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空气似乎也被往来的笑脸与欢愉浸润得温暖、馨香起来。

夜幕点亮了路灯,并在空气中掺上了几丝甘甜的酒香,城市逐渐开始迷醉。

然而,城市一隅被层层树木环绕的街心公园却依然清醒着,冷峻、肃然,显得与此时此刻颇有些格格不入。

公园中心下沉式广场的一张长椅上静静地坐着一名女子,静得仿似融入了沉寂的夜色——或者说,她更像是为了烘托沉寂夜色而设置的无生命的道具。

女子呆望着地面,略有些失神。她手中的一罐饮料也同样失神地向前倾着,似乎随时可能来上一段自由落体。

也许是饮料的“越狱”意图引起了女子的注意,她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端起饮料,拉开拉环,仰脖喝了一大口。

廉价的香精、腻人的糖浆、怪异的咖啡调味……女子艰难地咽下了这一口,便把饮料放到了一旁。然而残留在口中的包裹着甜腻的酸涩口感却将她再次带回1个多小时前的那一刻……

一个多小时前,女子终于结束了今年的所有工作。如同往常一样,她坚持工作到放假前的最后一刻。

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女子哼起了歌,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

这本应是个幸福美好的除夕夜——如果没有即将发生的那番和上司的对话。

“您说什么?裁员?”女子还没从过年的快乐中回过神来。

“嗯……年后……大概就会正式决定。”上司低了低头,眼神中带着一些无奈,“但是你放心,会有赔偿的,该给的都会……”

“您是说,我会被裁员?”女子破天荒地头一次打断了上司的话。

之后的对话女子已经想不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公司、走到这个公园来的。回过神时,自己就已经坐在这里。

深窈的天幕稀疏地挂着两三颗黯淡无光的星。

人的生命如果到了尽头,是不是也会像这样黯淡下去呢——女子呆望着夜空,不禁沉思。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女子拉回现实。

“妈……”女子直了直身子,深吸了口气,声音却不禁一颤。

然而兴许是电话的关系,母亲并未觉察到女子的异样,在简单询问了她回家的时间后,便开始了例行“训导”。

“你大姨原本给介绍的那个小李,一听说你的工作就直接给回绝了。你说你,三十好几的人了,天天十几个小时地泡在公司,不谈朋友也不出去玩,工资没多少不说,还落下一身的毛病,连大年三十都不能早点回家,这图的什么?”

女子肩头微微一颤,拿着手机的手一点点地垂了下来。然而电波的那一头,母亲的声音却一句比一句高亢,透过耳机听筒,弥漫到空气中,逐渐将女子包围。

“你每天哪儿来那么多事做啊?其他人也都这样吗?是不是在欺负你啊!或者你就不能提高点效率,好好规划一下、早点完成吗?妈妈从小就告诉你要学会安排时间,你小时候都做的挺好的,怎么长大了反而不会了呢?”

女子的下巴微微颤动,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母亲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过度激动,缓了缓情绪:“是妈妈不好。自从那个没用的懦夫毫不负责地走了之后,妈妈就特别害怕……害怕再失去你……是妈妈做的太多了,你才变成这样,什么都做不好……”

“我是什么都做不好!我什么都不会!”女子毫无征兆地冲着手机大喊起来,另一只手像是想要挣脱什么似的在空气中挥动着,“我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废物!只会浪费空气粮食的废物!正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喊完,女子挂断电话、关了机,把手机狠狠扔进挎包并拉上拉链——就像要把什么穷凶极恶之物封印一般。

“哐当——”

就在女子进行“封印”的同时,不远处,一个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兀自加入,与扩散在空气中的话语余音相和,惊起几只张皇的夜鸟。

