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婶婶

确定婶婶老了,是在一个暖秋的午后,就在那个晴朗的日子,我和老公驾车到几公里外的婶婶家看望二老,院子的大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跨进院子,婶婶正坐在堂屋门口打着盹,我轻轻地唤了两声婶婶,她才猛然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望着我们,旋即嘿嘿一笑,“是你们呀,哎.....我是老喽!一坐下来就犯困。”

婶婶像是犯了错误,在做着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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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像我认识的婶婶。婶婶高高大大,胖胖墩墩,声音洪亮,干脆利落,总有忙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劲,除去吃饭时间,我甚至难得一见婶婶坐在板凳上安歇一会儿,公公、婆婆去世后,婶婶、叔叔就成了我们情感最温暖的偎依。我的心惊过一丝不安,猛然想起,婶婶今年已近古稀,衰老正一步步逼近,望着婶婶花白的头发,微微佝偻的身躯,我怅然若失,思绪一下子就回到认识她的那一年。

那年,刚过完春节,迎来我的婚礼,隆重的日子,人头攒动,婆婆提前几天就请来婶婶帮忙,婚礼的酒宴就在家中庭院举行,忙绿不堪,婶婶在人流中穿梭不息,帮忙打点婚礼事宜。闹洞房,这一习俗在20年前,上演的异常火热,婚礼后,宾客像潮水般散去,家,便狼藉一片,印象最深的是那锦缎面的组合沙发,为防止人多嘈杂弄脏,婆婆提前罩上厚厚的防护罩子,果不其然,事后的沙发罩已面目全非,污垢斑斑,只见婶婶挪开一个个笨重的沙发,扯下沙发罩,放进一大塑料盆里,弯着一只臂膀端在腰际,另一只手拎着棒槌,向河堤大步流星走去。新房的后面正有一条小河,河水清冽,在寒风里,悠悠流淌,靠近河堤的水却固执地结为冰,一动不动,婶婶就用棒槌,轻轻地打开冰,顺势,把冰推向河中流动的水,婶婶把沙发罩还有她那双大手浸入冰水里,河水咬着她的手,刺骨的痛,她抽出手来放在唇边哈了几口热气,快速地揉搓两下,又伸进水里。

婶婶就是我的婶婆,一名农村妇女。听说,村子里的女人数婶婶最勤劳,和她接触几次后,我便暗暗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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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住的村子后,有一座小山,山上杂树丛生。挤挤挨挨,都派不上什么大用,当柴火用,倒是不错的选择。秋后,田地的事情忙清,庄稼人便有了空闲时间,他们多选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玩牌,以做消遣,或找块向阳的地方,笼着袖子聊着乡里的故事,七嘴八舌。婶婶则别上一把砍刀,爬到后山,瞄准一些无用之材,砍划下来,背回家,再把它锯成尺余长的柴段,一捆捆扎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厨房的灶台旁,密密匝匝,侧面看,像一面古老的城墙,足够使用到来年的秋后,我们每每到婶婶家吃饭,总爱坐在婶婶的灶下,在婶婶指导下,向锅灶里添置柴禾,烤一烤冻僵的手,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倾听柴草燃烧时啪啪脆响声,火光,把我们的脸庞映得彤红。爆炒时需用大火,而炕锅巴时只可微微小火,焦黄的锅巴淋上一些菜汁,在我们几个馋嘴手里抢夺,婶婶总会在一旁嘿嘿地笑,用柴火炕出的锅巴香着呢,有时,还可以借着余火考上几节山芋。

如果仅此一些,远不能表达我对婶婶的敬重。

在我结婚的第二年,婶婶也当起了婆婆,娶媳妇那天,冬日骄阳,宾客盈门,晚上她起身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已十点多钟,却不见家住十里地的堂哥,她的婆家侄儿,堂哥四十多岁,席间多喝几杯,表现出明显的醉意,婶婶看在眼里,堂哥家的村子通往婶婶家的路上有几条沟渠,江南的水是丰润的,万一堂哥醉后摸黑回家,栽倒在沟渠里.....婶婶想到这,实在放心不下,顾不上几天的劳累和寒夜已深,拿起电筒,和叔叔一起,一路寻,一路唤,直到亲眼目睹堂哥醉卧在他自家的床上,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心返回。

