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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六期“困”主题写作活动
当初要不是那条绳子太不结实,恐怕自己的生命早就结束在三十二岁那年了。哪还能看到这后三十年的巨大变化?侯得福,后得福?
侯得福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他感觉到自己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自主翻身了。各种监护仪“嘀嘀嘀”“嗡嗡嗡”的声响混杂在一起,那分明就是生命的倒计时!近几年住院的次数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已经是时隔半月的第二次住院。直觉告诉他:这一次估计是不会再活着走着出医院大门了。
那些喜欢张扬个性的人,总是不屑一顾地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而已。”在侯得福来讲,那就是一种预言:当初要不是那条绳子太不结实,恐怕自己的生命早就结束在三十二岁那年了。哪还能看到这后三十年的巨大变化?侯得福,后得福?
“这一生也算值了!”想到“后得福”,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六十多年的人生历程,在脑海里开始了精彩回放……
“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享受过妈妈温暖的怀抱。”这话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是别人无法体会到的。
幼小的他,看到妹妹手捧着妈妈鼓胀的乳房,咕嘟咕嘟吃得香甜的样子,只有用舌头舔着嘴唇羡慕的份。他在脑海深处极力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关于吃奶的记忆,别说是吃奶了,印象中妈妈从来没有抱过自己。
妈妈是在生下妹妹三年后死的,那时候他刚刚六岁。妈妈虽然对自己冷淡,习惯于用手扇自己的脸,最起码还能熬粥或者做一些面糊糊,让一家人用来充饥。冬天会把土炕烧热,虽然自己只不过仅仅曲卷在一个角落里,毕竟那也是温暖的。他常常牵着妹妹的手,望着屋后不远处的小土堆流眼泪,妈妈就埋在那个土堆下面。
突然有一天,听人说那个土堆下面埋的不是自己的妈妈,那是属于妹妹一个人的妈妈。属于自己的妈妈在生下他以后就死了,自己妈妈的小土堆已经长满了芦苇。他哭着去找堂婶,那是他受了委屈之后唯一能够给予安慰的人。
堂婶告诉他,说他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多年以后才知道医学上叫做大出血,那时候农村的接生婆很显然对于大出血是无能为力的。“我吃过妈妈的奶吗?”他急切地问堂婶。“没有,生下你之后她就死了,哪能给你喂奶呢!”堂婶说,“你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据堂婶说,当时人们都以为他活不过两天。恰好隔壁大妈也生过孩子不久,看他太可怜了,就让他吃几口自己的奶。多亏了老侯家是个大家族,还有好几个还在哺乳期的女人,她们都会把属于自己孩子的奶水匀给他一些。那时候,人们经常见到奶奶抱着他,走了东家去西家给他找奶喝。毕竟说大多数人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谁的奶水也不是那么充足,就这样,他饥一顿饱一顿地就居然就活下来了。
父亲找人给他起名字,先生看他生下来就死了妈,居然能够顽强地活下来。老侯家到了他这一辈恰好是“福”字辈,就在中间加了一个“得”字,侯得福正好应了“后得福”的谐音。
妹妹的妈妈去世大半年后的一个下雪天,奶奶在家门口的背风处,看到了一个冻得瑟缩发抖的叫花子。虽然家里处于揭不开锅的状态,善心的奶奶还是把她领回了家。她想,在家里即使是吃不饱,最起码她也不会被冻死在雪地里吧。
那个女人虽然是个“半语子”,长得却不赖,干活也很利索。她住下来就不想走了,奶奶也就趁势把她留下在家帮着带孩子,也许奶奶本来就有进一步的打算。奶奶带着她去地主家纺线换点粮食,也做一些零碎活计。她帮别人种地,除草,摘棉花,样样能行。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让侯得福他们家的生活有了改善。更重要的是她很善良,对兄妹俩照顾得也周到。
这个女人很快就有了身孕,成为了侯得福他爹的第三个老婆,也就是侯得福的第二个后妈。不幸的是,这个女人在几个月后给侯得福他爹留下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女婴,又沉睡在了一个小土堆下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在侯得福身上得到了印证。年仅七岁多的他,不得不开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不仅仅要自己挣饭吃,还要帮助父亲养活两个妹妹和年迈的奶奶。最初他只能干放羊、拾麦穗、摘棉花这样一些简单的事情,不用出多少力气,也没有啥技巧,倒也能混一口饭吃。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他能够担负起放牛牧马,放骆驼的事情。至于说农活方面,除草、施肥、割麦子都不在话下。地主家除了平常管几顿饭,还会给一些麦子或者小米之类的作为报酬。
