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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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戊子,以琅琊王德文为司徒。慕容德陷青州,害龙骧将军辟闾浑,遂僭即皇帝位于广固。秋八月,秃发乌孤死,其弟利鹿孤嗣伪位。冬十月,姚兴陷洛阳,执河南太守辛恭靖。十一月甲寅,妖贼孙恩陷会稽,内史王凝之死之……遣卫将军谢琰、辅国将军刘牢之逆击,走之。十二月,桓玄袭江陵,荆州刺史殷仲堪、南蛮校尉杨佺期并遇害。”

——《晋书》

从钱塘望向会稽,是一片低垂的乌云和原野,茫茫天地之中独有一根雨柱。瓢泼大雨日夜不减,泄入会稽,又流进大海,自孙恩起兵起来,便是如此。朝廷援军不得进入,城中情形难以知晓,只有大雨,将周围几十里浇得如同无尽汪洋。

各路人马在渡口聚集,平叛的军将来自北府,他们驻扎京口,素来精锐,器械齐备,军容严肃。为首的是一个校尉,四十来岁,他信奉孙子的兵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于是驻军于此,要选人为斥候,渡过那一派茫茫,去会稽城侦察敌情。

敢勇的兵士是足的,可逡巡了几天,却没有熟识地理的乡民自告奋勇做向导。校尉着了急,命军士捕了几个来,殴打了一顿,又砍了个脑袋,总算有乡民开了口。

“我们不敢去。听说那里有恶事。”

“胡说。有什么恶事?”校尉拿剑抵着乡民的咽喉,他想起将军的教诲了,将军说:“兵法说那是兵法说。兵法能拿来打仗的么?这些刁民顽滑得很,要打,要杀,他们才听话。”

“我们听说有死人能复生,城里有人驱赶死人做兵丁嘞!那些死人要吃生人血食的。”

校尉一笑置之,想当年吃人的事也不是没见过,北方的胡虏,那不是靠着吃人起家的?是嘞,便是本朝清明,难道没有吃人的事?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哪里能怕这种事。

“生人我且不惧,何况死人?纵死人能食生人,使其来,我岂不能啖死人。你带着我的人马去,再有这样的妄语,你小心你的家人。”

他威胁得够狠了,下一步就是将他家人搜来,然而那乡民忽的凄厉笑道:“我哪来的家人。全数葬身于猛虎之口了。”校尉一愣,他倒是想起听以前的将军谢玄讲过这么一句话,什么叫什么猛于虎来着,“猛于虎”,“猛虎”,大概也是另一只老虎。

“倒也可怜。赏他一碗饭吃吧。”

校尉的人将他带下去,第二天他们就会给他套上链子,像一条狗似的放在船上带路。选好的士兵都想好了荡平孙恩后得到什么奖赏了,但他们心里似乎又不渴望那个。明白人都知道,孙恩裹挟了很多百姓,他们平时在海岛上,这回也许就在会稽城下。攻破了他们营寨,士兵们也乐得胡来一回。身边有人提醒校尉道:“孙恩何以势大?何以难平?皆是在于各处刁民从贼啊。那孙恩惯用法术,蛊惑人心,焉知此地乡民不曾中法?”

“有理。当如何?”

身边那人笑道:“校尉以为这仗要怎么打?”他见校尉犹不悟,道:“校尉这仗是为谁打?”校尉低头不语,他道:“人逢乱世,当借大树以拒狂风。今建康权柄,全在会稽王。”

“我身在北府,受谢冠军拔擢之恩。”

“谢氏门微,何能当巨风摧拔。”

“嗯。”校尉点了点头,道:“我亦早有此意,但朝廷不喜武人,恨无以投效。”

“今便是时机啊。”他道:“会稽王有心腹在此。公愿见否?”

稍后来的人身穿麻袍,头簪一根树枝,身后背了一口剑匣,剑柄是乌油油的亮,锋刃隐隐中“仓啷啷”地啸着。那人面容倒和善,也并不倨傲,竟先自报了姓名,让校尉大为惶恐。更让他惶恐的是,这人道:“我叫萧任之。亦信奉五斗米道。”校尉瞥了一眼自己的副手,他倒见惯了,向校尉解释道:“孙恩虽造乱,与五斗米道并不相干。乌衣巷中亦多信仰者。”校尉这时才清楚底细,不由得感叹自己这般人总是消息不灵通,故此老是吃亏。哪里想得到镇压造反的人相信的和造反的人相信的都是一个玩意儿。

“不如此,何以镇压邪魔外道。”那人道,随手一勾,便有一杯美酒在手中,他轻轻酌了,挥手任其飞去,弹指间无影无踪。校尉大惊,此人轻易可飞剑取人首级,幸是友军。

“果有法力在身。先生请坐。先生要叫某怎样?某定无不从。”

“我身受会稽王重托,要入会稽城。将军只将我送入城,便是大功一件。”

这么一件事校尉当然照办,他高兴终于攀上了会稽王司马元显这么一棵巨树。现在皇帝姓什么啊?皇帝姓司马,会稽王也姓司马,这是多么强干的一棵树。

第二天萧任之随士兵上船出发,渡口处岸上无雨,河上被雨点打得沸腾。士兵有些抱怨,他们的船小得很,只有一个船篷,校尉还要交代一定让萧任之在里头。士兵们说:“他是个什么东西?”却不敢在校尉面前抱怨,船行出后,兵士们一起挤进去,将萧任之拱在中央。萧任之道:“你们这时慢待我,死后要后悔的。”他们没理他。

三天后那只小船漂回了营地,巡哨的军士看到后立时疯了。营中的人看到狂奔而过的哨马,马的半边脑袋被撕开露出血肉和脑浆,他们截住了马,却不见骑马的士兵。校尉命人去找,派出的十个人只回来三个回报没有找到。校尉愤怒之余鼓气亲自带人往那七人去的方向找,他最后也差点疯掉。在河边的树林里散布着浓重的血腥味,走近了,看见草地上尽是拖拽的血迹。跟着血迹到河边则找到那只船,船篷里只听到“郭郭”的爬行声,越过船舷,舱底无数只断手密匝匝蜘蛛似的爬来爬去,手指敲击着木板,震得小船悠悠晃晃。天上下着不停的雨,校尉的汗流到后脚跟。那些手一跃而起,都来攀他,校尉喝一声,拔剑便斩,一剑断五指,手指铺满船底,又有另外的手将手指鞠起送入船篷。校尉果然悍勇,生人且不惧,何惧死人,他一发砍尽了这些断手,骇得身后的士卒抱头捂眼。他定了心神,再进一步,船篷里是京观一样的手指与碎肉垒垛,一颗半腐烂的头颅在那里啃食。校尉一脚上前踩碎,他认得那是抓来的乡民。

“果然中术了。”

校尉跳下船,命人将船焚了。他立即快马飞报建康,自然,是报了会稽王。

忌惮于那船上的怪事,校尉不敢再派人进城,至于萧任之,校尉告诉会稽王他死了。自此又过了十余天,朝廷责怪他行事拖延、观望不前,坐视会稽城被贼匪围攻。若再无行动,他将被斩首。督阵的使者很快从遥远的晴天里赶来,他一下马车便被雾气浸湿,抱怨这里的气候实在比不上建康。校尉接待也算殷勤,请他住了自己的房间。他们驱赶了一个村的人,用他们的屋子做了军帐。

“怎么不发兵?”

