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白色的笔,握在手里,渐渐的暖了。面前是张空无的写字纸。等到我要下笔的时候,掀开笔帽,里面没有笔芯。有什么东西递来一支黑色的笔,眨眼那东西就消失了,这使我回想起我家附近曾死过人的事实,那是什么呢?我愣愣地只是看着手中黑色的笔。这支笔朴素到像一根没有纹路的筷子,拆不出笔芯。
我离开了桌前,站在院子前面的廊道上,对着空气呼出一口白雾。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摆了一张残棋,白棋呈现出被黑棋包围的局势,却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这里将要下雪了。又是一个望梅的季节,那些梅花在萧索的雪里燃烧的火焰,正直的而又妖艳。
在下雪之前,一场雨湿了院子,也淋了我窗边的文竹,险些连书本也要给打湿的。不知道那盘残棋怎么样了,院子好像笼着一层白白的纱衣,梧桐树的叶只隐约透出一点形状。雨小了以后,我决意要出门,但又收拾院子,抬眼便是满天的星斗降下的黑冥。原来天色已经这样晚了。可是出门是早就一定的,我取下那件在墙上挂了几个年头的白袍,白袍的绒毛已经全部染上了灰,变得浑浊呛鼻。窗外的雨终于变为雪的影子,我走在浅浅的雪草地上,像一只雪中的精灵。
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觉得一切的寂静。四周的景色,楼房和店铺,在路灯下越发地暗。
“你是谁呢?”一个声音问我。我惊慌着望,在我不远处的湖边,蹲着一个穿着凉鞋的小女孩。小女孩轻轻地拨弄着沉寂的湖面,指尖和脚趾都发紫了。湖面漾起的波纹好像打着一片一片的乳白色的泡沫,黑色的衣物躺在其中,和湖水的颜色溶在一起。她充满了怜悯的眼睛看着我。
我无声息地向着她的湖边走去。枯树的枝丫抵不住雪的积压,落下一大块来砸在我脚旁,那雪白的袍子就此被枝中的黑灰染上了渍,我无论如何也拍不掉那脏去的一块。
“你不冷吗?”我这样问她。“怎么会冷呢?”女孩用手掌拍着水面,或者是拍着那件黑色的衣服,手指红的僵直。我在她身边弯下腰来。她还是带有一种怜悯看我。我不记得我家附近有过这么一个小孩,而且在人人供以观赏的湖边洗衣服,实在是未曾得见。恰好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人,她难道掐算了时间么?但是这条湖边的路上,无论如何现在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今天不是周末吧,不上课吗?”她这个年纪,想必还在学业中,我问。她从水中掂出衣服,沉甸甸的湿衣服压的她的手腕直不起来,她很快又把衣服扔回湖里。“为什么要上课呢?”女孩的眼里仿佛闪过去一丝天真,那怜悯的意味越发的强烈了。她站了起来,毫不畏怯地同我对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上课。我休学了呀。”女孩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轻飘飘的,像白色的羽毛从云里缓慢地落下。“为什么要休学呢?”我直起腰,用眼角俯视着她。她梳的两条黑色的小辫子,用红绳系起来的,发梢沾了水,有点毛笔的形状。她没有回答我,不论我怎样叫唤。她是否已经听不见了呢?
回到院子里以后,这件事还是使我无法忘怀。那个女孩身上所有的信号,都是我未预见的。休学,怎样的休学了呢?在雪地的湖边单薄地、像戏水一样的洗着衣服,失去感觉似的感觉不到冷意。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应该不属于我家周围的人家,那么是更远的城市的吗?这些问题纠缠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的早晨我披了件黑皮的棉衣,就候在昨日与她会见的湖边,寒风并不损人,在晴空柔和的日光下,反倒裹挟来阵阵暖意。直到晚上,我才见到她小小的身影,从路的另一边向这里来。
“为什么又来呢?”我下意识问她。“只是路过。”女孩缩了缩身,短促地答。今天她穿了黑绒的靴子,和一件白的羽绒服,头发也都扎成马尾,像另一个大姑娘。这地方安置的路灯不算稀疏,我和她都在灯下。她并不打算停留,脚步也未减缓,径直从我身旁走过。我瞥见她扎着马尾的细绳,是荧荧的白色。或许之所以这样白,是由于在灯下的缘故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等她走到我身后,才呼出口气。一团热气融进光里,白得刺眼。
“我叫白。”
清脆的嗓音划过湖面,静静地消沉在湖中的黑夜里。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感到熟悉,好像雪中的精灵对雪的呼喊,那种近在身边而遥不可及的熟悉感。
“你从哪里来?”我转身望向她已经远去一段距离的小小的背影,无力而又渴望地问。
“你不应该知道。”我听见这样一句话。
“我从雪国来。”她站住了,回过头看自己在雪里的脚印。雪已经快化了,脚印也很浅,垂落的路灯的光线,照得地面发亮,染得她的发丝一根一根的银白。
雪又开始下,一朵一朵的,绽放在浅浅的雪地上。湖面还没有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