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为了填饱肚子,他偷过别人家鸡窝里的蛋、偷过地主家马槽里的包谷;摘过别人家的青杏子、掐过田里的青穗。由于种种劣迹使得他成了过街的老鼠,从此没有人敢让他帮工干活了,到了谁家都把他当贼一样看待。
他怨恨自己的老爹,揍起人来没轻没重的,好多次把他揍得皮开肉绽。侯得福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他偷来的东西并没有独自享用,妹妹们吃了就不哭了,奶奶吃了精神也好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偷东西的行为是错误的,也不期望父亲夸奖自己,揍人的时候做做样子,轻轻表示一下不会吗!
他每次挨了揍夺门而出,再回来的时候,分明从父亲眼中看到了一丝歉疚之意。他明白,父亲对他下手重,是不愿意他成为一个人人憎恶的二流子。面对饿得嗷嗷直叫的两个幼女,和面黄肌瘦的老妈,这个老鰥夫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奶奶去世后,他肩负起了照顾两个妹妹的重任。去涝坝里担水、趴在锅台上烧火做饭、煨热炕,都成了他的事。看着一个老光棍带着三个孩子,许多好心人给他老爹介绍女人,人家都说他命里克妻,没人敢嫁给他,也没人愿意当三个孩子的后妈。
改天换地后破庙里的菩萨被请了出去,侯得福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成了一名小学生。他的头脑聪明,但是,多少年来养成了不安分的性格,注定了他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于是,上课做小动作,搞恶作剧,成了家常便饭。由于他积习难改,经常被请到教室外面反省。其实对他来说,老老实实反省是不可能的,这就给他墙缝里掏鸟窝,偷西瓜,摘桃子创造了机会。
都是一样生活在新社会,他们家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得到改善,毫无疑问属于最贫困的人家。放学回到家饿肚子是经常的事,即使是有饭吃,也不过是一些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或者面汤。不能生育的后妈,没有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他似乎成了一个小童工,动辄非打即骂。父亲对此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生怕对他好一些惹得后老婆不高兴。
十六岁的那年侯得福被送进了劳教所,这都源自于一场大火。那天实在是饿急了,他从社里的麦田里揪了许多麦穗,在地埂边烧着吃。哪料想火借风势,烧毁了大半个麦田,作为坏分子,他被劳动教养了。被劳动教养虽然落得个不好的名声,对他来说又算是因祸得福,那是他从出生以来能有一口饭吃,不再挨饿受冻的日子。
三年之后刑满释放回来,那个家已经不再接纳他了,父亲分给了他一间屋子,让他单门立户过日子。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过了五年,倒也过得无忧无虑。侯得福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娶老婆的那一天,媳妇因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但是人却长得很周正,料理家务丝毫不在话下。其实,有啥可料理的呢?所谓的家,只有一只砂锅两只豁口的碗,铺了一张席子的土炕,外加一床漏出棉絮的被子。在侯得福看来,父亲还是比较负责任的,毕竟是他拿出了一升米作为聘礼,才让自己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的过程中,侯得福从两口之家成了三口之家,接着又成了四口之家。就在小日子蒸蒸日上的时候,媳妇的气管炎越来越严重了。她平时连提一桶水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能参加生产劳动呢?随着大女儿的出生,侯得福的肩膀上扛着四张嘴,一个人的劳动所得来养家糊口,日子愈发显得捉襟见肘。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侯得福媳妇常年药罐子不离手,已经让这个家庭处于艰难的境地,幼女又因感冒咳嗽引起了肺炎,给他本就风雨飘摇的家雪上加霜。他时不时领着妻女寻医问药,势必影响挣工分,年底分到的钱粮比别人家少了许多。
父亲偶尔会偷偷接济侯得福,但是,这样的穷坑是无论如何也填不起来的。眼看着春节到了,三个孩子成天价围在热炕上,衣衫单薄的他们不敢走出门外,拉屎尿尿都在地上的瓦盆里。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每日只有清汤寡水的米汤和腌制的咸菜充饥。
腊月二十三那天,继母蒸馍馍炸油饼做着过年的准备。香味肆无忌惮地满院子乱窜,引得孩子们垂涎欲滴,一个个趴在窗户上眼巴巴地瞅着奶奶的厨房。侯得福长叹一声走出了家门,他在脑海里琢磨着:该去谁家借一点面呢?
