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的父亲是位民办教师,生性温和,不喜说话,平日里不是批课就是读书。
高考制度恢复这两年,乡里早知他师从李云州先生,通晓文理,便将他聘为老师,帮助学生辅导功课,从此父亲再也难得回家一趟,似乎将正值升学年龄的乔给忘了。
自1937年卢沟桥事变始,继平津沦陷之后,北大、南开、清华等大学南迁,李云州先生当时还在北大求学,见战火已至,课堂无法保全,只得跟随同乡一起离开北京回到长沙,寄居在胞姐家中,再议跟随师生奔赴云南之事。
先生胞姐在长沙城经营一个粮食铺子,并育有一女,取名刘鸢。即使国事动荡,战火连绵,一家人多次躲祸,生活还是平安有乐。可惜等到1938年11月,国民党在长沙城里放了一把大火,整座城被烧成焦土。胞姐一家除幼女之外,夫妇二人及家中剩老均在大火中丧生。
李云州听闻消息,从西去的途中返回,花了半年的时间将外甥女寻回。一时无奈,只好携外甥女共同返乡,专心在乡下办学教书,并在仰龙山开办了第一所学堂,再未离开家乡半步。
他后来常与人说“求学登高天远处,会成还归故乡人” ,体现了他求学真诚又情寄故乡的复杂情绪。但究其缘由,与被他执如掌上明珠的刘鸢不无关系,这也成为乡里传他终身未娶的委婉之词。
乔的父亲名“春生”,从小酷爱读书,是乡里出了名的书呆子,无耐父母早逝,家中贫寒至极,传闻还在儿时的冬天,脚上只穿一只草鞋,哪有能力去买书看书,只得从门墙外借光苦读。
李云州爱惜人才,便将乔春生招入课堂,不但减免其所有学费,还给予杂役换取吃食。如此,乔春生得以专心读书,还不用再为吃食扰心。
乔春生和刘鸢就这样成了同级的学生,等后来学叙同窗,情愫暗生,成年不久便喜结连理,诞下独子,取名南木。
乔南木成长在文革时期,亲眼目睹了李云州先生被批斗致死的惨烈场景,年幼的心灵顿生疑惑,颇有彷徨之词。
刘鸢担忧爱子,便时常将他藏于山林之间,后来就有了乔南木结交风二爷的缘分。
等到文革结束,生活重归平和,刘鸢发现乔南木不但成长得颇有男儿阳刚气概,还兼具公明正大之心,有时还具执拗顽劣,与其父亲文弱古板的性格决然不同。
夫妻俩疑惑不解,有喜有忧。
其成因背后,与风二爷关系甚大。只是夫妇二人少作关切,还以为是天性使然。
乔回到家的时候,刘鸢正在庭院里整理花草。
刘鸢酷爱花草树木,在院子旁开荒扩地,并寻各种花卉和青树种于其间,还用栀子花和夹竹桃做藩篱,再辅以石板小径,将院子收拾得像园林一般。不管是春秋还是冬夏,绿树成荫,应季的花朵次第开放,美不胜收。
乔心里明白,母亲收拾花草的习惯传承于舅爷李云州,更应和了父亲的喜好。
他曾听父亲常说,心中要有天地,四周还得有田地花草来衬托,方使心中不会荒芜;即使门外风雷响彻,亦无动心中。
虽然文革十年,学堂尽毁,只留得三间被拆了墙的木屋和被人轻贱的花草。父亲便找来竹片相扎,再辅以干草和稀泥塑在一起,风干成薄薄的泥墙,勉强抵御蚊虫和秋冬。生活固然艰苦,但幸有父亲开导,一家人再无苦闷心情。
乔放下柴火,帮忙母亲整理,却被母亲推了开,让他去叫八叔公来家中吃饭。
八叔公年近百旬,儿孙们都已死光,独自一人留于世间苟延残喘。母亲见他可怜,时常用茶饭招待。
八叔公耳朵背,眼里没有光,走路时颤颤巍巍,像是被比他身子还沉的烟袋拖累,不停地喘粗气。
乔一路扶着,等他来到餐桌前坐好,才肯放手。
桌子上摆了四个缺边少角的瓷碗,盛着青笋、野菜、炖鸡,还有油香扑鼻的老腊肉。
乔此时正坐在桌子旁望着肉食吞咽口水。
记得上次吃肉已经过去一个月,那时风二爷捉了只野兔,便学那叫花鸡的做法用火灰烤熟,味道哪能和这油淋蒜香比得。