“有诡异之事。前次派出一船人马,数日后只有船回来,人皆成碎肉。正无计可施,唯望大人示下。”

使者摆了摆手,摇头道:“我老早看清了你们这班江南的懦夫,安居的面首。坐而论道滔滔不绝,临事济危百般推脱。我们荆州人不是这样做事的,当初是从邺城一路杀到襄阳,不是逃来的。”他随即哈哈大笑,道:“我叫郭超。”用手搭在校尉肩上,道:“兄弟你是不是受了谁的意?”校尉心内有私,会稽王的示意已派人告诉他,叫他不要按兵不动,只等萧任之回来。到底该如何呢?夜里他找来那个副手,问他道:“会稽王明明告诉我不要进军。怎么朝廷里又来了使者督促我行动。我当如何?进,不明情势,不进,则坐罪问斩。你当初劝我依附元显,致于此时进退不得。若无上计,我死,亦必斩汝。”副手道:“此事有何难解。你只知他是朝廷使者,却不细听,他是哪个朝廷的使者。”副手推开窗户,望了一番,复合上,道:“他是荆州来的。是和会稽王作对来的。”

“我哪管这些。你只教我,如何做。”

“将军答应他便是。他说进,我们便进。一样选些军士,一样找来向导,将军那时对他说正恐无勇敢善战之人,前驱破敌,使者既为朝廷所遣,当为我等怯懦之军士表率。抬他上台去,一番好话挤得他下不来,就在油滚锅热时劝他同领军出发。他既勇,任他去好了。将军何必冒险?驾船出去,三五桨便回。这一番做下,也便了账。”

第二日校尉果如所教,先吹捧了郭超,再请他鼓舞士气。郭超自诩豪勇,真个答应。校尉喜不自胜,水里的东西他见识过,只消使者一出发,他的丧报不用等船回就能发到建康。这一回的军士却不好选,都是千磨万磨,用尽了力气拿家属威胁才从命。校尉的计划顺风顺水,可第三天,使者的船上多了一个人。校尉从未见过那个人,他只是觉得不对劲。

在密雨暴得如同滚油的水面上,那个人站在船头,木船浮浮沉沉,他的身体纹丝不动。看了他好久之后,校尉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劲。那个人的衣服是干的。他穿的是一件青绿色的布袍,两只大袖子随着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垂下,有风时轻轻摆向一边,露出他身后背着的黑色剑匣。校尉想起了萧任之,这两个人似乎是一个人。郭超比起萧任之更加谨慎,他让校尉准备了十天的干粮抬上船,与他约定九天后一起会合返回。校尉连连答应,等他离了岸便准备收他的尸首。

在那十天里校尉有想过,万一郭超看穿了他的计谋,只在水上漂个十天即回,或者另寻他路径直回建康怎么办。然而副手说:“不管怎样。只要他上了船,或生或死,我们绝无责任。只待朝廷旨意吧。”十天后校尉如期去水边,他本以为船上会同上回一样是一滩碎肉。但走近了,只有那个背剑的人在船里。

他的情形不太好,头上的发髻叫人砍了一半。校尉实在想不到,连雨水都不能近身的人,会被刀剑砍去发髻,那该是怎样的刀剑。那个人神情疲劳,看来那边确实险恶,他这样的人出入一趟也大费精力。

“你们见过我师兄了。”他开口先这样说,显然不是为了等校尉的回答,随后说道:“桓荆州会追查这件事的。你。扛不下来。”

他从船上跳下来,校尉拔了剑,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老实人。与其受人威胁,不如杀了这人受他人怀疑。怀疑还要坐实,威胁已认定了行迹。等着这人迈出一步,他的身形不稳,一剑刺过去,怎么躲得?

“你或许以为会稽王可以依附。想想孙恩为什么造反吧?你真以为是孙恩造反?”

“我管不着这些。”

那个人依旧背对着他,他的剑柄纹丝不动,这是他的松懈。校尉心想。

“会稽王想要让大族们交出自己荫庇的人口,这不是饿狼口里抢食?谁能应承?若不是这些大族私下里接应,叛军能从海岛上登陆?那也是水中捞月,虚浮无凭。”

他边说着边向前,也就是这时,校尉的剑刺进了他身后一尺。倏忽间就如同银瓶爆裂的一声炸响,校尉的剑断成了两截,剑尖飞在空中,掉落向那人的顶心。校尉想,这也定是个死了。却没想见,钢铁打造的利刃在他头顶一寸寸裂磔,最后化为粉末。那个人继续说道:“会稽王逼反了大族。眼见朝中那些大族要问罪,要夺他的权柄,他现下,是自身难保了。”校尉手里拿着剑柄,只待他一转身取自己性命。那人道:“我是桓荆州的门客。荆州是大司马的儿子,德望、才干都是世上少有。司马氏算什么?白板天子,狐媚以取天下,焉得长久?这次叛乱就是个表征,已经有人不服了。”

校尉这时才把他的话听了一些,道:“你想做什么?”

“你还是明事理的。”他道:“封锁渡口。不要让我师兄出来,他如今已不是人类了。”

“你且不能敌。我们这些血肉之躯又怎么抵挡?”

他道:“我说了。他已不是人类了。若还是人,也无人能挡这一场浩劫了,江表繁华,势必化为丘墟。我今伤了他,他不日将死,死后变作伥鬼,其实只有一具朽尸,食人肉,好血腥,全无意识,更不会再用神兵八阵伤你。我不久即回,你尽可放心。”

那人说不久,可几天是不久呢?三天后不见他,十天后也不见他。校尉心里狐疑,不由得又和副手商量。

“我派人打探消息,却什么也探不到。会稽城里究竟如何?建康城里又是如何?是要渡河,还是不渡河?是要听会稽王?还是听桓玄?我百般思量,总是没有头绪。你是个有头脑的,你说说。”

“得罪桓玄不好过,难道得罪会稽王便好过?先附后叛,纵能再图依附,桓玄岂能信将军?只有跟定会稽王,此时是他艰难之时,我们站定了他,叫作雪中送炭。”

“万一。”

“将军好生不计较。”副手打断校尉的话,道:“哪一次打仗不是万一中挣得性命?千生百死都过来,却以为朝局中投机可以安逸的吗?”这话倒说得校尉心服,与打仗的事一比,眼前的事也变得好理解了。他记得自己的将军告诉过他:“什么兵法兵法。兵法云:赌!”

打定了这样心思,校尉日夜只等萧任之回来,那时不管他是死人活人,只将他带去见会稽王。或是见萧任之不曾返回,会稽王也派人来,那人也不敢渡河,只在营中逗留几日,受了校尉款待,而后回了建康。又十日后,朝廷来使者宣旨,称赞他勤勉王事,忠心平叛,拜为伏波将军。这一招,看来是赌对了,他与副手相视而笑,对副手道:“只在你意料之中。你就是我的张良啊。”但他的话犯了忌讳,副手及时提点他道:“将军日后免不得交结公卿,方才的典故却不可乱用。想张良辅佐汉高,乃是臣与帝,将军以我为臣,岂非自比帝王?”将军笑道:“都要靠你了。”

朝廷的使者带来一个女人,将军本以为她也是桓玄部属,便思虑如何打发。那女子身着红衣,面容姣好,只是衣衫之下透出她肌肉健硕,又有右眼处一道伤痕,自眉间划下,叫人觉得可怖。她自称叫离英,使者走后她留在了军营,请求将军派船送她去会稽城。将军此时已是熟悉路数,他明白这女子一样不是常人,一样在朝中有人支持。可她究竟是哪一路人马,校尉仍未知悉。他对她说:“那城中遍布死人。至今有无活人我也不敢说。姑娘这一去,岂不枉送性命?”见他推脱,女子便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你忘了自己的根。”她说,“主人想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你是北府的人,如今成了会稽王的心腹了。”

“不敢。”

“明明小姐在城里,你却停在这一衣带水之外。你的心,黑掉了。”

将军并不在意自己的心黑不黑,谢氏再风光,谢玄死后,也没有左右朝局的能力了。他们还倨傲什么呢?不过是那高门大族的名头而已。

“我毕竟还要听朝廷的号令,冠军在时,也时时教导我们,不可学祖约苏峻,恃武力轻视朝廷。”

“你倒有脸提冠军将军!”女子在提起这名称时发了怒,伴随着她的怒气,将军看到她的衣襟里燃起火焰,淡紫色的焰光如同枝蔓缠上她的脖颈,直到那道伤痕处停止。火焰烧响空气中满溢的水气,她抬起手,凭空由火焰结成长剑,“冠军被人害死,你们有人替他报仇吗?”

