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碎步声响起。
屋中人影未动,直到外间小婢轻叩两声,屋中男子才抬了抬头,将手中书卷放好,让小婢进来。
屋中铺设简朴,四方的书柜立在东侧,西侧则是一副山水画,裱的细致,可见主人极为珍视。小婢垂首上前,细声禀了一番外事,大抵是夫人回府,管家、仆役一应琐事。男子听完,吩咐小婢去厨下准备晚膳。
小婢离开不久,男子便走到书桌前,一支毛笔提起两三次,终归不能气定神闲,还是放弃了。快步离开屋子,往后堂而去。
一路上“老爷老爷”的叫声此起彼伏,家奴仆役肃然侍立。这却是有教训的,早年听闻老爷族人在高丽失了势,俱都下了大狱,便连亲家远亲之类也跟着倒了霉。家中颇有些刁奴欺主,谁料这老爷非但没有拘回远邦,便连官位也没丢,反倒晋了官,在都堂里承了差事,派到礼部主事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最得信的是传闻老爷在朝中有大靠山,宰相面前也说得住话。果然,没两日,先前的那些刁奴便都被安了错处,生不如死。
朴彦成自己当然清楚这一切是为什么。
每每想到这一节,脑子里便理所当然的蹦出“千金市骨”这个词。但他却不能有丝毫反感,毕竟大宋救了他一家人的命,给了他一家人的荣华富贵。既然别人要“市骨”,你总得做出一副“被市骨”,“值得市骨”的样子,否则便是不识抬举了。
所以,朴彦成很识趣的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改了名,长子改名“慕宋”,次子改名“忠赵”。士人多讥他“谄媚”,他自以“愚忠”正之。举凡部寺商议,朴彦成一力为大宋谋划,事涉高丽亦不避讳。上官、僚佐初时还有些诧异,时至今日倒也习以为常。
不屑,便不屑好了。朴彦成不止一次看到过宋人不屑的目光,但他不在乎。哪怕是高丽人仇恨的眼神也不能伤他分毫——如今,他是堂堂正正的宋人了。
二
闲思缓步终有境。思虑间,朴彦成已是入了后堂,两个婢女上前见礼。右侧的口齿伶俐,一番分说下来,便将夫人唐府之行交代清楚。朴彦成细细听了,也不答话,只是点点头。便挥手让二人退下。
独自来到里间,抬头一看,夫人正在丫鬟帮助下,卸妆更衣,忙打个旋,便在外间坐了。因着无人奉茶,便闲看起堂内摆设。要在平日,他是无暇看这些的。朝廷的大事自然是两相九参们拿主意,但要推行开来,还是要靠朴彦成这种能员来维系,说他们是承上启下的关键,绝不为过。所以往来应酬,在所多有。家中反倒是他费心最少的。这也是他有一个贤内助的缘故。
忽听内里传来脚步声,知道里面已经事毕,朴彦成便端坐起来。夫人车氏身着一身年前置的便服,首饰大都取下,只是戴着一钗两镯,这却是少不来的体面维系。朴彦成自是知道夫人秉性,这般节俭穿旧衣,两年前是不可能之事。如今府上开销日繁,虽说俸禄、田租布捐也不少,但终究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再不敢如先前般豪气。夫人体谅他,不愿折了他的脸面,府上的排场便不曾减,只从自己身上克扣。
两人互相致礼,便返回里间说话。正巧先前那小婢从厨子那里回来,禀了茶饭式样,一口一个张婆子说,倒也有趣。二人听完,朴彦成望了夫人一眼,后者便吩咐丫鬟和小婢自行退下,非有要事不要入堂。
朴彦成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茶,车氏见他放下茶杯,便又续上水,方才将茶壶放下,坐到椅中。
“金二娘那里怎么说?”朴彦成直接问道。
“左右些普通言语,瞧样子是听进去了。”车氏寻思一番,欲言又止,只抬手起了茶杯遮掩。
“有话直说便是。”
“是。”车氏闻了闻茶香,重新放下,“话里却有层招揽的意思……”
朴彦成脸面颇不好看,车氏便停了下来,重新闻起茶来,缓缓说道:“这蔷薇花茶倒真是不赖。谁能料得茶叶和蔷薇花混久了,竟也染了蔷薇的味道”,轻轻合上杯盖,抬头望向夫君道:“如此一来,真是让人难以评断是蔷薇还是茶叶。”
“照着茶叶的价钱买,便是茶叶。”朴彦成说道,“金二娘的撩拨不过是虚应故事,开京殿上那位,只怕恨我入骨。”
“这是自然。”车氏点点头,“夫君拿得定主意,妾身便没什么可担心的。宋臣便宋臣,外间闲言不必理会。夫君,坚持下去。”
“鹤儿,今日柴大官人来访,北上行程已经定下来,你即与我同行,当妥善准备。”
“是。”
“这次北上,凶险诡异,我实是不想你去的。”朴彦成皱眉道。
“是。可夫君说过,既要取得俸禄,便需舍得头颅。”
“不错,道理先贤[1]已经说过。”朴彦成慢道,“但我此行北上,不仅仅是要舍开头颅去做一名忠臣。”
朴彦成站起身,踱了两步,方才缓缓说道:“我要做高丽的眼睛。”
车氏有些迷惑,但没有出言相询,她相信她的夫君。
看到车氏的眼神,朴彦成点了点头。
