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张充和,更多人不知道张充和,知道不知道的,都只因为她是张充和。
张充和国学根底深厚,诗词文章、棋琴书画、园艺唱曲,都为一绝,但是她却像张大千为她画的仕女图一样,留给世人的基本只是一个淡淡的背影。
最后的大家闺秀、才女,章士钊眼中的蔡文姬,焦菊隐眼中的李清照,她原本是足以在中国艺术殿堂里,留下浓重一笔的,但是她,却想也没想。
那行迹,就仿佛竹林人物,出尘而淡然,自由而适性,所醉者,只为醉自己。这活脱脱,就是玄学家们此话的注解:“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
张充和,正是一位如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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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是清末淮军名将,曾任过两广、两江总督的张树声的曾孙女,她8个月时,就被叔祖母李识修抱走了。
清末的合肥,曾出过两位足以左右历史的名人,一个是张树声,一个就是与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李鸿章。这两位淮军大帅,所衍生出的两大显赫家族,数代联姻,张充和的这位叔祖母,正是李鸿章四弟李蕴章的女儿。
此时的李识修因为丈夫早逝,早已皈依佛门,但是合肥张家偌大的家业,却是在她掌控之下;充和出生时,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姐姐,她这是过继给张家二房了。
老夫人识修是百分百的大家闺秀,在家族中威望崇高,这是她带给充和的第一份修养。
识修夫人又一心向佛,慈善悲悯,明禅意,通哲理,这是她带给充和的第二份修养。
识修夫人待充和如己出,那是一个充满了爱与温暖的怀抱,但是见识、修养过人的她,却并没想只把孙女养成一只金丝雀。
充和稍大之后,她就花重金,为她聘来了国学名师,加以培养。这其中就包括吴昌硕的得意弟子朱谟钦。
充和的工诗词,善绘画,通音律,正是在这几个名师的教育下成就的,她后来拜大书法家沈尹默为师时,一拿出被试的几个字,就曾被沈尹默赞为“明人学晋人书”,而她的旧学功底、国学造诣,也曾让胡适动容。
充和后来考北大,国文满分,数学零分,人家不要,但是胡适力排众议,录取了她。他觉得充和难得,人才培养应该不拘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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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修夫人是在充和16岁时去世的,1930年,充和带着思念、留恋,和叔祖母留给她的大宗遗产,回到了苏州九如巷,她亲生父母的家。
这是一个绝然不同的环境。
充和的父亲张武龄(后改名冀牗),是民国著名的教育家,他当初之所以要离开合肥,带着他这一支来到苏州安家,是想摆脱祖荫、金钱、地位的影响,让自己和儿孙们换个活法。
他受新思想熏陶,热衷于教育办学,把大部分家产,都“挥霍”在这上面了。
他的两所学校,都是自己掏钱建立,无甚收入,年年都得大笔补贴,但他还是要减免贫困生的学费,给老师们很高的工资。他自己的生活是很简朴的,但他为办学,却毫不吝啬。
别人办学,都到处募捐,但是他却给都不要。
人家曾经嘲笑他是傻子,钱都花在别人儿女身上,但他笑笑而已,依旧我行我素。他认为自己的钱,只应该花在儿女教育上。
张武龄的朋友圈,全是蔡元培、蒋梦麟这类大教育家、大儒、学者,他的开明也体现在家庭中。
他的学校空气自由,他家里也空气自由,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凭着各自的兴趣发展,每一个孩子的恋爱,也都是自己做主。
他唯一的“加塞”,大概只有他一生所迷的昆曲,张家的孩子们在他的引导、培养之下,都与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能想象到这是单刀赴会的关羽的唱词吗?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美妙。
昆曲有高雅之美,曲词也令人心醉,张家姐弟的国学修养就是在这种氛围中筑基、发展的,他们个个是中西合璧。只不过,充和因为有特殊的渊源,论国学功底,却是姐弟中最强,最为深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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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和早年的国学老师是名家,后来的昆曲老师是名家,她父亲所交皆鸿儒,她到了北大之后,所遇到的又全是胡适、钱穆、冯友兰、闻一多、刘文典等等,这样一些大师,她此后更曾别拜沈尹默、章士钊等为师,她的朋友圈,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全都是中国文化圈,当时最顶尖的人物了。