刘鸢在乔的对面坐好,想要嗔怪,还是忍住不说。
八叔公坐在上首的座位,捋出长衣内里,用之使劲地擦拭筷子。
两人注视着他,一时无人动筷,更寂寞无声。沉默了好一会,八叔公开始讲起话来。
“我生在旧朝之末,后来又是民国,都没讨到好处,等到日本人打了进来,兵荒马乱,没一天安稳日子。亲人们跑的跑,死的死,就留得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仰龙山。多亏了毛主席,让我能在人间讨口饭吃。这是天地悯人啊。活了快一百岁了,我有时就想,老天留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呢。后来一想,大概是牛头马面的花名册被强盗盗了去。”八叔公半开玩笑,将筷子竖着插到饭碗里。米饭还冒着热气,热气绕着筷子往上升腾,等升到筷子顶的时候又消散开来,没了踪迹。“以前有个先生,名字叫风圣一,相术了得。我中年时找他相命,他对我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一生回首处,来路如河如深洞’。我当时只道他是打妄语,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这一生,遭世道嫌弃,中年一过身边就没能留下一个人。等到老了,连往年的那些人和事,大多留不住也记不起来了,就像掉进了水里洞里。”
乔没有吱声,只是认真地听。
八叔公阅历百年,总有讲不完的人和事。而且,他讲的故事,远比书上写的东西多出不少滋味。如果能听八叔公讲故事,乔宁愿不再碰那纸书。
“今天是您的生日,您多吃点。”刘鸢凑到八叔公耳边,大着嗓门说道。
八叔公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动手,等到饭碗里的热气看不见了,朝着筷子作了个揖,然后才将筷子拿在手里。
饭后母亲解释说,这是八叔公在饭前向死去的亲人拜魂。
八叔公用他仅有的两颗牙齿咀嚼饭粒,菜盘子一动没动。刘鸢给他夹菜,他只是挑了细软的青菜入口,肉食吃的很少。
乔使劲地扒饭,将碗里的肉菜吃下大半,后来见母亲朝他使眼色,才放慢了下来。
有咀嚼,有吞咽的声音,有筷子磕在瓷碗上的轻响,但除了这些,屋子里安静得吓人。没有人率先打破沉默,好像一有声音,就会将房子上的瓦片抖落下来。
八叔公似乎是累了,躺在木椅靠背上,闭上眼睛,慢慢咀嚼,如一头牛在反刍。
“听您说,山上的风二爷是打过仗的,您说是不是?” 等八叔公停得久了,乔按捺不住凑到他的耳边问话。
母亲看了一眼乔。虽然对乔突然提起的话题感到疑惑,但还是忍着没说话。
“打过仗的,千真万确。但风二爷戾气太重,最好离他远点。大山里阴气重得很,特别是他住的山头,乡里邻里都没人敢去,也就他呆着没事。”八叔公边绾袖子边从身后拿烟壶,然后点上火柴,吧嗒吧嗒地吸起烟来。
乔透过烟雾望着他的脸,像在浓雾里看太阳。
“我倒是觉得他挺好的。”乔嘀咕道。
母亲停下吃饭,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乔,疑心更重。
“小娃娃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解放以前,仰山还叫仰龙山。只因为仰山峰顶有块石头,石头半亩地那么大,黑黝黝的,从远处望去,像是一个龙头高高地昂着,仰龙山的名号大概就是因此得来的。后来长沙会战时,国民党和日本军在山顶打了一仗。龙头石被炮弹惊动,滚到了山脚,从此龙头算是断了。解放后,村里老人忌讳仰龙山龙头被打掉,便请了风水师算了一卦,并听从风水师的建议,干脆把名字改成了仰山,说是可以避开凶祸。”八叔公将烟斗平放在腿上,用手指弹去落在裤腿上的烟灰,还用那说话漏风的嘴巴吹了两次,接着又说,“说实话,这是没有用处的。你想啊,龙都断头了,到底是凶还是不凶的,谁说得清呢。等后来,长沙解放后,一群散兵还跑来山里,到处杀人放火,改个名字能起了什么用处。断了龙头出了凶地,祸要起还是会起,哪避得开的。”