虽说是见惯了倾轧暗害,然而听到冠军将军被人害死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猛地一颤。他本是北地流落在京口的流民,家里穷到要饿死,只因为那个叫谢玄的人站在高处一呼:“跟我打北虏,给你们饭吃。”因为这一句话,活了无数像他一样的一家。人们说这叫恩情。是啊,恩情啊。

“你若真说出谁害了谢冠军,我拼却性命不要,杀他全家报仇。”

他真是有些慷慨的意气了,女子这才舒一口气,火焰收束进右眼中,由左眼滚出了泪来,“冠军死时,我就在身边。皇帝派医士送了药,我求他别喝。他喝了药,不一时就疼起来,疼得要命,连被单都抓碎了。冠军将军,久历战阵,你曾见他生病?可他最后偏是病死的。若不是为那什么中夏神州,天下苍生,谁肯这样病死。”

将军沉默了。他想起谢玄总是对他们说:“谢太傅以前在东山养望不出,朝廷的公卿很多来劝说。说他不出山,天下苍生要怎么办。谢太傅自己也说,出来做事,十件事里,总要有那么一两件是为天下苍生做的。你就晓得我们这些人了,所谋者大多是谋家、谋身,这是不得不如此。至于我,希望一辈子过完了,也有人说,我为天下苍生做过一些事。”他说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要去,我只能给你船。两回派出兵士,都没活着回来。”

“好。”

离英行事干脆,将军当天找来一只小船,她立即自棹一桨便往会稽去了。将军没有问她去那里的目的,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知晓,可是过些天他即得知了离英是受了怎样的托付。离英去后的晚上,将军问他的副手道:“穆之。你是读过书的,不像我粗疏武夫。你同我说说,什么是天下苍生?为什么有人竟为了天下苍生,可以连命都不要?”

副手道:“将军因何有此问?”

“我困惑。我不解。穆之。以前我打仗就是打仗,杀人就是杀人,只觉得快意,却从未觉得自己了不起。今天那女人跟我说起冠军将军,我忽然记起他,记得那么清楚。在京口人家叫我寄奴,我是从北边来的,确实是寄居在这小地方。冬天没有柴火也没有粮食,饿得人要死啦。要死的人害怕什么,我到城里去抢劫,看见衣服华贵的,拿着木棒舞上去。却轻易被躲过,他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扭得我翻倒在地,抽出剑横在我脖颈。那时我听到了他的名字,谢玄。我几番回想,他的面貌如在眼前,大家一起征战的时光如同昨日,我连父母的样子都忘记啦。穆之,我怎会把冠军这样的记住。离英她怎会把冠军这样的记住。我想,冠军是真的了不起。”

“谢玄将军?”

“是啊是啊,你不认识。你不知道,我们是他的老部下,都喜欢叫他冠军将军。”

“大丈夫活一世,总不能一生事业成空吧?王侯将相,取威定霸,南征北讨,说到底了,也还是人的事。有人跟随你,你就有王业,有人支持你,你就有霸业,有人记得你,你就有事业。不知将军如今想成就的,是哪一种业?”

将军愕然地看着这个清癯的男人,虽早知道他不是常人,却未曾想过他会有此问。将军自己,是没有想过的。

“我教将军依附会稽王,将军难道真以元显为英明之主?”他笑道:“对面就是会稽。那里的人水深火热,他会去救吗?桓玄是英明之主吗?”他又笑道:“我猜也不用猜。他等着会稽城里的人死完,用满城的尸体把会稽王赶下台。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那我要去救。为了天下苍生。”

“将军此时去救,救得了天下苍生?”他悠悠道:“天下苍生缺的是一个勇武刚强,能打压那些豪族的皇帝!”

“你!”

“要看清了形势再出招。城里的人死完了,会稽王必然倒台,桓玄进京城,难道没有人想要赶他下台?广结交,深树恩,时机一到,便可借风而起。”

“这些话可比我说的更招忌讳。”但他并未拿副手怎样,或许,副手说的是对的。

离英很久没有回来,将军时常等在河边,他想如若再见到那女子,要听她多说些谢冠军的故事。副手告诉他,桓玄的父亲桓大司马很仰慕刘太尉,曾遇到太尉的乐妓,大司马问乐妓,自己比太尉如何。副手说,正如将军此时的样子。将军说:“我读书少。但我知晓英雄的心。”他开始自比于英雄了,副手说他没有看错人。

风雨萧疏,山河迢递,总是故人难遇。大约半月之后,有一只小船从建康而来,船上的人见了将军,使他大为欣喜。

“好家伙。老早在北府军中你我相交甚欢,只是别得仓促,没想到今日又见面了。可惜是冠军不在了。”

“是你发达了,会稽王的声势,赫赫震天了。我们谢家,小门户,倒怕人说是攀附你。”

将军听了不是滋味,便又想起即使当日结交,此人对他的言行也多有讥嘲。往时并不觉可恶,今却难以入耳了。他不发作,说道:“叔源言重了。我是因为冠军将军,才能活命的啊。谢家对我的恩情,又怎么能忘记呢?”

谢混笑道:“父亲说你是个老实的人。果然如此。”

他对将军也就没了戒备,径直道出了自己的目的,他说:“会稽王时下握权,许多事便不得不靠他才能做了。王右军书法天下奇绝,会稽王也是爱慕不已,有一篇《兰亭集序》,可称为天下第一书。得此书献于会稽王,则我谢氏可长保门庭矣。”

“日前有一女子名离英。”

“那是我派来的。”不等将军话说完,谢混便接上,“她是个剑所生的精魄,并非人身。故此用她来做许多隐事,从无失手。这番她去而不返,我怕她也出了差池,是以赶来。朝廷还有人马在后面赶来,你处在这位置上,务必要助我做成此事。若能得到《兰亭集序》,你的功劳,我谢家定有报答。”

“我为叔源做事,岂图报答?”

他这样应承下来,叫谢混十分高兴。私下里对副手时,他说:“冠军将军竟有此等的亲族。”

谢混说的不错,他来后两日,一队军兵开到了营地,为首的也是北府出身,他对将军道:“我此来受将军节制。辅国将军就在身后,十日内必至。”辅国将军刘牢之,是他的老上司了,听说这位上司要来,将军知道朝廷里对会稽的事很是忧虑了。副手说:“闹了这么长时间,没人种地,税收不上,朝廷里的人才着了急。”副手料事必中,先行来的军马中,有那位桓玄的门客,他重到此地,肩负重任,身后竟跟着四个与他装扮相似的剑客。他私下与将军道:“你不曾见我师兄出来吧?”见将军点头,他道:“这就是你的忠心了。桓荆州已上表朝廷,民乱播延日久,会稽膏腴之地,长此以往,赋税无出,而北虏日盛,将何以抗敌?因此三月内要平定孙恩。”他说到这名字时明显嘴角抽搐了一下,将军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事,而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也是一样面色微动。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指了指身后的人,道:“当年诸葛武侯垒石做八阵擒东吴陆逊,何以死石有如此神威?世人不解其中道理。我师行游天下时,过鱼腹浦,见江中八龙蜿蜒成阵,云兴雨降,八龙入于石阵。我师乃悟,此阵原是以八件神兵为关节,但有生人入阵,阴阳之气引动,激发而不平,神兵催动,便以剑气斩人。我师焚香拜祭,夜中武侯托梦,许他取神兵斩妖除邪,安邦定国。便是我等身背之物。”

将军道:“怎么只有五件?”