夜鸟乘着余音,啼叫着向更深的夜色飞去,不久后便隐匿于苍茫之中。街心公园再次陷入沉寂。

顺着声响望去,公园另一侧的长椅上,一名男子正蜷缩着,双手前伸并微微发抖,跟前的地面上横着一把水果刀。

方才的电话显然惊扰了他,此刻,他正注视着女子所在的方向。也许是因为紧张,隐隐泛白的额角竟渗出了几颗汗珠,顺着脸上的沟壑淌进眼里。

男子用力眨了眨眼,目光回到跟前的水果刀上。

在路灯的映射下,水果刀微微泛着白光。虽有几分凛冽,却并不刺眼——甚至有种异样的魔力,仿如幽邃的深渊,使人不觉凝望并靠近。

男子眉头紧蹙。过了一小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迅速抓起地上的水果刀,站起身,大步却踉跄地向女子走去。

这番动静着实把女子吓着了,刚才的悲伤与愤懑瞬间不见踪影,只剩下逐渐逼近的透着丝丝寒意的白光。

女子想要逃走,可背后就是半人多高的围墙,唯一的楼梯在白光的来向;女子想要呼救,但这里地处偏僻,又是大年三十,万一没人答应,反而会进一步激怒对方……

为什么要到这种鬼地方来——慌乱之中,一丝悔意闪过。然而已没有时间懊悔,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已逐渐清晰。

“你想干什么……不要冲动,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女子一边试图安抚男子,一边用尽可能小的动作尝试拉开挎包的拉链,想要取出手机报警。然而也许是刚才“封印”的作用,原本顺滑的拉链却怎么都拉不开。

在几次尝试均告失败之后,女子已顾不上其他,低下头,双手在拉链上胡乱拽着,身体随着手臂扭动而蜷曲,就像一条在作最后挣扎的网中之鱼。

男子还在继续逼近,不时抽动的嘴角、脸颊,以及盘踞在凹陷眼窝周围的青筋和褶皱已清晰可见;而女子也似乎渐渐放弃了挣扎。

“求求你……别……求求你……”女子紧紧贴在长椅背后的围墙上,嗓音尖涩并颤抖。

在还剩一臂不到的地方,男子停住了脚步。刀刃的反光映在女子的面庞上,惨白而肃穆,就像退场前最后定格的聚光。

顺着这束聚光,男子看向手中的白刃。少顷,他再次抬起头,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凶狠。

女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或者说,她已无法动弹。高度的恐惧像是切断了四肢与神经中枢的联系,将她死死地定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已经艰难。

在与女子对视了数秒后,男子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手中的白刃;女子依然紧盯着眼前的一切,然而眼神已逐渐黯淡……

“嘀嗒、嘀嗒……”

突如其来的寂静,连手表指针的声音都清楚可闻。

女子并没有等来她想象之中的发展,正对着她的,是圆钝的刀柄。

对,刀柄——女子用力闭了闭眼,又确认了一遍。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怪诞画面:凶狠的男子双手紧握一把水果刀,颤颤巍巍地举着,刀刃朝向自己的脖颈。

“……帮帮我……”男子急促地呼吸着,声音有些发虚。

“什么……”眼前的这一幕让女子比刚才更加不知所措。

见女子没有回应,男子似乎有些焦躁。他突然抓起女子的手,拉扯着,试图使其推动刀柄。

“你干什么!放开我!”女子挣扎起来。然而男子的手却越握越紧,拉扯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手上的痛楚使女子终于清醒过来,她鼓起勇气狠狠地踩了男子一脚,趁其因疼痛而松劲的当儿,推开男子,跑了出去。

“哐——”

身后传来声响,这次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女子回过头,就在自己不久前坐过的长椅旁,男子赫然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夜风拂过,男子的几缕头发随之晃动了数下,而后,一切又复归沉寂。

这种异样的沉寂使女子不安,她一面观察着男子的动静,一面小心地靠近。忽然,一个异常引起了她的注意:男子肩膀附近的地面上有液体沁染的痕迹,并且似乎还有什么液体正在向外淌着……

一切的迹象似乎都在指向某个可怕的结果;女子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她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泪水充盈了眼眶,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可能在等待着自己的悲哀的未来。