堂兄是他仅存的一线希望之光,然而,强势的堂嫂并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堂兄迟疑了一下,往侯得福怀里揣了五个二面馍馍,满脸歉疚地把他送出了院门。堂兄“唉”的一声叹息,饱含着自己深深的无奈。
白毛风呼呼地刮着,杨树上光秃秃的枝条剧烈摇摆,相互抽打着啪啪作响。侯得福用手掩了掩身上的破棉袄,勒紧束在腰里的绳子,抵御着寒风的入侵。他两只手插进袖筒取暖,缩着脖子,猫着腰侧身迎风走着。不知是因为天太冷,还是心里太苦的缘故,他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
路过一处废弃的瓜棚,他连忙走了进去,想在里面避避风。光板脚在破棉鞋里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他轮换着跺跺脚,用手焐了焐冻得生疼的耳朵。看着这破败的瓜棚,想到自己艰难的人生,侯得福悲从中来。一个可怕念头油然而生……
他从旁边地里抱来几块土坯垒起一个土台,取下束在腰间的绳子,踩着土台把绳子穿过房梁结成了一个环。他使劲用手拽了几下绳子,感觉挺结实的,足够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了。
是的,此时他选择了悬梁自尽。这个从生下来就吃尽了苦的男人,感觉再也无力挑起生活的重担了,他认为,死是自己解脱的最佳选择。
他伸着脖子把自己的头套进绳环中,脚下用力蹬倒了土坯台子,他怕自己反悔,如此一来就断绝了后路。脚下悬空的瞬间,顿时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他难受地双手乱抓,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蹬着,缺氧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步步走向消亡,心里有对这个世界的一丝留恋,更多的是即将解脱的快感。“嚓”,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紧接着屁股着地重重地摔在了瓜棚的地上。原来是那用破布条搓成的绳子,经不起他剧烈地晃动,从中间断裂了……
抬头望着依旧在房梁上晃悠着的绳子,他闹不明白:对于一个贫穷的人来说,死都这么困难吗!
