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朋友打来电话。

她说： 我今天去了趟超市，遇到一位老大爷，没有带老花镜，让我帮他看看果汁的生产日期。我说这个果汁是进口的，价格不便宜也不好喝，我给您推荐个别的吧。他说他家孩子一直就喝这种的。我就帮他挑选最新日期的果汁。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大爷，在一旁伛偻着身子，笑着对我说，姑娘长得真好看啊，心肠也这么好。我突然就哭了出来，站在货架前哭得不知所以。我赶紧递给老大爷一瓶挑好的果汁，然后逃也似地推着购物车，躲到没有人的货架后面一直哭。我好难受，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埋着头捂着嘴结完账，匆匆忙忙躲回车里，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二

朋友的父母在她年幼时各自组建家庭，很快有了弟弟。看着家里和谐的另外三人，她觉得自己是这么多余。毕业后她远离家乡谋生，待人友善工作勤奋，拼命加班努力赚钱，向家里寄钱，支助弟弟的学业。她一直扮演着好女儿好同事好员工的角色。她也曾为爱的男人奋不顾身，得到的却是对方的一张请帖。

有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开始在酒瓶里寻找勇气，在烟雾里寻觅慰藉。她灌下一瓶又一瓶的啤酒，抽下一整包烟。直到呕吐不止，声音嘶哑。她不接电话，不回复任何信息，在狭仄的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走动，一本书翻了又合，一个星期都无法看上两页。外卖餐盒在垃圾桶里积成一座小山。整夜的失眠。

面对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她在朋友圈里放上美化的照片，写着，一个人也要过得精彩。她不断告诉自己要坚强。但表面上的虚张声势无法掩饰内心的难过纠缠。她说在很多个失眠夜晚，自己坐在黑夜里，盯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发呆。翻遍社交软件上长长的名单却不知道可以找谁。她说，世间最难的是理解两字，你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谋生，可以找到合适的人结婚，但很难找到理解你的人。

在电话的最后，朋友说：我没事，我只是想安静地哭一哭。

                     三

上班途中总是挤不进拥挤的地铁，迟到遇见老板，雨天忘记带伞，新洗的鞋子沾满泥点，打车被别人抢去出租，进电梯发出超重声音。回到家遍寻不着的钥匙，忘记缴费停掉的煤气，冰箱里坏掉的食物，浴室里没有时间修理的喷头，电话塞满的账单和广告。

用尽所有努力去准备一场考试，却依旧考砸；参加一场很重要的面试，因为堵车而迟到；发现家庭已经支离破碎，父母准备离婚；加班熬夜做出的方案无人认可；得知自己的晋升机会被一个新人夺走；听到最好的朋友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看见朋友圈里的同龄人意气风发；努力讨好的上司一直不认可你的能力；拼命赚钱，还是舍不得买回橱窗里昂贵的最爱；创业失败，身后满是嘲讽与幸灾乐祸；努力去爱一个人，却换来欺骗与背弃。失眠、脱发、失控的体重，你不敢看镜子中憔悴不堪的自己。

所有的防备被深夜两点的寂静敲碎，没有人对你说晚安。第二天依旧挣扎着面对重复的明天。

可是你早已习惯对朋友对同事对父母说一切都好。

                         四

电影《玛丽和马克思》中，马克思有着严重的自闭症、暴食症与失眠症，他不能解读别人脸部的表情，从小就无法与人沟通，胆小怯懦遭受欺负。年过四十，没有家庭，没有工作，养的金鱼总是很快死掉。他只有一个幻想中的隐身朋友。接触到任何一样新事物，都会心神不宁，思想错乱，会站在房屋角落的椅子上捂着脸瑟瑟发抖，然后站在窗边眺望十八个小时来平复心情。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一直知道的。他有三个愿望，“买一辈子都吃不完的巧克力，买一整套诺布莱玩偶和交一个一辈子的知心朋友”。

他一直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村上春树说: 因为没有人可以理解，因为没有人可以包容，因为没有人可以安慰……所以才会让人有无处可去的感觉，就是说躯壳可以找到地方安置，可是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真正的容下你这个完完整整、纯洁的灵魂。谁都会有看不见的敌人，难以言说的缺失，无法抑制的情绪。

清晨睁开双眼面对寂静灰暗的房间时，走在大街上迎着汹涌人潮时，无意间听到一句伤感歌词时，深夜踩着灯光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平常时刻，忽然就感到自己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胸口沉重得难以呼吸，不知道继续前行的意义。泪水不停涌出眼眶，心被生生挖走一块，眼睁睁看着巨大的悲伤慢慢侵蚀内心的缺口却无能为力。

可悲的是，这一切，你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五

患有咽鼓管开放症，听不清自己发音的中岛美嘉演唱“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

了“。演唱前她说，我们都一定有过低迷苦闷的时候，觉得为什么世事总是不如意，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帮我。然后她唱，“一味想着死的事情，一定是因为太过认真的活。”她唱，“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还未与你相遇；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 我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她跪在地上摸着音响找节拍，唱到最后双眼噙满了泪水。

马克思最终没能见到玛丽和她的孩子。他靠在沙发上，安静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脸上留给了玛丽最后一个微笑。

天花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这么多年玛丽寄来的所有信件。

他在给玛丽的信中写道：“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缺点，它们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必须适应它们。然而我们能选择我们的朋友，我很高兴选择了你。有朝一日，希望你我的人行道会相交在一起，到时候我们可以分享一罐炼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六

去年春天，我打包了所有物品，离开了生活五年的城市，独自来到这座大城市的南边租下一间不足50平的小房子。小区的绿化漂亮整洁，有高大的乔木和整齐的草坪，园艺工人定期地灌溉修剪。我推开窗户就是满眼的绿色和清新的空气。

租住的房间不大，但温馨舒适。我把电脑放在客厅进门的地方，房间朝东南，清晨会有光线进入。房间的主人配置了高大的欧式落地灯，和复杂花纹的黑白花瓶。入住的前几天，我戴上橡胶手套用清洁剂把所有能看到的地方全部擦得干干净净，将旧的马桶盖换掉，洗衣机用消毒液清洗了三次，邮寄回的衣服摊在阳台上暴晒，我想将房间以前的记忆完全擦去，赋予它新的气味。我又马不停蹄地购置很多生活用品，鞋架、沙发垫、脏衣篓、微波炉、净水器、黑色的床头灯、桌面收纳盒、六层书架、扫地机器人、乳胶枕头、白色的衣架，我觉得采购新物件能够赋予房屋的完整性与安全感。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生活抛出的下一道难题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心还要再遭遇怎样的伤害，忍耐多久的孤独，经历多长的黑暗。但我相信，所有的细微伤痛一定会结束，所有的不容易一定会有尽头；痛哭之后一定要擦干脸颊，我们必须鼓足所有勇气穿越这幽深漫长的黑夜，才能到达温暖明亮开满鲜花的清晨。

“走过黑暗的那段没有人拉我一把，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深渊。没有那个人的话，我就做让自己美好的那个人吧。”（——来自网易云音乐《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的一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