“不错,就是高丽的眼睛。”他接着叹了口气,“金二娘见识不凡,手段精到,可惜一女子之身,况且,她也做不得高丽的眼睛。她是王家的眼睛。”
三
高丽?王家?车氏心中思绪翻涌,仿佛抓到了什么。
“高丽积弱百年,先有辽虏施暴,后有强宋缠绕,文武两班,朽不堪用。终日只知醉生梦死,搜刮民脂民膏。全然一耳聋目瞎的小哑巴,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自保之力。民贫兵寡,内外交迫。时至今日,便连王位也做不得主。这种形状,俱是王家一门所致。”
似乎胸有不平之气,朴彦成说到这里颇有些高昂,随即摇了摇头,声音又放低些,“所以,王家主高丽,我则为宋臣。此誓不两立。”似乎心中郁积之气稍散,朴彦成饮了口茶。车氏连忙起身续水。朴彦成直望着车氏,语气变得惆怅起来。
“现在高丽需要眼睛,真正看看这个天下,看看辽宋诸国的眼睛。这个天下,已不是二十年前一般了。高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革故鼎新走向富强还是固步自封自取灭亡。我,愿意成为高丽的眼睛。”
“如何不为王家做嫁衣?”车氏心里明白了夫君所想,便全力为夫君谋划起来。
“高丽的未来,在于海商。能够远洋的海商。他们远渡重洋,置货生金,财力最为雄厚。石子明虽不愧一代宗师,但若无唐氏之臂助,也未必能遂其胸中抱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都需海商筹办。况且黄口孺子,皓首仙翁,俱赖于商人输通。如今高丽有志海商不在少数。那王氏与文武两班的蠹虫,非但不予扶持,反依权仗势,坑害商旅。其巧取豪夺,连我在汴梁亦有所耳闻。所谓“蚊子腹内剜脂油,鹭鸶脚上劈精肉。”,便是此辈。这真可谓天赐良机予我。彼等视商民如猪狗,逢节割肉已属知书达理,况侵索海商已不能填其贪欲,竟欲亲自把持海贸。殊为可笑。高丽海商交迫若此,两方已是势成水火。”
“所以夫君遣我赴唐府讲那番言语,维护高丽海商?”车氏说完也不待答,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可是,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夫君说与我听这些道理,只怕妾身无能……”
朴彦成微笑摇了摇头,打断了夫人的话。“我的确是为着维护高丽海商一番,才让你去的唐府。毕竟今日之高丽海商尚未成气候。虽然金二娘与我南辕北辙,到底还有些能力,倘能护的一分,便是一分。总要为高丽海商,留些元气。然今日说与你听,却是夫人将大有可为。”言罢转身,向北挥了挥右手,仿佛要赶走心中的不甘和烦扰。
“北虏异于中原。耶律、萧氏两门,女子预政、领兵、守邑者俱为不少。夫人才学堪用,又习过契丹文字,料来不久之后,契丹便要增一位女英豪。夫人弓技家传,亦必不弱于那些契丹女子。既为宋臣,为夫在宋朝便不好相助高丽海商,今日之事,也是仅此一次。但在北地则颇有不同。倘有机会,为夫愿为高丽海商提供一切可能之帮助,高丽海商强一分,王家便弱一分,高丽的希望就多一分。因此,为夫需要夫人也成为高丽的眼睛。”
车氏听完,起身应道:“是。只恐海商们不能体谅夫君高义。”
“无妨。当今之际,为夫只需提供一面宋旗,料必心怀正义之海商自会善择之。”朴彦成笑道,“至于将来事成之后——他们一定对仿照宋朝改革很有兴趣。”
“是。”车氏莞尔。
“当高丽海商成长起来,哪怕只出现一个类似于曹家或是陆家那种规模的海商,我们便不再是飘零海外的无根之木。待时机成熟,进可以招兵买马,结交国中豪杰,退亦不失得一金主奥援——今日大宋待我优渥,将来未必肯如此待两小儿。王家苛政,不得人心久矣,文武两班或有犹豫,兵民之怨却不会压抑。到时粮草毕集,登高一呼……若果成事,于愿足矣。”
“只怕大宋……”
“守义而为,正名而图。宋虽强,然必退而观之。况宋朝于我亦不会苛待,为夫当以大有为之身,竭力周旋之。”
“夫君所言甚是。”
“不日就要离开汴京,夫人便和我再去尝尝张婆子的好茶饭。”朴彦成寻思着厨下应该已把晚膳办好,便邀夫人出堂用饭。
“还是守礼吧,让丫鬟送进来我用就是。你的体面不能乱了。”
“无妨。夫妻本一体,缘何连饭都吃不得。哈哈,莫要误了。”
“不了。”车氏越发的坚持起来,“还是分开用吧。”
朴彦成见她执着,便不再相邀,点头之后,自行出了后堂,往中厅用饭去了。车氏自己留在屋中,还在细细想着夫君先前的话语。丫鬟将饭菜呈入也未察觉,只喃喃道:“我们是高丽的眼睛。”
熙宁十七年冬,朴彦成夫妇并富商柴远一行北上辽国。次年春,正式就任宋驻辽副使。
绍圣七年正月,辽国对外生口贸易的海上运输被高丽海商垄断。
【1】这里指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