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在江边

关于故土有一种说法是,故乡在陷落。

每年都有亿万人口,像候鸟般往返于故乡和异乡之间。不断行走的岁月里,故乡成为我们这批迁徙者的精神图腾和情绪。故乡已俨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县城或村庄。

我们的原生欲望驱使我们前往陌生地,寻找在故土得不到的东西。不确定的理想,人民币或是其它等等。2004年,我以一种近乎逃离的方式,离开了装载我青春时光的县城。

火车的呼啸声和我脑中的“新生活”概念融为一体,在我年轻的身体上碾上深深的痕印。人,就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绿皮火车在湖山的丛山峻岭中穿梭,我靠在玻璃窗上,看黑夜中村庄的灯火明灭。我觉得前方有任何可能出现,未知是个美妙的词汇。彼时我无法理解荷尔德林字里行间弥漫出的情绪,我就着车厢的微光,逐句读他: 正如船夫带着他的收获/从遥远的岛屿快乐地返回恬静的河边/我会回到故乡的/假如我所收获的多如我所失落的……

时空转换,夜晚,端坐在珠江边的咖啡厅里,窗外是平静的珠江,偶然有闪耀着霓虹灯字的轮船驶过。身后,是灯火通明的珠江新城,广州的CBD地标。

某一些事物的刺激就像某种暗示,它揭开一些久远记忆的封印,我想起长江边的那座县城。类似刺激引发的暗示时常发生,某处似曾相识的街景,公交车上听到讲家乡话的同乡人等。两条江,两座城,多少年来都在我的身体里互相缠绕,随波逐流,直至奔向生命尽头的海洋。

贾樟柯的电影气韵,就有针针到肉的刺激。《三峡好人》里的滚滚长江经过我的眼睛,抵达我心底,和灵魂深处的暗涌一起翻滚,那种语境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体会。《天注定》中的熟悉又陌生的宜昌地域景致和赵涛蹩脚的宜昌方言,生生地把我从一种情绪中抽离开来,随后又被再次拉入到这座城市的忧郁情绪里。一个周末,买了《山河故人》的票,坐在影院后排,看着缓慢推进的剧情,剧中人正在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转移中逐渐抹除故城的记忆,叶倩文的歌声,适时地在某些人的情绪中缓缓铺展开来,她唱:它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假如能不想别离你/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

这歌声,我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大都对其并不陌生的。2001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站在县城一家音像店门口,在等小莫下课的半小时里,我听完了这首歌。

我抽着四元钱买的红金龙,这首粤语歌的烘托下,看小莫微笑着朝我走来,那时我想我一定太有型了。我们这一代受香港电影、音乐影响极大,而正巧,这本该就是应该去使坏的年纪。

高一我就和小莫好上了,风花雪月大过一切,根本无心念书。每个周末我们游迹在县城的各个台球室、游戏厅、网吧和录相厅,那些烟雾弥漫的狭小空间里的味道,今天我仍然能嗅出来。多少年来,我总能想起那个纤瘦的侧影,她半骑在校园的围墙上,焦急地对我说,你快点,查夜的人要来了。

一切都是美的,安静的操场,干净的声音,平静的岁月。连温热的眼泪也是,头破血流也是,少年哀愁都是美的。

内心狂热的少年最喜拉帮结派,黄尧和赵磊就是我最好的死党。我性格内敛,他们性格外放,尽管如此,他们称我为兄弟,是能够在危难时刻两肋插刀的人。

很多时候,我坐在教室的后排读书,完全沉浸在文字世界里。恍惚间一抬头,发现他俩就和隔壁班的男生打了起来,木凳在空中飞舞,头破血流仍不罢休。直到老师呵斥,才各自停手。

我想我一定是个软弱的人,骨子里就不喜欢坚硬的东西,而喜欢柔软的事物。我是一个可以做到在暴力世界里,还能安然读书想心事的人。

而生命的历程是无法被规划的,我们都将不约而同地滑向日常。也许只有偶尔才会发现内心仍有涌动,有种不甘沉寂的念头在微弱闪耀。欲望是无可避免的,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自己走累了。

2015年7月,压抑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踏上了返回宜昌的列车。这就是是我若干年来凭气味记忆回忆的故土。

熟悉的地方早已不在,夜市城搬了新的地方,溜冰场、录相厅早已销声匿迹,那些夜宵店早已变成小型超市,最新的美国3D大片上映,男女青年拿着爆米花排队进场。曾经的校园门前,三五成群的稚嫩面孔从我面前经过。一个女生扭头看了我一眼,又径直朝校门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我所熟识的某个人。眼前的一切,令我手足无措。

和黄尧、赵磊约了酒局,一杯杯本地白酒像是打开记忆匣门的钥匙。这些年,我们都在各自的路上劳苦奔波,对于某些共同记忆,与少年时期的感受相去甚远。我们都认同这是我们必经的历程,谓之青春。这种默契的认同,其实也正是确认彼此已经不年轻的佐证。

那个下午,喝完酒后我沿街晃悠,在清江小学的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坐在男人的摩托车后面,抱着一篮水果,从我的眼前驶过,在小学门口停了下来。孩子们陆续走了出来,一个小女孩兴奋朝她跑过去爬上摩托车后座。她拎起果篮的时候,往后看了一眼,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我,但小莫明显成熟了,如果不是素面朝天,我可能就认不出她了。

我确信,每个人始终都是孤独的。无论你身处何地,发生何事,贫富贵贱,在时间的长河里,你所拥有的,求不得的,都将不过是一种情绪,一个印记。

一个月后,回广州的高铁上,我在手机阅读器里重读荷尔德林的一生。

1802年,身处法国波尔多城的荷尔德林得知情人的死讯,悲伤不已。他离开波尔多,横穿整个法国,徒步走回德国故里。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沉重的脚步正走向那个意识里的温暖境地,他的历史,是我们正在历经的现在。

但愿那些美的、闪亮的日子,可以一直在我们的记忆中留存。以便于我们在赶路的空隙里,拿出来提醒自己,不管身处何方,请记住故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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