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位于大学校园边的七十五号公寓楼，已经多年。随着新冠在曼哈顿的肆虐，看着一街空巷，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纽约。曾经居住的六楼窗边，紧靠逃生梯的是一棵枫树伸过来的枝丫，现在该是满目青翠的时节了吧？d
春风中从教室回家，路上会碰到八楼的一对情侣。来自加州，常常斜背一把木吉他的男士，蓄着的满脸黑胡须，遮住了面容，却掩不住忧郁。有时清晨就在楼下不远的地铁口台阶下面，戴着褪色的黑礼帽，靠着涂鸦的墙，忧郁地弹唱，或英文或西班牙文。我始终不解，他是在练声还是卖唱？也许一举两得。小女生白白瘦瘦，矮矮弱弱，在中城一家店打工，当她听说正在上学，并打着两份短工的妻有医学背景时，蓝眼睛闪着惊奇和羡慕，小声地告诉我们，她正在准备考医学院。
走进温馨的小屋，吱吱响的地板下五楼，挤着从前南斯拉夫战火中逃难的一家。长相有点汤姆汉克斯（Tom Hanks）的男主人，是公寓的管理员, 原本在故国有着体面的生计，现在只能替拥有公寓的华人老板工作，管理几十户租客，通厕所，修水管，漆墙壁，每星期三把天井里堆成小山的垃圾袋装入停在街边的垃圾车。帅哥什么都干，只为养活无法上班的妻子和两个幼女。不过有时需要他的时候，难觅影踪。租客戏言：找他很难，人家是纽约的企业家，外面有兼职。一日企业家不找自来，替我修马桶，因为污水漏脏了他的厕所。看着同来的年轻人，我问这是你新雇的？他说他从得克萨斯流浪过来，没地方住，收留了他，现窝在底楼堆垃圾旁边的仓库里。我鼻子酸了一下，一个曾经无家可归的人，收留了另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二楼尽头，住着头发花白的杜西，来自加勒比海岛国，乐观开朗，整日笑呵呵，好像总有憋不住的喜事。生日那天，邀我们参加她家的派对。一大锅生煎的三文鱼，沁出浓郁的拉丁气息。凉拌甜菜被几根香菜点缀的红绿相间。“肿瘤医生让我多吃甜菜，防癌复发"，她说。留意到我们的面面相觑，她坐近我们，说她曾是晚期肿瘤病人，治愈已经五年，过了保修期，现在每活一天都像是过节。看着杜西开心地和客人们逐一聊天，听着摇摆的拉丁乐，想起尼采的话：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 （那些艰难困苦如果无法毁了你，会让你更加斗志昂扬）。
在七十五号，在六楼一室一厅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的百年老屋，他乡住成故乡，租客住成老友。可惜，老友停停走走，留给我们的只有无数见证 - 梦想的勇气、同情的爱心、乐观的坚强。
多年后，待我们搬离时，杜西已回老家，帅哥跳槽去管理更大的公寓，小女生在街角一个春末余晖里，兴奋又忧郁地告诉我们：秋天入学哈佛医学院，一个人去。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家园版 2020年4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