充和为人端庄谦和,又大方热情,满身才气,她到处受人欢迎,但是她却有一个“怪癖”,不管什么都很擅长,也不管什么都只是爱好而已。
她们姐弟在家里组有曲社,但难得见她上去表演,姐弟们都喜欢抛头露面,在舞台上面对观众,而她,却大多总是在自己做自己的事。
抗战时期,她偶尔在重庆一露头,唱了一出《游园惊梦》,立刻轰动重庆,但是她却依旧息唱而去。
她的散文、小品、诗词,都极富才华,但她却只在胡适邀请她到《中央日报》工作时,露了一小手。
她平时也偶尔写,但写过就扔,自己从来未想过保留,更别说结集出版。
她的书法如此高绝,却依旧大多是在工作、休闲时不经意地展露,她惟在2004年接受邀请,从美国回来,才办过一场令人惊艳的小小书画展。
她是那么不珍惜她的墨宝,就是教学生书法,有时候也只是用清水在纸张上勾画。
汪曾祺后来回忆西南联大,曾经说,张充和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拍过曲子,但她的唱法却影响极大。
“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天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惊艳,她竟混若无事地,就只管独自去玩,最后,也只是以一个昆曲、书法的教育者,在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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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在北大并没有毕业,大三时她因病休学,去了青岛疗养。
她在青岛的住所,是太平路一所面对大海,称作静寄庐的别墅,她当年还曾在此留下一张独坐的倩影,只可惜,这所别墅已经拆了,了无痕迹。
充和康复后,即去了《中央日报》社,待到抗战爆发,她就跟随三姐兆和、三姐夫沈从文,一路辗转,避难去了昆明。
先因为自己的国文功底,和沈从文的推荐,参与了教育部《中学国文教科书》的编撰,主选散曲(沈从文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后在单位解散后,去重庆礼乐馆工作了一段时间。
礼乐馆也属教育部,充和用毛笔整理出的24篇礼乐,曾让梅贻琦先生赞叹不已。
西南时期、重庆时期,充和都认识了许多中国文化圈的名人,抗战胜利后,她继续跟着三姐、姐夫走,又去了北平,一直待到49年。
她那段时间一直在北大教昆曲,出国是因为丈夫是德裔美国人。
充和四姐妹的美貌,应该都遗传于她们那个在结婚当天,惊了全场的母亲,说起来她们四个的婚姻都很有意思。
大姐元和,典雅秀美,是真正的昆曲迷,因为家庭地位太高,一向无人敢于追求,她最终嫁给的是昆曲名家顾传玠。
她们两个是自由恋爱,但却为当时的习俗所不容,直到抗战时期才得以成婚。
当时的昆曲演员地位之低,有两件事足以说明。
元和结婚之时,上海滩的大报小报纷纷刊登,都说这是下嫁,而当她们去拜访本家的一个长辈时,也被拒之门外。
元和自己起初,其实对这婚事也颇为踌躇,倒是二姐允和最为支持,她曾给大姐去信:“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
有意思的是,后来沈从文与三小姐兆和的爱情,也是在允和支持之下。
兆和属于单纯可爱型,当年在学校曾是全能第一,追求者众,她私下里把他们统统冠之以青蛙一号、二号……沈从文据说是青蛙十三。
那时候沈从文是老师,她是学生,沈从文被她迷住,信件如雨,终于惹得她大怒,曾专门跑去找校长胡适告状。
胡适说,沈从文没有结婚,可以,他顽固地爱着你。
兆和说,我顽固地不爱他。
胡适以自己也是安徽人,可以去找她父亲提亲对答,兆和说,不要去,做老师的不应该这样。
然而沈从文并没有因此停止,他在1932年夏,还在巴金的指点下,提着一大包外国文学名著上门。
当时兆和不在家,允和代为接待,非常热情,兆和回来后,还把兆和狠狠骂了一顿:你知道他来,为什么还要出去?你要大大方方地把老师请到家里来。
结果,兆和果然听话去请了,这后面,他们二个就正式交往起来。
这件事沈从文一直记着,直到去世前一个月,还曾喊二姐为媒婆。
允和七个月出生,人极聪明,音乐天赋极高,古文底子也好,《孟子》能倒背如流,只是身子有点弱,从小就被娇养。
她心直口快,无拘无束的性格,正是因此养成,她丈夫,著名的语言学家周有光,有一次曾笑称,人家都叫她快嘴李翠莲。
周有光也是世家子弟,只是家道中落,他们两家都在苏州,很早就互相熟悉,他们两个的恋爱倒波澜不起,算是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个人结婚非常简单,只小小地请了一桌客,然后他们就拿着允和父亲给的二千块钱,立刻跑到日本留学去了。
允和当初不嫌周有光穷,他们那个将元和夫妇拒之门外的亲戚,对他们也非常热情,可见淡薄名利,原是他们的家风。
他们结婚的日子是1933年4月30,当时老人们都说这是个“尽头日子”,不吉利,有位相面先生也曾断言,他们活不过35岁,但是他们却都是高寿,还成了中国文化圈最令人羡慕的伉俪,几乎一辈子没有红过脸。