那人叹道:“师门不幸。”

将军想起萧任之来,大致也能猜到其中情节了,道:“有你们神兵襄助。这一次,定是马到功成了。”

“好。你可快些拣选兵士,最好明日就能出发。”

他的动作谢混也察觉到,向他要求一同前去。将军顾虑他会是个累赘,可是没法子拒绝。谢混说:“《兰亭集序》就在凝之手中。我此去一是为此书,一是为救凝之和道韫。”那是对的,会稽内史王凝之信奉五斗米道,孙恩起兵时王凝之并不信同宗道友会对他刀兵相向,于是现在与夫人一同被围在城中,不知死活。只是谢混说着是去救人,可此前许久的时间都不见他来救,这时说起这话头,让将军更看不起他。

第二日将军预备好了五只船,那里有五件神兵,正好护卫得牢。将军与那桓玄的门客同乘一船,谢混上了另一只船,每只船都分了十名军士。一行人在水边上了船,将军望向河上磅礴的雾气,在白色的水面上犹如野马一般滚动着,水边乌桕树的叶子在风中淋淋的抛下雨水,霎时间地面就吧啦吧啦响起来。“还未请教先生的姓名?”

“韩云之。”

他答道,将手一指船帆,令它落下来,并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印,随即将掌一推,轻喝道:“去。”那帆便兜满了风,带着小船去向对岸。将军看向别船,那几个人也是一样施法。行不多久,入了河上雾气之中,再看不见其余的船了。

雨声一下都止住,将军走出船篷,他觉察到事情要不好。雨还是在下的,却只有牛毛那么细密,伸出干燥的手指,才能触得一丝凉意。雾气太大,周围不见他物,竟不知船是否在行着。韩云之走来他面前,道:“这大雾是一层遮障。有人布下这场大雾,为的是困住城中的活尸。但我们不把雾散去,军队也进不来,叛乱也平不成。”

“先生何不用法力驱散这些雾气?”

“这雾不同一般,是有人以神兵结成的。只有找到那个做法的人。否则,是散不去的。”

“那这番进去能找到此人吗?”

“我们带来的补给只够五天。”

他这话说得令将军恐惧,“带来的补给只够五天”,即是说,城里已然是不会有补给了。他不再问,韩云之是进过一次城的。将军看着茫然大雾,忽的想起些事。他从军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仗时是不会想到补给的,早有人备齐的,真缺了粮食,也不过是向农民征用些。他此时最为刺入心扉的事便是:这一次进城不能再向农民征收了。可这想法是哪里不对劲了,将军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城里的官兵吃什么?”他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韩云之不答,后来轻笑了一声,似乎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种笨蛋的问题。

水里开始涌出潮声,他们快要到达岸边了。将军摸到船头,想要早些看清会稽城的境况,若是城下有孙恩的叛军,他也好早做准备。韩云之一把将他扳回来,脚下未及站稳,船板“咚”的一声撞上了什么。将军看向韩云之,正要问,“郭郭喳喳”的爬动声早从船头连到船尾。船篷内的士兵警醒,跑将出来,船尾只听到桨落水,随后哗啦啦的流水浸没于河水。将军警惕着四周,一边用手去拔剑,才碰到腰间,便摸到另一只手在剑柄上。他心内一寒,那只手一指一指缓缓按着盔甲的铁片向上移动,将军知道在腋下有个缝隙,他汗毛惊立,免不得吼了一声,拽着手臂扯了下来,“滋啦”一声带去数片甲片。那只手被丢到空中,再落下时成了碎肉。韩云之催动神兵,将爬上船的断手全数斩碎。将军点数了一下剩余的士兵,只有六个了。

“这就是我师兄的手笔。”他捡起了一节白骨,自有风生,如剃刀般去除骨上黏连的血肉,“活尸是不会这样的。天生万物而主生气,生气入死穴,才有这样的怪物。”

士兵中有人忍不住问道:“你天天说活尸活尸,活尸到底是如何来的?”

韩云之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但他突然抓住了一个兵士的手腕,顷刻间那军士也如白骨一样,身体被风吹了一阵似的散去了,只余下一个骷髅架子。韩云之解释道:“他被咬了。不多时也要变成活尸,将你们都啃食掉。最后没有东西啃食时,便将自己的躯体啃食干净。”

有人对将军低语道:“他不可信。”

韩云之倒坦然,道:“你们不信。看看水里,只别将身体送出去。”

他推出一阵风,让雾稍散了些,军士们便看到水里如滚锅一样翻动着无数的人头,那些人头通通面色惨白,半是腐烂,好像游鱼戏水往来成群,相互啃咬。兵士们看得惊心,雾气遂笼过来,耳边又只剩下天地间空阔的潮水声音。

韩云之看见这些恶狠狠的士兵一个个丧了胆,连剑也拿不住,讥笑道:“你们问我活尸从何而来。那我来问你们,你们从何而来?你们是谁?兵。兵又是什么呢?人而已。活尸从何而来,人而已。何必惧怕?”他蹲下身,手探进水中,稍后捞出一颗水淋淋的人头,抛在众军士面前。那颗头颅是一个女人的头颅,一半的面皮被撕去,看剩下的一半,模样倒也清丽。她原是个普通人。

军士们不清楚韩云之的意图,他们团聚一处,警惕着船板上漂亮的女人。

船依旧轻轻地在水里行着,静谧的水声如同稚子耳中母亲的哼唱,于是谁也没注意到木船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在雾中停住了。他们仍在对峙,直到船底传来一声“咔嚓”,韩云之眼底的皮肤颤动了一下,军士们立起剑向敌,可韩云之奋力挥出一阵风,这使他的面容更加狰狞。而大风从小船向四方吹开,竟将浓雾缓慢地推开了,空中的雨水一时击打在一起,显得雨下得大了,空阔的水面上此时寂静无比,只有一层墨绿。浓雾还在四方退散,军士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法术有多强,一个军士在戒备中过于紧张,踩脱了船舷,余下的人立时去捞他。这时他们发现了韩云之紧张的原因,在船底聚集了数以万计的人头,最上面的咬住了船底的木板,其他头颅衔着前一个的头发,一个一个连接在一起,在水面根本看不清尽头。

“他们在干什么!”

有人喊道。

爬上船的军士来不及庆幸,慌张地指着远处又渐渐围拢过来的浓雾,仿佛是一个严密的军阵在向他们挤压过来。这是将军无法抵御的进攻,他们只有把希望寄托于韩云之。可韩云之仅仅驱散大雾一时便十分吃力,对于水中的人头更无法应对。将军打了一个趔趄,“他们要翻船!”他喊道。那该怎么办?跳船吗?

“闭上眼。”韩云之道。他解下背上的剑匣,立在船板上,古朴的花纹润湿了雨水隐隐散发着光华,匣中的宝剑伴着耳边生起的风声放出“锵锵”的震鸣。韩云之早掐好了诀,喝了一声:“疾!”将军听到一声急烈的轰鸣,耳边“嗡嗡”地响,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一块木片由他眼前飞过,船底瞬间开了一条大缝,河水暴迸,他惊觉自己站立不稳,随即看不到船了。在陆地以霹雳车发射的抛石一般的速度接近他时,他才明白自己飞了出去。

“有人吗?”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将军弄丢了自己的剑,这让他倍感危险。回想刚才的事情,大概是船本就离岸不远,韩云之索性将所有人都抛上了岸。但那也意味着,他们没有船和船上的粮食了。有这些吃的好歹可以支持一阵,之后只好寄希望于王凝之了。他找了一根木棍作为自卫的武器,在雾里摸索着寻找会稽城。

行不多远,他听到雾中也有脚步声,那边的人似乎也知道了他的存在,两拨人隔着大雾对立。假如有人首先暴露了自己,也许对面会先发制人开始攻击。将军思来想去这不是办法,他遂迈步走过去,所幸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部下,“你们也是抛上岸的?”

