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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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细细的蜡烛拿在手里,油润,浸凉,刚一点燃,白绳作的焾子马上抬起了头,一片光明便晕染了屋子。蜡烛黏在灯笼的底座上,提起来,一段不无怀想的时光。烛光柔亮,罩进了棉纸糊成的灯笼里,赭红色的棉纸,经烛光一打,透出鲜嫩的藕红。

藕红的灯笼挑在门楣一侧,木门前一圈灯影,显得远古,幽深,且冒着绵软的喜乐。农家人过日子不讲究,风里雨里,柴米油盐中摸爬了一年,到年底了,年节就是大事,天大的事都要放一放,都给年节让路了。人们谈起大戏,谈起装束,想着哪方面还有欠缺的地方,寒冷黑暗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看到红灯笼,会停下脚步,高声赞一句:

“嗬!来年玉米棒子让它长成草篓!”

红灯笼多是挂在元宵节的前夕,连日烘染正月的夜空。那时大年过去,红火而隆重的节日渐渐远离,孩童却仍沉浸在过年的迷梦中不想醒来。但看到鲜红的春联在风中翻飞,泛旧,终至掉落;看到墙角的积雪逐日融化,露出了褐红发皱的地皮;阳光有了亮度,日头也有了暖意,最让人不安和无奈的是,风也温和起来,再不似年前那般朔风呼啸,天地阴沉如铁(多么令人神往的时光)——此时,他们最希望见到或听到的是,一辆自行车慢悠悠从傍晚的村口出现,有时附带一两句缓慢的吆喝声,一绺儿余晖正好照在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上,车子后座竖着两根黄亮的小竹竿,上面挂满大大小小的灯笼。

一盏灯笼足以照亮孩童的心灵,手捧一盏小小的灯笼,会忘记所有的怅然和不安,心胸充溢着完美与满足。尤其是,看着大人们把它拴在细棍上,完好地放在桌角,或挂在门边,浑身霎时熨帖得像一盒刚刚打开的酥糖。


很久远的一个元宵节前,父亲给我扎过灯笼,灯笼的内架用了高粱梃, 外皮是细棉纸。父亲量好了尺寸,拿剪刀沿高粱挺旋转一周,轻轻掰下,把几根高粱梃组合成一个正方体框架,再用细绳把接头处绑紧。这时候,我会积极地打打下手,递递剪刀,或把多余的绳头剪掉。棉纸粘贴在灯笼框上,父亲轻蘸笔墨,在灯笼的四个面上挥笔作画。棉纸的吸水性不亚于宣纸,但有明显的脉络,这使得父亲的丹青往往走形,他只好停下来,了了几笔,几片竹叶,一枝墨梅,及至蜡烛燃起,四方形的灯笼浸润了潇潇诗意。

堂叔扎灯笼是能手。那些远去的年月,民间手艺人往往混迹于坊间里巷,鹑衣百结的老者会从自行车的褡裢里随手掏出一两个稀罕物件来,让你惊讶半天,青春作伴的小伙竟会细致地在瓦当上笔走龙蛇,手艺,仿佛是桌边的碗筷,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家什。


秋后,冬小麦播种早的地块儿,地垄间冒出浅绿的麦尖,麻雀成群地活跃在空旷的田野上,一片片云一样,掠过沟渠,飞过树丛,有时落在土路上轻盈地蹦跳。雀群在路上惊飞的时候,堂叔骑着自行车,正从远处走来,车后拖着一根深绿色的竹竿,哗哗声犁开了秋野的宁静。

扎制圆形的灯笼要用竹篾作框架,一根竹子可做百多个。堂叔立在院子当中,握了一把劈刀,他要劈竹竿了。此刻,西屋的房檐下垂着一串通红的辣椒,墙根羊圈里卧着几只绵羊,正专心地看着即将大显身手的主人,堂叔的三个儿子应到三人已实到两人,可以开始了。堂叔手起刀落,被锯成段状的竹筒“嚓”地一声从中间一分为二,继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直至被劈成一根根细条。竹篾铺在地上,堂叔右手一划拉,宽窄粗细正合适,随即坐在板凳上,号令:“老大刮篾儿,老二握圈儿,老三……老三又跑到哪儿了?”

老三在吃饭的时候回来了,做贼似的溜进屋里,身上缀满了干玉米叶子,脸上还带着流鼻血的斑痕。老三的职责最轻松,只是把大哥刮了篾儿、二哥握成圈儿的半成品,放到灶火台上摆整齐,待竹圈熏到半干时,套在模具上,便会得到如下的赞许:“看咱三儿,会做灯笼了。”听到这里,老三必是蹦跳着给堂叔端水点烟。

农家的日常里,点滴的忧或乐,一件细微的事,昨天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今天再次想起,或者下了某个决心中途却犹豫了,一个念头欣喜没多久又摇头否定了,这都是真实的烟火日子。平和的时光,在暖阳里晒着,在雨中淋着,望着庄稼绿腾腾,鸡鸭在街道四散开来,大雪纷纷扬扬,烟囱里冒出阵阵炊烟,这些好场景总是让人恨不得立刻钻进去。

堂叔带着众多的好心情,带着对好日子的期盼,和父子四人一个冬天的辛勤劳动,在临近元宵节的前几天,走街串巷,售卖各式的灯笼,大的,小的,圆的,方的,红的,绿的,五彩的。每盏灯笼都有一颗通亮的心,一个既远古又切近的祝愿。

一盏盏红灯笼挂起来的时候,人的心气便点燃了,民间的元宵节把喜庆的气氛和祈愿,一盏一盏送给了恩养的亲人,送给今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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