和婶婶比邻的是一位“孤寡老人”,这位“孤寡”婆婆,八十多岁,实际上儿孙满堂,儿孙们都远在他乡,难得春节回来探望老人一次,老人的儿女便拜托了婶婶多予照看,婶婶爽快答应,老婆婆乐得和婶婶亲近,经常出入在婶婶的厨房里,有时帮婶婶添把柴,两个人就像娘俩一样热络地唠着嗑,本就大嗓门的婶婶,这时嗓门格外得大,一句话通常要重复几遍,声音尽可能的再高一点,老太太才心领神会地应答着,我一度怀疑婶婶的嗓门就这样变大的。估计老婆婆早已认定婶婶就是她的女儿,有一天她找到正在地里干活的婶婶,告诉她头疼,然后就靠在婶婶的怀里,安详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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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常被我的堂弟,她的儿子娇嗔“偏心,就爱哥哥、嫂嫂,”他斜着眼睛,撇着笑嘻嘻的嘴,鼻孔还哼哼的,冲着婶婶嚷嚷,摆出一副很很“气不过”的样子,我和他的哥哥,我的老公就站在旁边,老公也学着他的样子,鼻孔也哼哼道“吃醋呀,自然是婶婶见我比你好,才偏心的,哼哼.....。”我们和这个堂弟,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一家,在婶婶这里和他抢夺东西吃,甚至和他“争宠”完全不用多虑。瞧瞧吧,几天不见,堂弟准会心生嘀咕,又惦记起哥嫂来。兄弟俩一旁斗着嘴,婶婶就在一旁看着,嘿嘿地笑,什么也不说。

这句玩笑最容易出现在清明前,采茶的季节,婶婶种了不多的茶叶,留作家用,她总把最好的茶给我们预留一部分。我们很乐于接受,尤其老公,还喝出了毛病,清明快到时,他就幽幽地惦记起婶婶的茶来。

我常看婶婶炒茶,她粗大的双手,布满墨绿色的茶汁,尤其指端,像带着墨绿色的指套,手背几条深深浅浅的划痕,是采茶时留下的,婶婶把嫩绿嫩绿的茶叶放在大锅里,灶下的柴,只有她自己添放,火候的拿捏都在她粗细不一的柴草上,婶婶就用两只手轮番翻炒着,不时地抓起一小撮,轻轻上扬抖开,开始的茶叶软塌塌的,无声地跌落到锅底,最初,我以为婶婶忘记用铲子,提醒她,婶婶呵呵笑,不待她言语,老公就像老道的技师,陈述起来,“婶婶这是用手感知火候,茶的品质都掌握在她的一双手上。”我站在锅灶边,忍不住伸出手,也想感受一下炒茶的火候,被老公一把挡开,“瞎捣乱,”他说。我狐疑地望着他,“看看你的手,啧...啧...,”他抓过我手放在鼻下,嗅了嗅,“呦!还有护手霜的味,你这手一下去,一锅好茶全被你搅和了。”原来如此,婶婶每次炒茶前,都把她粗糙的手认真清洗。采茶辛苦,炒茶同样是体力活,婶婶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才出一锅茶。时间一点点过去,茶叶慢慢卷曲起来,随着婶婶地翻动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好了。”婶婶说,她拿起一把铲子把茶叶收集在一边的簸箕里,用手轻轻摊开,茶的清香便顺着袅袅升起热浪直冲鼻息,几个干净的玻璃杯已经备好,放进一撮茶,开水一冲,茶叶在水柱里上下翻滚,慢慢又舒展开来,像重新获得生机,翠绿翠绿的,茶水绿莹莹的,茶香氤氲弥散,还和往年一样,清幽醇香,带着婶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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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不见婶婶,我就急着催老公一同前往。我们多选择中午去,这时容易看到婶婶,而又不会打搅到她。

婶婶总在一大早就忙活开了,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鸡笼鸭舍,庄稼要除草施肥,树苗要剪枝移栽,蔬菜要浇水采摘,鸡婆刚孵出一窝鸡仔,要忙食料.....婶婶一身熟悉的行头,头戴草帽,肩膀上搭着汗巾,一双旧球鞋,边走边用汗巾擦试着脸上的汗渍。儿女们生活都算得上殷实,早就让婶婶停歇下来,不用过于劳累,婶婶往往呵呵一笑“我呀,怕是苦命,停下来不动,别说半天,哪怕一个小时就浑身不舒服……”

这就是我可爱的婶婶,和她“约会”不难,你得找准时间,她断不会把大好的时间放在板凳上、放在房间里。她的这种习惯,我们也是吃过几次闭门羹后,才摸索出来,早些年,我们就爱依着自己的时间看婶婶,结果,只看到门锁,向村民多方打听后,才在地头找到婶婶,也只能和她寒暄几句。后来,我们就赶在婶婶中饭的时间去,这个时间,嘿嘿...我们更乐意了,碰巧婶婶饭头上的山芋正熟,或铁锅里有刚烙好的饼,就又有口福了。

婶婶一直像拧足劲的发条,劳作不歇。从不午休的婶婶,却在这风和日丽中打着盹,我的心泛着淡淡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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