听八叔公讲得玄乎,乔不禁心里有些发毛,便盯着八叔公往下讲。
“血煞之地,住不得人。你想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上山去,那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吗?不过也好,保了风二爷平安无事。”
“那风二爷怎么就平安没事呢?”乔心中好奇,非得问个透彻。
“文革的时候,红卫兵说他是国民党,要斗争他,便有过一伙胆大之人上了仰龙峰,说是要绑他下山‘坐地’。说到坐地,是用两块嵌了铁钉的竹板夹住犯人的膝盖骨,用麻绳捆绑扎紧,再摁跪身子。这膝盖直溜着还好,只要屈膝就会疼得要了人命。等人跪得久了,既站不起来也弯不下去,只能坐到地上。如果被坐地狠了折磨透了,一般人没有十天半月,是再挪不动身子的,仿佛残废,因而被乡里人叫做坐地。那些个红卫兵嘴巴大,出各种主意的都有,就像真能搞死风二爷一般。”八叔公说完转过头,吧嗒了一下嘴巴,然后鼓起腮帮,笑眯眯地看着乔说。
乔听着点了点头,似是对这“坐地”一说早有耳闻,并不显得奇怪,只是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原来,他的舅爷李云州先生去世前,就被坐地过,后来因受不了那般屈辱与折磨,遂悬梁自杀。乔那时虽小,但看在眼中,当时确实痛苦过一番。
“至于他风二爷到底是哪个党,谁都说不清楚,只是要个由头整整他。可谁也没想过,不管哪个党,他都是个兵爷,兵爷都是血煞之人,寻常人哪能相冲得了。红卫兵上山前还好好的,等到后来下山来,一个个像是见着鬼吓破了胆,对山上的见闻闭口不提不说,再也没人敢上山去。”
“为什么?”乔问。
能将心怀若谷的李云州先生逼死,“红卫兵”在乔的心里一直都是恨角色,此时听八叔公如是说,顿感奇怪。
“就看谁道行更高超了。想风二爷打了一辈子仗,区区几个红卫兵料也斗不过他。等到近来这几年文革结束,有些造反派认了错,也认了账的,但还是没人敢说起和风二爷斗争的事。只有一个,一个十来岁的男伢子,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随后就有了‘年轻不上仰龙峰,上了断子又绝孙’一说。但你可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八叔公不知为何变得很是开心,张开黑洞洞的嘴笑。
乔只是惊疑地摇着头。
“大部分是故意吓人的谣言,但有一条肯定是真,那就是,当年红卫兵上山,一定被吓得不浅,且有人被削了那……” 八叔公装着用一双阴狠的眼睛盯着乔,然后竖起两根手指,故意在乔的面前作了个夹断的手势。神秘兮兮的模样,惹得乔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上,“削了那——再也用不上的蛋蛋。”
“啊!”乔惊呼出声,旋即感到失态,连忙佯装去夹菜,不再去看八叔公。
“那风二爷倒是真当了兵的。不过到底是什么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