝地飘浮在渺渺云端,仿佛不是自己。
“我如何能容忍,你在本朝,生下流着前朝血液的皇子,为顾家诞下未来的储君。”
她仰头,满面凄迷地凝着我,泪水在眸里滚来滚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废了我?”
她突激动起来:“是我姓顾!陈致,孩子无辜的,是我姓顾啊!”扯住我袖底近乎凄厉地喊,“你为什么不废了我!”
我目光淡淡落向她,像是落下一片即瞬消弥的云影。
因为直至此刻,我还在奢望爱你。
你信不信。
“因为,”我继续挑起唇角,始终牵着笑,仿佛把上扬的弧度缝进了肉里,“顾家的势力要忌惮,更要利用。娶了你,才算真正将顾氏拢进手中。”
“谈何废后。”
“……所以,从头至尾……都是算计?”她浑身战栗,嗓子似被锋利细刃毛刺刺地割过,每吐一个字,都带着血,“……没有一点点真心?”
我蹙眉,蹲下身,徐徐靠向她。可我一近,她便几步几步地往后退。
“我爱你啊。”我笑了笑,无声缩回想替她擦泪的手。
“可你…还会信吗?”
殿内,一斜秋风扑卷,捎来恻恻凉意。而我与她相对间的沉默,如隔着茫茫天地,是风也卷不尽的遥远。
晌久,她微声道:“皇上。”
我微睐,闻言矍然色变:“……你叫我什么?”
“皇上,”她嘴唇颤颤抖索,仿佛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泪光潋滟地仰望我,“不管皇上相不相信,臣妾自始至终,只想为皇上添一个小公主而已……”
原来,缝进皮里的笑也会崩裂,碎成一块块淋漓的血肉,再痛至刮骨。
“我问你叫我什么!”我狠狠钳住她下巴,发了疯似的摇她,却摇下自己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你管我叫什么!”
“皇上。”像当时轻轻一句“对不起”便能将我折向深渊般,她轻轻拂掉我的手,道,“臣妾叫您,皇上。”
琬瑜凄然趴跪在地上,全身瘫软如泥,仅靠一双肘重重撑着。
我含满泪,从高处,一寸寸向她看下来。
腕节处,她还戴着那只琥珀双鸳镯,泛着莹光,一如新婚是夜,它华艳如流霞。
彼年万箭穿心的遽痛,终于,丝毫未减地,再度射回心底。
我踱上前,怔怔去拾她的腕,拽住手镯一下一下地拔。可它像长进了她腕里,怎么拔也拔不脱。
琬瑜瞠目圆睁,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对我的事情,她总有种天生的敏锐与直觉。
“连它…连它……”她忽嗤笑起来,举起腕,往我眼前晃了晃,“连它也是……?”
我走远几步,避过背,默然立身。
身后,寂了寂,接而一阵阵发了狂的厉笑。她往地上狠狠砸着手腕,一撞,又一撞,“嘭嘭”沉痛了天际。偏偏,手镯似牢牢套住她,如何捶也捶不碎。
我安静地闭上眼。
那夜,红烛高照,对影成双。
她面若蘸水桃花,红晕点点,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是为我绵绵流转的甜蜜。
“这是我们新婚,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陈致,我真的很喜欢。”
“你帮我戴上吧。”
而当时,当时我说了什么?
我是欲言又止,终低低应道的,“好”。
11.
顾琬瑜永远直挺昂扬的脊背,渐渐软了下来,她折下腰,第一次,向我深深叩首。
“恳请皇上,废黜臣妾。”
“……不行。”
她复一叩拜:“臣妾恳请皇上,废黜臣妾后位。”
“不可能。”
“那臣妾,自请去冷宫。”她笑,再度叩首,“求皇上恩准。”
磕头声连连决毅,恍若巨石天坠,震痛胸口。
“你可以恨!”我突然粗戾地将她扯进怀里,“如果恨能消解一部分痛苦,你可以恨我一辈子!”
“但离开我,你想都别想!”
我死死嵌着她,沙哑舌底发出低沉如兽的闷响。
“顾琬瑜,你想都别想!”