“唔——”像是什么人在呜咽低鸣的声音传入女子耳中。

没等女子反应过来,这呜咽声便越来越响,最终转为抑扬起伏的号哭。

是地上的男子!他浑身颤抖,像是要把这辈子累积的苦楚与怨愤尽数排出一般大喊着、哭号着。喊声、哭声划破夜晚的静谧,伴着近乎抽搐的喘息,显得格外凄厉、诡谲,又滑稽。

半晌,可能是累了,男子渐渐停止了哭号。他慢慢翻身坐起,呆滞地盯着地面。随着呼吸起伏的前襟已被什么打湿;而方才被外套遮盖的地面上则躺着一个饮料罐——正是先前女子拿着的那个。

女子暗自庆幸这只是一场虚惊;然而男子的恸哭却过于惨烈,使得女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先试探性地递去几张纸巾,让他擦拭眼泪和衣物。

“……给。”

陷入伤悲的男子一惊,抬头看到是刚才的女子,慌忙连声道:“对不起……刚才我……真的对不起……”

他告诉女子,自己是保险销售,因为业绩不好被裁员,又找不到新工作,为了妻儿,最终动了以自杀换取理赔金的念头。然而,无论如何尝试,他始终无法对自己下手,这才找上女子,试图借她之力达成。

“我想……这样至少能给他们留下一笔钱……我也就只会这个了……”男子的声音逐渐哽咽,双手痛苦地在头上搓揉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突然,他开始不断重复着道歉。道歉越来越用力,音量却越来越轻,最后仅剩下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喘息。

男子的叙述让女子觉得愤怒又好笑。然而他懦弱与痛苦的样子,又让女子依稀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在母亲嘴里万般不堪的存在。这使得女子的愤恼掺上了一丝复杂的情感。

终于,男子回复了平静。

他起身收拾好东西离开,片刻后却又折返回来,把一罐饮料塞到女子手中——正是先前那罐的同款。

女子无奈地笑着,拉开拉环喝了一口。“真的很难喝”她看了看手上的饮料,“但也是一种体验。”

放下饮料,女子抬头恰好看到男子离去的背影。

那是一个不怎么好看的背影——双肩颓丧着,脚步有些踉跄。略嫌单薄的身板随着脚步左右摇晃,仿佛随时可能折断。

女子忽然心生冲动,追上前去叫住了他。

“你有纸和笔吗?”女子问道。

在男子疑惑的眼神中,她接过纸笔,迅速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她看着男子说道,“最近我也在考虑投保,如果你的下一份工作还是保险,我希望能成为你的第一个客户。”

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然而,他却迟迟不敢接过女子递还的纸笔。

女子轻叹一声,将纸笔塞进男子手中,便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又倏地回过头,对男子喊道:“如果我是你的孩子,我会希望你活下去!”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扭头的瞬间,她好像看到男子的嘴唇微微颤了颤。

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子掏出在挎包中”封印“已久的手机。开机一看,来自家人和朋友的上百条未接来电和数十条未读消息接踵而至,使手机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女子正想回电,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

女子应答后,听筒中传来小姐妹那熟悉亲切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太好了,你还在!你没走,你还在!……”

小姐妹的话像开启闸门的按钮一般,将这一天的酸楚、失落、愤慨与惊惶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女子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泉涌而出。

“……我要中年失业了……”

“有我陪着你,不怕。”

“……我真的好没用……”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宝贝儿。”

“……我还很怕死……”

“那是正常的,你已经很勇敢了。”

“……我还活着……”

“对,都过去了,宝贝儿”

“……今天太倒霉了……”

“过了除夕,霉就都除掉了。”

“……我还活着……”

“嗯,要好好活着。”

……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空气似乎也被往来的笑脸与欢愉浸润得温暖、馨香起来。

华灯流转、夜色渐深,女子在刚被仔细打扫过的马路上匆匆行走。

再过几个小时,在路的尽头,新的一年将亮起她的第一缕曙光。

“你会给我带来些什么呢?”

女子带着忐忑,也怀着期待,径直向前走着,身影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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