“老四摔断了脖子。”

将军点点头,眼前只剩下五个人了。

“我们只能去会稽城了,内史王凝之有粮食。”

军士们也点点头,他们不是在听从命令。这时候他们明白生存的希望不大了。

“他不会有船的吧。”有人说。

军士们同意地点了点头,要是有船的话,早该有人逃出来的。

“你的伤怎么样?”

将军忽然指着说话那军士的手腕问道。

“没事。”那军士指着伤口道:“掉下船的时候刮破了层皮。”

“要小心。”将军说,“还不清楚被咬伤会变成什么样。”

“那个人的话不可信。也许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不好说,不好说。

每个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实是如铁一般坚硬而确实的,然而现实背后所藏的秘密没有一个人能够说自己了解了。将军觉得自己这回冒失了,他始终把韩云之的话当作事实,假如他在说谎呢?也许他不是桓玄的人,也许他另有所图。

“不管怎样,先找到王凝之。只这一趟,也足够许多赏赐了。”将军说道。

会稽城的城墙绵亘在雾中,始终不能在一处望见它曲折的地方。城墙的青砖生满了绿苔,碧翠的藤蔓攀满了墙面。在城门不远处,一个土坡上站着一个人,他身穿麻袍,袖口用襻膊扎起,露出两只焦黄色的手臂高举着。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大饼,他如是说道:“百姓们!事情你们都清楚了!我也不多说。问那些以往过去的事情有什么用呢?伤口被撕开了,难道肉能重新长回来不留疤吗?我要说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还能倚靠谁?朝廷吗?我们看着朝廷的人马在对岸很久了!他们过来了吗?他们救我们了吗?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粮食!”他抓着大饼的手挥了两下,“可笑吗?我们是种田的人!可是种田的人没有粮食吃!现在!我们从城里抢救出来的粮食都在这里了,吃完了,就没有了。”他的语气愈来愈弱,说完这句他歇了歇,喘了很长时间的气,接着向听众解释道:“没有吃饭,声音也发不出。我把这些饼都发出去,大家都有一块。”他又歇了,这回歇的时间更长,“有人会想,我凭什么只有一块啊?这么想的人,你来说出来,我们情愿有人让与你。因为我们还有它!”他急速地吸了两口气,以便将手里的小布包举起来,“绝世散!我们吃了它,就可以不用吃食,不用呼吸,不用饮水,与此乱世长相绝!”在漫漫雾气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继而人众齐颂道:“不戴彼天,不踏彼地。八月十五,同赴海底。”宣讲的人在颂声中将布包中的东西吞下,接着他撕开自己的衣服,让信众们看到他身体并无任何异处。

众多的人涌上前去,他们不要饼了,他们要绝世散,他们要与此世长别离,如此方可寻得一片安乐世。按照道众的说法,安乐之土,就在海底。八月十五那天,所有人都可以向海底去得到安乐。

也还有人心存犹豫的,无人强迫他们必须去海底,他们同时得到了饼和绝世散。他们可以自己选择。拿饼的人不多。

小七只拿了一块饼,他是个羞涩的孩子,唯恐拿多了叫人讥笑,“咱们都去海底安乐了,你还贪嘴。”他可以解释,而不敢当着那么多的人面解释。他只好一个人抱着大饼回家路上,一个人说给自己听:“我不是要贪嘴的。我也不饿。但我想,这块饼上下一折,再左右一折,平分了正好是四块。爹一块,娘一块,我一块,弟弟一块。这就足够了。”他想到这,撕下了四分之一,“我是没有弟弟的。”他把弟弟那块吃掉了。这样子,走了几步,空腹入了些食粮,咕咕叫得更厉害了,“哎呀。娘疼我,不忍叫我挨饿的。”他纯忘了方才说自己不饿的,将娘的那一块撕了一些吃掉。这饼实在蒸得香,是用去了壳的麦子磨成粉做的,在怀里渐渐凉了气,变得温温的,“老实说。爹难道不疼我吗?这话说了让他老人家心寒,一准要骂我。”说不得,爹那块也撕了一半吃了。脚步不停,始终走得不快,奈何雨下得急躁,一滴滴渗入进饼里去,要坏要坏,掺了水要成面糊了,“娘待我最好。我索性将那半块吃了,剩下的我那块不曾着雨淋,正合留给娘。”半是糊的面饼也不需嚼了,上下唇齿一合,咕噜噜喝水一般吞了,眼见着只有一小半了,小七道:“爹啊爹。儿子也还没有不孝顺过,人说不孝有三,我这回不孝一次,余下两次你也不用找我的零了。”便将爹剩下的也吃了。小七摸了摸肚子,不舍得余下的饼了,“这一块,怎么这么整整齐齐。倒好像是特意留给我的一般。”他收好了留给他自己的那块,揣在肚子里。肚皮被里里外外的大饼熨得舒舒服服的,暖暖和和的,小七这时哭了起来。

天杀的,谁知道他哭些什么,只是难受。难受得要哭,哭了更难受,难受得要吐,吐到了喉咙,他不舍得,呛着酸水咽回去。一个人在荒野里四顾无人。他睡着了。

醒来之后,怀里的饼是没有了,旁边坐着六个人,他听见他们咀嚼的声音。

“你们偷我的饼!”

他喊叫起来,猫一样地跳过去,然后猫一样地被轻松打飞。这时他看清了来人的样子,小七于是不再喊叫,他掏出那包绝世散吞了下去。

他眼前的人是兵,是大晋朝的兵。他们魁梧壮实,他们剽悍矫捷,他们扎着紧实的铠甲,挥舞锋利的剑刃,如飞蝗一般来到村里,杀光了人,又是飞蝗一般的退走。

为首的人说:“我们没有偷你的饼。”他手里明明拿着一块饼,却可怜人似的眼神看着小七,一边假惺惺地伸手来扶他。小七握了一把泥土甩过去,趁着他护起眼睛来抢面饼,他才够得边角,便被一只手抓住。那人的动作好快,一手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将小七放倒在地。也就这时,小七看见这人全身定住,似是看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

他随后回身,道:“把剩下的饼拿给他。别叫他饿死。”

“他吃了绝世散。将军。你都听说了,他不用再吃粮食了。”

又一人道:“我们得到这些粮食也不易。更不知将来情形。”

“叛乱还要不要平了!不叫人吃粮!还平什么叛!妈的。”

有人骂起来了,将手里的半块饼丢到泥水里,挑衅地说:“他若吃!便吃这块!”