叶圣陶先生当年曾经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这话一点都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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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和许多年来一直跟兆和、沈从文一起生活,这是有原因的。
兆和文采出众,本也是文学家,但她最终却宁可做编辑,一生为人服务,天生的温厚牺牲性格,而沈从文,则话语不多,为人诚恳,充和跟他们最为相得。
沈从文的家,那时候是文化圈名人的聚集地,著名诗人卞之琳,就是在这里认识充和的。他从此就难以自拔。
他跟沈从文当年追求兆和一样,也是不断写信,他还曾为此做过一首传世名作《断章》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只可惜卞之琳没有沈从文幸运,他始终没有打开充和的心扉。他在充和去了美国后依旧念念不忘,竟是到1955年,45岁时才结的婚。
痴情如此,虽无回报,也是极美。
充和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最后选择的是当时在北大教希腊文的著名汉学家傅汉思,他们的撮合者正是沈从文。
傅汉思英俊潇洒,老实可靠,文明宽和,醉心汉学,他的中国历史造诣甚至远在充和之上,他翻译的《汉赋》英文版,就连作为语言学家的周有光都曾赞不绝口,,他正是最适合充和的人。
沈从文了解充和,知道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而充和对沈从文的了解,只怕也远在三姐兆和之上。
好编辑的文字功力都非常了得,沈从文去世后,有兆和这样的人为他整理遗稿,这是一大幸事。兆和后来曾说,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的文稿的时候。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一个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而充和在沈从文去世之初,就曾发来悼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16个字,发人所未发,正是公认的沈从文盖棺之论,后来便被铭刻在湘西沈从文的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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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年底,充和结婚时,已经35岁,比傅汉思还大了三岁,真正是大龄。
他们转过年来,就搭上“戈顿将军号”,远涉重洋,去了美国。一方古砚,几支毛笔,一盒乾隆年代的古墨,和充和本人,是充和带去的中国味。
她起先在加州大学伯利克分校图书馆工作,胡适去了,借书不会填表,都是她来代劳。在那里做客座教授的胡适,那时是她家常客。
傅汉思后来到斯坦福大学任教,充和跟去,最后在耶鲁大学稳定下来,充和也不久被聘去,开了昆曲、书法两课。
困难日子过去,二人依旧互相支持。
充和此后就以昆曲、书法为媒,将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她不仅勤于教学,也偶尔登台演出,她的昆曲表演震撼了美国世界,她为昆曲能够被世界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立下了汗马功劳。
充和的文墨古色古香,小园子里侍弄的花草,曾是张大千若干名画的源泉,她的字画文,都是兴之所至之物,既不为传世,也不为展览,她不曾“游于艺”的,似乎只有她那一袭袭旗袍。
旗袍也是充和一生的至爱,她衣橱里的旗袍色彩多样,长短各异,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充和上学时就喜欢红色,北大时曾有一个外号“小红帽”,她2004年回国,穿的依旧是一件绛红色的旗袍。
这位90高龄的高雅女子,依旧那么倾城,再一亮嗓,人人为之绝倒。
允和是带着旗袍的雅美走的,也带着旗袍的雅美回来,她一直没有变。她把中国的传统之美推向了世界,也把中国的传统之美,定了一个位。
旗袍般摇曳多姿,又像水一般滑去,层层涟漪,美不胜收,却又只可意会。
张充和,2015年6月17日下午一时去世,享年102岁,她留给世间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背影。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最后的大家闺秀、游于艺,她之后,大家闺秀与传统神韵,已绝然只能在传说中寻觅。
END
文 | 九鸦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