她呜咽着挣扎几下,发现无果后,反平静下来,任由我紧抱着,甚至,开始慢慢摸起我的头。
覆盖在发间的手,像舔舐住伤口的羽毛,安抚般,一遍一遍异常温柔。
我就知道,琬瑜。
我的琬瑜,她一定一定也舍不得离开我。
待情绪逐渐平稳,我留恋许久,才愿小心翼翼地松开臂膀。
琬瑜勾着头,拂袖欲起身,可膝盖酸软如绵,直了几次也没站起来。
我伸手搀住她。
她依旧勾着头,说,谢谢。
然后,一挪一顿地朝殿门外移去。
“琬瑜!”我害怕了,却不敢妄动,只得柔下语气,紧张地探问,“…琬瑜,你要去哪……”
她闻言驻了足,夕暮迟迟下,回眸凝注我满脸的惶恐。倏然,她又一步步朝殿内走回,仿佛我的心安,也一点点失而复得。
琬瑜抬起手,稍滞,终换成衣袖,一痕一痕地,替我擦干泪迹。
她说,皇上,别哭了。
虽隔衣袖,仍感受到她指尖熟悉的温度。
“好,我不哭,”我破涕而笑,握住她手心,忙不迭地点头,“琬瑜我不哭了。”
只要你不离开我。
可擦着擦着,她自己反泪盈于睫。
“皇上,”琬瑜噙泪浅笑,尽管,笑里徒余倦意,“臣妾不会离开你。”
之后,她停了动作,垂下手,直直扬起眸。
眸底是一团灰烬的死寂。
“臣妾要忘了你。”
11.
向深渊急速沉坠的时候,耳旁独留风声回响。
而她这句话,就是我整整七年,最终且唯一能听见的风声。
可当时,我只有笃笃突着的心跳,只有扯弄僵硬的嘴角,只有不以为意的伪装。
我对她笑,说,琬瑜你别闹了。
她肯定在冲动,在负气,就和往昔朝朝暮暮的斗闹一样。
她是那么爱我,上一秒无条件地连着下一秒,每个相爱的瞬间都值得托信它是永远,她怎么舍得离开,怎么舍得忘记。
顾琬瑜,怎么可能。
哪怕未央宫是日日紧封的红门深掩;哪怕她派婢女传话,说若我踏进半步她便血溅当场。
我宁道她恨我,怨我,也绝不动她会忘了我的念头。
我不敢。
我不敢想象比怨恨更难的接受,是遗忘。
自琬瑜闭宫,前廷各方躁乱,我一时被扰得抽不开身,等尽数平息后,才终于得空去看望她。
即便,只能临着未央宫一道锁闭的门,可我依然伸出手,爱惜地抚摸它。
触手时扬起了轻灰,我不禁咳嗽,仔细一瞧,门环上竟长满点点暗绿的铜锈。
我勃然震怒,喊来管扫未央宫的下人。她们跪了一排,哆哆嗦嗦吐不出半个字。我冷笑,左不过是见帝后不和、琬瑜失势,心生侮慢罢了。
“成福,”我乌定定地睐着,眸内精芒微至,“通通给朕杖毙。”
我讨厌所有的遗忘。
“是。”成福继道,“需不需要奴才新拨一批人来?”
纵使未央封宫,谁都别想将它独遗世外。
“不必了,”逆着夜风,我默然离身,“以后未央宫的清扫,朕自己来。”
谁都不可以忘记琬瑜。
谁都不可以。
前朝对此颇有微词,言官们一再奏谏:“不合体统,有损圣誉,红颜误国”。
“误国?”朝堂之上,我笑得温厚平和,“众爱卿可否从政绩中,挑出朕近来一分一毫昏君误国的差错?”
满廷无言。
“既然不能,”笑意转瞬跌成择人而噬的冰冷,“那,污蔑皇后的重罪,该掉头的便掉头吧。”
一朝杀鸡儆猴,耳根彻底清净了许多。
没有谁可以干涉我与琬瑜。
没有谁可以。
此后,上完朝处理好必要政务,其余时间我全久久留在未央宫,除墙头恣意生长的野草,清檐角细密的蛛网,擦门上斑驳的红漆……
七年,亦复如是。
其实她并非谁都不见。行事的宫人,均可正常出入。
她只是不见我而已。
但我依然心甘情愿守在未央宫外,仿佛临着它,就能一日日翻阅关乎她的回忆,镂刻进心版深处,无可言说的执着与深重。
或许,我怕她忘记,更怕自己忘记。
而日复一日地摩挲,终究还是使琬瑜模糊了。何时起,我开始记不清她声音;忆不起她面容,曾经切肤相拥的温度,逐渐寥远。甚至,她慢慢不再出现进我梦里;梦中只剩一扇日夜闭锁的宫门。
孤身一人,我抵挡着朝朝暮暮的冲蚀太久太久。可岁月淹及之处,她还是被一点点带走,连同记忆所有的细节,无可追挽。
七年。时间倾尽七年的洪流,来回涤荡,洗淡了旧日的痛苦与痴烈,亦让我在一年年平和里,再也寻觅不到半分她存在过的痕迹。
我不知是岁月善意的劝解,抑或惩罚。
琬瑜自裁那天,恰逢皇太子第七个祭日。
我清晨为他上了柱香,午后歇在太极殿。日光金灿灿洒得晃眼,我倚窗微眯着眸子,殿外风生帘动缓缓拂来,是难得柔和的好天气。
成福抽噎着来禀:“陛下,未央宫传话。”
我竖起身子。
“皇后娘娘…自裁了……”
呼吸停止的瞬息,窗外晴朗下满是浓荫翠翠,花团嫣红雪白簇进眸底,灼热香甜,裹得我温温暖暖。
为什么。
明明已入初秋,我恍然看见的,却是四月桃花如翡盛放。
我闭了眼:“她怎么自裁的?”