“将军休叫他骗了!他是农民,家里自藏有粮食!我们来时不与我们,叛军来了,却有满仓的粮食任他们取用。”

“是啊是啊。即便没有,农民不是合该种粮的吗?难道农民吃上粮很难?他们也不过就是挨一阵,到底是很快过去。我们的事急,朝廷的事急,哪里容得拖延啊。城里的王大人等着我们去救呢。将军在此施仁,恐怕以后在辅国面前要问罪。”

每个人都说了话,只有那个所谓的将军没有说话,他奇异地看着小七,看了半天,小七说:“操你妈!”将军放开了手,小七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将军一路上没遇见所谓的活尸,没有看到那些死人的头颅和手掌,他再没见过任何恐怖的事情。只有漫天不灭的大雾如同一场燃烧到死的火焰,沉默而冰冷坚硬地烧着。他看到一个一个普通的活人,在路上匆匆地走着,然而小雨披沥在他们肩上,有薄薄的绡雾,那些人如同孤魂野鬼般彷徨无错。不用问,他们已经接受了绝世散,他们只等八月十五,潮水涨起来的时候,大海会来接他们。

将军的心情不好。

离英又出现的时候,另一只眼不见了,她坐在会稽城的城门前,火焰从她的衣襟烧出,细长的焰光像是阳光里的蛛丝,一条飘向无限远的地方,一条飘向城中。她的心口有一道伤,伤口贯穿身体,将身后的城门烧成了焦黑。将军在她面前,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了。他永远地离谢玄远去了。女人继续在缓慢地燃烧,仿佛她是有很多的话要说,而她的故事最后成了缥缈的青烟,在这个无聊的地方,大雾中甚至看不到鲜衣上的朱红。

“有人竟能杀了她。”

军士中有人说道。

“一定是萧任之。”

有人道。

“我们和他都是会稽王的人,何必担心呢?”

我们到底是谁的人?将军想。他猛然间扯开烧焦的尸体衣物,军士们以为他发了疯,将军翻找了一番,庆幸道:“那副字不在她手上。要么杀她的人不是为了字,要么杀了她,拿走了字。”

“门好像被雷劈了。裂成了两半。”有个军士打趣道。

将军看了一眼巨大的城门,不再过多停留,他们穿过城池,径直来到内史官邸。官邸的大门紧闭着,一道长墙隔绝内外。这些人站在门前,没有人上前。这是诡异的事情,渡河时遇到了那么多危险,自从上岸,再进城,竟没有任何阻碍。静谧的城池太过古怪,每个人都在戒备,忽然一个军士喊了一声,众人随着他的喊声去往的方向追去,果然抓住了一个活物。他拎着那东西走近来,竟是小七。

“这城里究竟怎么了?”将军问。

“我爹会打死你的!”

“你家住在哪里?”

“我爹力气很大的,他每次都和官兵打到底!”

一个军士给了他一巴掌,小七半边脸肿起来,他说:“你放老子下来和你单挑!妈的,这算什么?”

“你爹人呢?”将军又问。

“我不说。怎地?神兵有几十万,怕你们个鸟!”

“城里恐怕是被叛军洗劫空了。”将军对众人说道。

“我爹就是神兵。神兵不害人。”

“那神兵呢?”

小七撇过脸去,道:“你把这边脸也打肿!看老子告不告诉你!”

“什么神兵。装神弄鬼。”有军士讥笑道。

“你他妈脓包!你有种当着神兵这样说!看看神兵怎么把你杀了!神兵是来救人的!只有神兵能救我们!神兵带着我们去安乐之世。”

“因为神兵说带你们去安乐世,你爹才加入神兵的?那你也告诉我,怎样可以加入神兵,好么?”将军问。

“你们这些杂碎也想加入神兵!”他笑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猪杂碎,你们只会变成活尸!你们跟那些兵一样,心不诚,身上都是污秽,吃了神药,就被神药变成活尸!”

将军醒神,对军士们道:“原来那神药将人变成活尸!怕就是那绝世散。”所有人的心底都凉透了,刚才已经看到,这些傻瓜刁民全都接受了绝世散,包括这个小七。他们果然没见识,连是什么东西害了他们都看不清。

“杀了他。否则害人。”军士挺剑。

“不。”将军制止了他,“他现在还不是活尸。”

“将军妇人之仁,将我们性命置于何地?”

“我说过。活人且不惧,何惧死人!”他拎过小七,命众人等他,他走去远处,放下小七,道:“听我的话。我叫刘裕,我会给你们饭吃的。跟你认识的人都说。不要再吃绝世散了。海底也不会有安乐世。跟我去北府,我给你们安乐世。”他说完走入雾中,小七站在原处,过了一会儿,许多人围过来,他们没有去追随刘裕。他们沉默着站在雾里,他们的面貌模糊不清,他们的声音喑哑悠渺,他们犹豫着等待着,最后再次消失在雾里。

“怎么了?”

刘裕从雾中踏出,走进会稽城的中央。他听到了雷霆,他看见了火焰,他不准备后退。

“府里有雷声。”

“我们进去。”他说,第一个闯进王凝之的府邸。大门推开的一瞬间,一阵黑色的烟雾腾起来,雾中一个披甲的人影向他袭击过来,环首刀直取他面门。刘裕躲闪不及,身后的军士架刀来隔住,刘裕劈手夺了那人的刀,将那人斜肩砍成两段。那颗脑袋带着肩飞到地上,便有两个影子狗似的跑来啃食。他们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喘气声,几口将肉吃尽了,回头看着刘裕。刘裕这时才发觉这两个影子原是人,他们的五官隐藏在蛆虫蠕动的腐肉里,四肢的肌肉或是萎缩或是腐烂,在吃完了肉后,这两个人的肉体快速地生长了一部分。

“院子里没有其他的。”一个军士说到此处,停了一会儿,接着道:“人了。”

“两边的房间不要进去。远离窗户,直接去正堂。我砍两个脑袋,跟两个人在我后头,挡住手。”刘裕上前,挥刀取左边的首级,那怪物也直接挥手臂攻击刘裕的头顶。终究是活人的刀快,他的头先落地,接着手臂也飞在空中。后面跟上一个军士踢倒了怪物,用剑戳了几下。接着另一个人也被刘裕斩落头颅,很快被碎成一堆烂肉。

“这些东西和船上的不一样。”

“太弱了。”

“这不是好事吗?”

“快去找内史王凝之。”刘裕道。他们进入正厅,见到屏风上刻着许多的字,刘裕念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将军念什么?”

“《兰亭集序》。”

听到这名字的军士都围过来看屏风上的天下第一行书,可惜的是,他们不认字,也看不出这鬼画符的东西好在哪里。

“不是原稿。”刘裕说,他猜想王右军不会把屏风搬去会稽山。正在思忖时,谢混由屏风后走出来,道:“你也到了。正好,快送我离开这地方。我已拿到《兰亭集序》了,回去便上表为你请赏。”

“那叔源见到离英了?”

谢混恨恨道:“她背叛谢氏了。”

刘裕盯着谢混的眼睛看了半天,谢混受不了,最后说道:“又不是我杀的她。是她的那些师兄们!兄弟相残么,总是难免的。何况她本身不属人类,只是剑魂。”他说完觉得不妥,似乎他也和刘裕曾称兄道弟的,便道:“管她做什么。死人不是难免的么?大丈夫要做的事,怎么会有一帆风顺的。”刘裕点点头,问道:“是否要将内史和内史夫人一并护送出去?”

“他们都已经死了。”谢混干脆得很,“王凝之这个蠢货自作自受。”

这时后院又是轰然一声巨响,地面跟着裂开一道口子,黑色的雾气从那口子里窜出来。一个军士以为那和院子里的黑雾是一种东西,便用手挥开,谁知手挥到雾里,倒像是灰击中了狂风。他只有一只手了,那一个瞬间竟感觉不到痛,他呆呆地看着没了手掌的小臂,旁边的人立时将他扯回来,他这才嚎叫起来。刘裕面无表情,将手里的木棍丢过去,也是一样消散了。黑雾挡住了他们去府外的路,刘裕看着谢混,道:“还要走吗?”

