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沉默了多久。
他是这座忙碌城市里最普通的一人,每天清晨穿着熨帖的西服打着领带夹着公文包挤在地铁口买五元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混着嘈杂的人流挤在地铁里目光呆滞地看着一闪而过的广告与自己的身影交错的样子。突然,他扭头看了眼身旁戴着耳机手拿可乐的女孩,还有她身边轻靠栏杆打盹的老人,只一瞬,他便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看着玻璃。不一会,耳边传来些许声音,他转头,只见老人用衣袖擦拭着身上的可乐渍,女孩不停低着头道歉,从包里掏出纸巾帮老人擦拭,周围人们在刷微博的闲暇中抬起头来看了会这清晨的小剧场,又低下头来继续在屏幕上划拉着。
走出地铁口,他没有走平时常走的那条人行道,而是沿着非机动车道的边沿默默的走着,不一会,他听到旁边人行道有人在喊:这谁又把井盖拿开了?有人掉进去怎么办啊!他依旧沉默的走着,到了公司,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仅有的三部电梯前人排的满满当当,有人拿着早餐边吃边刷手机,有人抱着电脑包低头在打瞌睡,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一处,静静地看着电梯旁的广告,听见“叮”的一声,一步空的电梯下来,疲惫的人们似乎一瞬间清醒,全部蜂拥而上,他仍纹丝不动地看着面前紧闭的电梯门,突然叮的一声,面前的电梯门打开,他第一个走了上去。到了办公桌前,收拾出今天要用的文件,坐下来开始工作,这样的清晨每天重复,不知过了多久。
他也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就这样沉默,不过他仍记得多年以前一个看似普通却难以忘记的清晨,如同每一个相同的清晨,当他坐在颠簸的公车上小眯一会想补偿昨晚后半段的失眠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不由得睁开眼,“又是一场车祸,现在这些人呦,素质真差,再急也不能违反交通规则嘛,这下好,命搭进去了,哎呦......”他渐渐恍惚,听不到周围纷杂的议论,只觉得有些惊讶和不由得的毛骨悚然,是的,这场景太过熟悉,与几小时前令他失眠的梦境不谋而合,他心弦一颤,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巧合,经过一天的忙碌与奔波,晚上终于休息下来的他没有精力多想,繁琐和疲惫使他又渐渐沉入梦乡。
他梦见一向恪时的副总迟到被来巡查的总经理当众骂的抬不起头,梦见隔壁怀孕七月的同事上班时早产被送进医院,而这一切,在第二天,也都变成现实。第三天晚上,他梦见许久未联系的父亲的哭泣,早晨起床后,惴惴不安的赶紧向老家打了个电话,询问一切安好后才安心,可中午下班休息时,父亲打来电话泣不成声的说母亲早上去镇上赶集时不慎滑到村口的小溪里,溪水不深,水流却急,母亲这一滑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他顾不得眼前的悲伤,赶紧请了假回家处理后事,等一切忙碌完,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的他却再也不敢闭上双眼——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可以预知未来,他开始害怕阖眼,害怕在无边黑暗的梦境中预知到他人不可预知的变数甚至死亡,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面对这本是虚幻的梦境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变成现实。
这一夜,他梦到车来车往的大街上,公车正奔向一只误闯到路上的小狗,刺眼的车灯照来,他一身冷汗地惊醒,望着天花板再也无法入睡,第二天,他站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果然不久,一只小狗闯入路中,远处公车司机的喇叭摁个不停,可小狗却被吓住了不敢动弹,他扔下公文包,飞奔到路中抱回小狗跑了回来,正当他松下口气庆幸梦中的惨剧没有发生时,却只听到一阵剧烈的声响传来,他回头,刚刚那公车为躲避他和小狗一时没有刹好闸,整辆车都翻倒在路旁的草丛中,现场一阵阵嘈杂,有呼救的声音,有叫救护车的声音,有围观拍照的声音,有评头论足的声音,而他的世界,却寂静一片。
他开始沉默,不是没有想过去呐喊,去宣告,去警示一切对危险还无所知的人们,可是他更害怕,更害怕当所有人躲避过他所知的危险,却迎来背后不可知的更大的危险——就像那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辆公车一样。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他躲开了祸事频发的马路而选择了地铁,他躲开了建筑工地掉落下来的石头,他躲开了会发生抢劫案的巷子,他躲开了一切预知的危险,却最终没能躲开他的自责,懦弱和胆怯。最后,发现他尸体的,是上门来查水表的物业人员。
他在临死前,想起了人间失格中的主人公叶藏,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断沉沦和自我放逐,最后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结局。他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唯独桌子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写下这八字,也许到了最终,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八字是如何将他心中的怯懦和畏缩照的无处遁形。
他的葬礼简单庄重,生前老友前来吊唁,问起死因,他一夜白头的父亲沉默不语,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溺死在了自家的浴缸里,众人无不叹息:
哎,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