此时,顾不得地上的冰凉,侯得福像牛吼一样大放悲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呐喊。他把三十多年来郁结在心里的苦向苍天诉说,声讨命运的不公……
还是两道突如其来的身影,让侯得福终止了哀嚎。突然闯进瓜棚的两人各自手里提着几只野鸡和野兔,一看就是城里人来这里打野味的。那两人惊恐地望着兀自坐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的侯得福,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侯得福自杀不成,正在哭天抢地的宣泄心中的悲苦,突然被陌生人给撞见了,顿时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两位来人似乎看出了的端倪,把侯得福从地上搀了起来。在他们再三追问下,侯得福说出了自己的难处,以及上吊自杀的过程。两位对他安慰了一番,又把他送到了家里,临走时还留下了两只兔子和一只野鸡,每人掏出一块五毛钱塞到了侯得福的手中。
在侯得福的再三请求下,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并且说以后有啥困难就去找他们,一定会尽力给予他适当的帮助。侯得福嘴上千恩万谢,怎奈自己条件太有限,他们连一口开水都没有喝就走了……
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时候,侯得福的两个儿子已经成了一个壮劳力,女儿也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时候他家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最起码衣能遮体,食能果腹,还新修了一院房子。任谁也没有想到,他还不计前嫌让父亲和继母与自己住在一起。
大儿子后来入伍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后被领导看准当了秘书。二儿子结婚以后,侯得福就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他来打理,自己去了县里给单位看门房。因为那个单位的领导,正是当年给过他兔子野鸡和一块五毛钱的人。侯得福能到单位看门房,都源于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些年他时常去感谢自己的恩人,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无非就是送一只土鸡,一袋面粉或者自产的蔬菜。领导看他种地太辛苦,就让他来给单位看门房。本来他就是一个手勤脚快的人,再加上待人和蔼,说话就像嘴上抹了蜜一样的甜,上上下下落得了一个好口碑。特别是在领导面前更是表现的低眉顺眼,一点也不会因为领导对自己照顾,而忘乎所以。打扫卫生,养花种草,事事周到,让人无可挑剔。
他还兼顾收发室工作,分发报纸,收取信件,有机会第一时间接触到别人还没有掌握到的信息。就因为这一点,二儿子的命运得到了改变,他也再一次让人刮目相看。
那一次他看到了一份文件,是关于单位办公楼翻新修缮,修围墙,打地坪等等申请的批复。他给领导透露了想让自己二儿子承包工程的想法,又让已经做了办公室副主任的大儿子做东请了一顿饭。对于这种没有技术含量,不需要任何资质的工程,单位领导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侯得福的二儿子淘到了第一桶金,自此开启了他涉足工程建设的历程,老侯家彻底脱贫致富,在方圆几个乡镇有了一定的名气。
侯得福村里的房子卖给了别人,儿子的别墅他又住不习惯。经不住他的再三要求,儿子给他买了一处带小菜园的一楼。他说每天必须翻翻土,除除草,没有了种地的那些回忆睡觉不踏实。他也经常坐班车回乡下,虽说那里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但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寂寞。邀请他去家里坐坐、吃饭的人很多,想当初,都怕他张口借钱,借吃粮,一个个看他像瘟神一样,真是今非昔比啊!
从记事起就习惯了别人没有温度地叫他“侯得福”,也曾羡慕别人有乳名,憎恨别人以戏谑的口吻叫自己的名字。忽然有长辈尊称他“得福”、同辈谄媚地叫“得福哥”、晚辈叫他“得福叔”,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儿子当了乡长,儿媳妇是银行职员;二儿子成了大老板;女儿嫁给了公务员,这在以前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走到街上时常会有不认识的人称他“侯爷”,他不记得别人,人家却认识他。他知道那都是大儿子的同事或者下属,二儿子的同行或者相关利益者。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鼻子里哼一声,或者微微点头表示回应。不出几年功夫,居然养成了一副上位者的气质。
前几年,胃里时常有不舒服的感觉,他以为是生活改善之后肉突然吃多了,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后来一检查,是胃溃疡在作怪。以前心心念念向往的大鱼大肉的生活,如今一切都实现了,却只能单挑清淡少油的东西吃。看着盘子里的苜蓿,苦菜,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是想吃啥都没有,现在是啥都有,却不得不忌口。
再怎么小心翼翼地保养,最终还是切除了一部分胃组织。不消几年功夫,居然发展成了胃癌,要不是儿女们强大的经济基础做后盾,估计早就被埋在土堆下面了。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人这一辈子,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到了一定时候才知道,钱真的不是万能的。
虽然紧闭着双眼,儿女们悲伤的情绪他能感受得到。看到他们各有所成,都能和睦相处,侯得福心里安慰了许多。人的一生还祈求什么呢!多少帝王将相都在寻求长生之道,哪一个又活过了百年?临闭眼之前,能看到后辈们富足安宁,也就知足了……
监护仪的滴滴声持续不断,侯得福脑海里的记忆在翻腾着……后得福啊!他的眼角流下了一行饱含着一生酸甜苦辣的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