于是一行人绕过黑雾,经过一道长廊,来到了一个大院子。院门还上着锁,刘裕上去就要强行开锁,谢混道:“这里是官廨。”刘裕睁大了眼睛,说没有听见。谢混知趣,不再说话。耽搁这么一阵,有人从旁边屋中跳出来,险些被军士们杀死。他立即喊道:“我是活人!府里还有活人!千万救我们!”

刘裕拉过来这个人,看清他确实没什么异样,问道:“人呢?在哪?”

“在地下有个密室。大祸来时,我们都躲了进去。”

听他说有个密室,刘裕反不着急了,他问道:“这个院子干什么用的?”

“粮仓。”他说。

他拿着手里的钥匙开了门,在院子里有三囷粮食,堆得满满的。那人原就是看守粮仓的兵士,自豪地指着粮食对刘裕道:“这都是按着朝廷规制修的粮仓,按着上官命令收储的粮秣,足可供一万人马使用三月。若是北虏来啊,也不忧心的。”刘裕问道:“这些粮能吃吗?”

“将军是开玩笑。这些粮当然不能吃,少一粒也要问罪呢。”

“那你们吃什么?”

“我们吃粮。将军。”

“你们哪里来的粮呢?”

“自然是这粮仓里的粮。”

问完了话,这人带着刘裕一行去往密室。这密室原是内史王凝之修建好来祈禳的,叛军上了岸,围了城,他们便躲了进来。密室里一共有五个人,一个是王凝之的记室,其余都是杂役。记室交代清了事情的经过:“自从叛军登岸,围住城池不攻。本以为他们会退走,谁知他们放开合围,任由平民出入,又在百姓中蛊惑,说吃了绝世散可以永得安乐。这些百姓愚笨得很,竟真有人吃了。说来也是奇怪,吃了绝世散的人真有法术加身一般的,不再饿不再渴,连呼吸也不用。后来又听说要带他们去往海底,这样,百姓真是不好管了。他们不饿,便不再种田,不渴,也不再修水利。如此,真要是会稽郡人人吃了绝世散,将军想想,几十万民力,一朝乌有。现在是南北相争的乱世啊,这些百姓放这样的刁,于国家大计来说,是要灭绝汉人衣冠,使我等披发左衽。内史便炼出了一种丹药,要解脱这些黎民的困厄,叫作兴晋丹。”他走到一处柜子前,从盒里检出一枚黑色丹药来,“咱们这兴晋丹,功效更胜绝世散。吃一颗,便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虽无令人不饥不饿的效用,却实实在在是兴复大晋的神药。内史将这丹药分散到会稽各处,命百姓服食。却为时已晚,服了绝世散的人,开始变成了行尸走肉。”

“你说的是活尸?”刘裕问,“他们是吃了绝世散才变化的?”

“正是。也有人被活尸咬中而异变的。用这兴晋丹,十二时辰之内,可以救治。”

记室把丹药交给刘裕,同时分发给兵士,说他们密室里的人,都已吃了。谢混不信王凝之的丹药,他虽接了,即刻扔掉。刘裕吩咐道:“这兴晋丹药性未知,你们都不可服用。”他接着问记室道:“八月十五,同赴海底又是什么意思?”

记室答道:“此正是我要告知将军的。今日就是八月十五,孙恩将做法用水淹了会稽。将军不见这雨吗?正是为此下的,明日雨晴了,会稽不复存在了。”

“我们不能再逗留了。”谢混道,又问记室道:“我们要怎么离开?”

刘裕抓住谢混的衣领,喝问道:“你是跟着韩云之一行来的。我的另外几条船上的人呢?”

“这还要问!你自己不明白?”

明白,太明白了。他以为那些法力高强的人会护佑众生,谁知道他们只当众生是累赘。想着自己的经历,将军也猜到另外几条船的下场了。那还说什么回去,浮水回去吗?思量无计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哀嚎,一个军士脖子歪了下去。密室里灯光昏暗,等他们看清时,那军士开始颤抖,将歪掉的脖子转了一个整圈,露出身后另一个人头。这两个头颅之间互相撕咬起来,五官挤作一处,牙齿和牙齿碰撞,不一时掉了一地。他们看得呆了,竟无人阻止,撕咬的结果是两个人交叠在了一处,彼此穿过彼此的胸膛。

“他们变活尸了。”记室颤颤巍巍地说。刘裕瞥了一眼,看见其中一人带伤的手腕拿着咬剩一半的丹丸。他握刀翻滚上前,削去了四只腿脚,那活尸轰然倒地,他便用刀来砍,活尸以手格挡,刀砍进去一半,刃口崩裂,砍不下去了。刘裕急退,差些被活尸用爪伤到。那活尸继而以双手为脚,向余众扑过去。谢混见活尸由门口过来,将一个军士推了一把,那人被活尸两手抱住,动弹不得,两张嘴一起啃咬,不一时命丧。谢混却因此掩护得以到了门口,自己逃去了。刘裕骂了一句混蛋,随手抄起两条腿骨,如抡捶一般攻向前。活尸感知有人来攻,忽的跃起,四手一齐抱住一条大腿落下,刘裕扯不住,被夺了去。他趁活尸甫落地,四手都未支撑得力,双手握腿骨猛击一个头颅,竟将那头颅打飞了去。余下的军士立时用刀去搠,连搠连踩,终于碎掉。剩下的头颅见势不妙,便带着身体往人群去,那边的人群忙合力推柜子挡它,刘裕赶到后心,又是一锤了结。众人心未定,刘裕扯住记室问道:“王凝之这是什么丹药?明明是吃了丹药才变活尸的!你敢骗我。”

“我不知。我不知啊。内史自己也是吃了的。”

“内史吃完之后呢?”

“并无变化啊。”

“干他妈的王凝之。他说不定已经变成活尸了。”

刘裕已不想和记室理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害,嘴里尽是些虚言。假话说一半,真话也只说一半。他经历完厮杀,正在喘气时,忽然听到雨声停了,与其说是雨声停了,不如说是更大的声音掩盖住了雨声。

“宁赴洪波向海底,不拜人王此世中。”

天上的雨罕见地停了,云定在半空中,天,一片灰白。散发的道士手拿着宝剑,脚下迈着弯曲的步子移动,他轻声念动着不为人知的咒语,底下的信众回应以他们的口号。

“宁赴洪波向海底,不拜人王此世中。”

他们匍匐跪拜下去,重又站起身来,咸湿的潮水打湿他们的脚底。

小七每念完一句就要回身看一下,每回看一下就要被身边的大人扭转头颅,接着斥责一句:“专心!”人们说假如不专心,那么就无法进入海底的安乐世界。尽管如此,小七依旧无法做到一心一意。他见过很多溺水死的人,有时河上面会漂着许多溺亡的婴儿,若说海底有安乐世界,他们为何都浮在水面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按,瘪下去,吸一口气,撑住,松掉,又似被人揉搓般难受。他不该饿的,或许,这不叫作饿。道士们解释说:“那叫散谷。人间五谷有浊气,绝世散将其化尽散去,你们才可以清白之身入安乐之世。”

“你想什么?你家里又没人了,你还想什么!”

糟糕,又被骂了。

小七想,反正也无所谓的啦。活着,反正也无所谓的啦。

最后的咒语被念完,海水轰隆一声被劈开,真的有一条路通往海底。那施法的人高呼道:“不戴彼天,不踏彼地。八月十五,同赴海底。”大家一起喊起来,第一个人冲了下来,接着人群涌动,都跟着走去了。大家念着这句话相互鼓气,在海水辟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小七看着后面,他又出神了。

“快走快走。晚了赶不上了。”有人催他,虽然也不知道赶不上什么。小七终于迈开了步子,他临行时想起了那个叫刘裕的人,他想起他说的话,会给他饭吃。也不知道海底有没有饭吃,他到底没有想通,小七揉着他的肚子。

他饿。

海水如愤怒般平静。刘裕站在散落了许多鞋子的水边,找不到一个人影。然后海水像一条蛇似的退去,他的身后有人欢呼道:“雾散了。水退了。我们可以离开了。”八月十五,海水没有淹没会稽城。但刘裕不想回去,他知道很多人都去了海底,这件事结束后朝廷将会得到一个空无一人的会稽。会稽王会怎么样呢?桓玄会怎么样呢?刘裕真想嘲笑他们,嘲笑那个天子,他对断了手的军士说道:“你相信海底有一个安乐世吗?”