“听娘娘陪侍说,是用……”成福微微迟疑,终道,“是用陛下当年在东宫送的那把‘故剑’,自刎的。”
故剑。自刎。
“傻琬瑜,故剑,乃出自汉宣帝与许皇后的典故,喻指结发夫妻情深意重。”
“亦是你我之间,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心尖上刺过一阵碎裂般的痛楚,锐而深邃,无从躲避地追着我。
“陛下,奴才看过了,”不知怎的,成福想安慰又难掩哀伤的语调,听着就莫名烦厌,“皇后娘娘虽是自刎,但面含笑意,去得安详。”
笑意。怎样的笑意。是如初见那样么。
流回鼎盛天光,她一裙青粉,置身花叶之下,脆生生地映亮笑靥,仿佛还等着我,缓缓走近。
我几乎快信以为真,直至靠近却看不清她任何容颜,方意识到这只是回忆。
看不清的,才是回忆,才是现实。
“成福,你知道吗?”
偏偏如梦初醒,我犹不愿睁开眼睛。
“哪怕她闭宫许多年,我想,她至少还在这里;至少……”
“她这不算真正离弃我。”
“我总有机会怀着奢望,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就能释怀,就会……原谅我。”
“而现在,我连侥幸也失去了余地。”
“七年了,”再张开时,眼底已红成一片,“你们都见过她,都和她说过话。”
泪就这样平静地滑下来。
“但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忘了我。”
午后日光依然明耀得刺眼,泪光混着它烁动,晃出一眸白蒙蒙的天地。
良久,我哽咽道:“可成福,”
什么都是模糊的。看不清,也再记不清。
“我真的好想她啊。”
“陛下!”成福终放声嚎哭,跪伏道,“……节哀!”
节哀。
该节哀吗。
明知你是七年无法挽回的消逝,是此刻无法触及的空无。岁月向我夺走你全部的痕迹……
我却在众人皆劝我“节哀”的节点,仍然无可遏制地,想见你。
12.
自琬瑜国丧后,我整天整天枯坐在未央宫。
一个等盼七年而无法踏入的地方,如今踏进其中,亦失去了等盼的人。
我不希望未央宫从此孤寂冷清。琬瑜生前最喜明亮热闹,我总觉得,若点满殿中烛灯守在这里,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回来。
“陛下,”成福禀道,“礼部求见。”
“不见。”
“礼部说是,给皇后娘娘的谥号拟好了,”他噙着几分小心翼翼,“称…静德皇后。”
静。
彼昔红衣胜火的扬鞭策马,与七年闭宫深掩的静默无言,我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恍如隔世。
“静德……”我低声自语,“倒也符合她最后留给朕的模样。”
“陛下,您在未央宫独坐一天了,”成福叹了口气,劝道,“不见人,也不进食,损伤龙体啊。”
“成福,”我恍惚着伸出手,对面是琬瑜从前最常坐的位置,“有时我感觉,她就在这里。”
成福顺着我抬眼瞧了瞧,垂头又是一道叹息:“陛下,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您啊,大概是太想念静德皇后了。”
“想念吗……”
如果想念有用,可以再见到她么。
“成福你说,”我喉中一滞,心下抽痛牵起鼻间的酸楚,“她原谅朕了吗?”
“或者,她…还记得我吗?”
(陈致初篇已完结未修改,未和再版许蕴篇进行协调,诸多不自洽之初敬请谅解,已弃)
(五)顾琬瑜
(第五章原本将回归顾琬瑜视角,链接第一章的开头作为结局和收尾,已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