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我六年前写的,我已经多年未见到这个女孩子,彼时心里的起伏也早已变得静如止水。只是,这样的小差曲,是我很多很多回忆中极其有趣的一个片段。
一
在木兰合唱团断断续续地当了近两年的伴奏老师,有一个孩子留给我更深的印象。
按照入团时间来看,她是个新生。按照年龄来看,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她不漂亮,五官很精致,但偏黑的皮肤,正八字的眉,再加上换牙期大门牙还没有新长出来。她留着齐刘海,趴趴地贴在光光的额头上,又总是喜欢在脑门上贴些小孩子喜欢的粘贴,乍看起来有点像民国时期电视剧中化妆失败的小丫头。
但是,我一直在躲避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是不属于孩提时代的令人恐惧的傲慢以及内涵。
她会弹琴,在同龄人中算是弹得很棒。下课的时候,她总跑到钢琴前自顾自地坐下来弹,一曲终了之时,她会抬起头看着我。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她有着琴童的天赋,以及成年艺术家身上可怖的神经质。
我练习伴奏谱的时候,她会跑到旁边看着。然后说一句:这个谱子我也可以弹。相信我,她不是开玩笑。她的眼神中那种坚定和严肃,让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可她,只有五六岁。
到后来,我弹琴的时候,她索性直接在我手边的另一个音区弹起自己的音乐。作为老师的我并不批评她,只是无奈地起身全部让给她。
这不是纵容。这,只是让我想起了幼时的我。
二
五六岁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自从三岁半开始弹钢琴,我就基本不再有童年了。每天回到家做的事无非就是写作业和弹琴。要问还有什么爱好,那就只有读书了。这三件事以一个强势的姿态霸占了我的童年,所以除了上学之外,我没有机会与同龄人接触。
我的手很小,但是认谱子很快。手虽小,但仰仗脑瓜还算灵活,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些特别的方法解决技术上的问题。因此,我比同龄的学琴者弹得都要棒。
那是个钢琴不算太普及的年代,不比现在随便一个孩子都跑来说我在学钢琴。
我从不懂得与人交流的技巧,不知道该如何拉近人与人的关系。所以很多时候,即使在学校,我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读书,写字,或者发呆。
所以,五六岁的时候,我也是傲慢的。
三
傲慢,并非骄傲。前者多少包含贬义色彩,后者却是偏褒义的中性词。我这样认为。
傲慢,可以被任何人无缘由的使用。但是骄傲——没有真正为自己骄傲过的人,永远不会懂得骄傲背后要付出怎样的艰辛。
我并非一个成功者,但至少,最初选择学钢琴时的热情支撑了我二十年。同时代学琴的孩子成长至今,若非音乐专业出身,几乎没有人能够再不间断地持续练习下去。
所以,就这个层面来说,我值得骄傲。
四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在我生命最初的十八年,象牙塔中,从未认识到社会是如此现实的场所。一切理想的精神的东西,在现实面前都显得那样不切实际。
我像很多优等生一样,一路顺利地读书,凭借自身的才学,考上一个不算太差的大学。
我突然又变得傲慢。
因为在我的大学里,更多的人是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的高分低能。在我的身边,四年的同窗让我对上大学是否有意义产生了怀疑。
几乎世界一下子回到了鲁迅书中那个麻木的社会形态。没有人会怀疑上级要求自己做的事是否是正确的,没有人愿意为自己团队的利益站出来辩护。每个人每天所关心的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吃穿用度是否符合潮流,或是茶余饭后用一些小道新闻充当话题一笑了之。
我突然感到害怕。
因为我发现,周围的人在变质。
五
我试着走出让我窒息的环境。我去寻找我理想中的乌托邦。
我参加到所有我能参加的艺术团体中,甚至到音乐厅当义工。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回归心绪的宁静。我只是爱音乐。只有音乐能让我平静下来。
六
当有一天,我听到别人私底下评论我说,我的眼神中带着骄傲。我心里瞬时感到莫大的欣慰,只因为在这乱世浮华中,我并未失掉我自己。
我引以为傲的最大资本,是我独有的气质。
七
毕业之时,我想继续从事艺术工作。但是艺术圈已经不比昔日。
就像李斯特在黑暗中替上了肖邦,我如此偶然的成为了音乐厅的伴奏。我甚至就此感到满足,未签合同,只待今日不思未来。至少,我在做着。
我在艺术圈里没有后台,加之自身并非艺术专业出身。在圈子里几乎寸步难行。
但是,我得到了。居然是我,竟然是我。
两年的漫长临时工生涯终于结束,心灰意冷之时,我成了正式员工。我成了一名真正的钢琴伴奏。
是我。
心里很累,感觉笑容无力,流泪也无力。当时的脸庞上一定满是倦容,嘴角浅浅的笑。
Finally.
八
有一天在学校无意听到初入大学的学弟学妹们谈论当年高考。“其实本来应该。。。。但是因为。。。所以我们没上。。。”
我只是很想喊出来:不要再给你们自己找借口。
连我都成功了,你们有什么理由不成功?你们的人生并未定型,选择学校余地很大。你们没考上理想中的学校,只是因为你们没有努力。只是因为,你们,没有资本!
九
我终于明白,所谓骄傲,其实也不过是对自己经历磨难的小小慰藉而已。
当你站在比别人高的地方俯视,你会忘记你爬上这个位置经历的荆棘和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