军士不晓得刘裕为何要问这句话,他说:“我现在知道有些人法力很厉害。”

刘裕摇摇头,道:“农民耕地,士兵保护农民的地不被抢。你说,皇帝有什么用呢?”

“可是没有皇帝。大家会过得不好的吧。”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坚定,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多半没有想清楚过皇帝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有些人一生经历三四个皇帝,极为幸运的或者极为倒霉的会经历一个皇帝,然而,皇帝到底做什么用呢?

“前几天穆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武陵郡有个人打渔的时候,进了一个小村子,那个村里的人都是秦代的人。也有人在海边见过徐福的船回来,他们都穿着秦代的衣服。我总想,他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咱们有皇帝的,倒要吃绝世散,吃什么兴晋丹,倒要跳进海里找什么安乐世。”

军士从没听说过那些事情,他也没想过那么多,人是不该想那么多的。活着是生来就有的本能,思考不是。而谣言经常传说,善于思考的人下场不良,高居上位的人是因为天命所钟。

“你们等候水退了,就回军营。我还要去王内史的宅邸。”刘裕说道。

众人在水边坐下修整,刘裕挑了一柄环首刀,沿着来时的路,又走回王凝之的府邸。这时风很小了,雾也淡了,涛声愈响愈远,黄天浩荡,他和荒茫大海渐行渐远。

内史府的后院里风雷隐息,水火残退,土地是翻犁过的道道深痕,其余的地块隆起,平白在方墙里多了无数山丘,有些尸首掩埋在沟堑中,有些躯体葬身于水泽中。他的师弟们看轻了自己的师兄,刘裕到时,只有萧任之一个人悲啸,他的左眼化作燃烧的金乌,炽热的血液如同盘根错节,在他身上割出不能熄灭的伤口,而他的右耳始终氤氲着水气,水流经由他的食指滴落到地上,每一滴水都会灌出一朵花,而后迅速开放毁败。刘裕看到他身周轻轻震动的空气,落到三尺以内的树叶即刻分解,月映水影,锋利的剑意如同斟满的酒。

刘裕只是慢慢走近去,在一块土台上坐下,把环首刀插在脚边。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萧先生。”

萧任之如同烧得焦透的木炭,他的悲愤在这一天撕碎了一切,但是燎天的大火之后只有死灰一般的沉寂。有些事不是愤怒所能改变的。人的眼神在绝望之中变得冷漠,所有的神兵一齐收束了改天换地的力量,他恢复成许多年前落魄的模样。是他第一次遇见他美丽梦想的模样。那时候的天气很好,云是白色的,风是轻柔的,有人骑着马拜访师父的草庐,有女孩的衣袂飘扬,好像因风而起的柳絮。在那样的天气里,才会想起自己说过关于梦想的谎话,让那季节独有的风将豪壮的寄予带往未来,而后在这个破碎伶仃的雨后,将头发打成片片碎白。

解开发髻,他颓坐在地上。和刘裕一样。

“我曾遇见过美好的人,拥有过美好的梦想。而我错过了,仿佛是因为我的软弱。虽然再勇敢也不可能。第二次我有过选择的可能,可惜我已经熟悉了活着。我想我放弃了她,放弃了一切。现在我来追回错过的事。已经来不及了。”

“爱谢夫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这个世界不允许。”

“嘿!”刘裕大笑,提剑而起,一声苍然,长虹入鞘。刘寄奴说道:“老子压根不信什么事是不能做的。有人说不能,那是怕坏了他的事。可是这些狗屎一样的人的事情,凭什么叫老子为他牺牲。他姓司马的有这个脸面叫天下人为他牺牲吗?萧先生。”这个男人望着海天层云,眼神中忽然积聚着苍凉悲伤,“老子也遇见过美好的人,老子也想过美好的事情。那个人被毒死了,美好的事情叫谁来实现呢?总不能是姓司马的吧?老子要把这一家都杀干净。”

这就是刘裕在会稽平叛时所见到的一切,他回去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从建康往会稽望去,是一片肥沃膏腴的土地,自从孙恩的叛乱被平定后,终日不散的云柱再也见不到。伏波将军刘裕回到京城后立即拜见会稽王司马元显,门吏引他进入府邸,最后看到的却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刘裕举起手里的漆盒,双膝跪地,道:“臣奉命入会稽驱逐妖贼。有殿下使者萧任之,留下此物。”

司马元显笑了起来,他知道刘裕一定是将萧任之杀了,否则不会是他将这盒子拿来。司马元显朝着侍者使了个眼色,侍者过去捧起盒子,接过去那一刻,侍者听到了一声长啸,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向刘裕看了一眼,刘裕却也看他。盒子是冰冷的,侍者走了几步,觉得今天的天气怪沉默。

“你知道自己拿了什么吗?”会稽王问道。

“禀殿下。不知。”

“会稽郡的雨下了几个月,若再不停,我要谢罪了。”他接过那盒子,轻巧地在手里抛了两下,道:“这盒子里,就是那一场雨。萧任之说,他盗了师门中一件神器交给了一个女人,叫她在遭逢不测时可以保命。看看。他自己却没能保住性命。”

“谢夫人?”

“你没有见到她吗?”

“不曾。”

会稽王一挥袖子,望着天空若有所思,说道:“可惜。是个有才的女人。不过谢太傅认得老子不认得儿子,王凝之是个昏货。萧任之一片苦情,罢了。”他命刘裕退去,道:“你的勋劳我记得了。现在是多事之秋,有用你的时候。要拿刘牢之做榜样,要忠朝廷,忠我,就是忠朝廷。”

“是。”

刘裕叩拜,在低头时笑了笑。那个侍者看着他觉得怪,然而刘裕起身时,又不见他神色有变。

“殿下。这个人不像是个好使唤的人。”侍者尝试劝告会稽王。司马元显不置一词,他的兴趣全在那个盒子上,他指着盒子命侍者打开。侍者开了盒子,内中并无古怪,只一面简简单单的铜镜。

“宋大明中,京师有浮屠倾倒,其寺本晋时会稽王第也,故流言飞传砖中藏金,人争盗之。有陆敏者,得一古镜,磨洗之,光可鉴人。敏常以自照,一日,见镜中屋舍俨然,鸡犬相戏,敏大惊,回顾四周,则身在镜中矣。镜中亦有人居,见敏,且惊且喜,曰:此镜诸葛武侯八阵所化也,往往恶徒得之,则由死门入。尔乃恰逢其时,生门百余年一开耳。我等皆百余年前之人也,晋末大乱,民不聊生,有大贤二人率我等避于此。镜中人自耕自食,不披王化,然有三代之风。敏留数日,辞以妻子无所养,必欲去之,镜中人遂请其所谓贤人送出之。敏既出,进此镜于太守,具言镜中神奇,太守揽镜照之,则一剑客斩其首入镜去。或言:太守本恶吏也,陆敏刺之,恐朝廷缉捕,故假借此事云云。”

——《搜异记》

注1:我们从来没有到过会稽,我们顶多去过绍兴。

注2:刘裕就是宋武帝,他没干过伏波将军。

注3:本篇至此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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