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叔家二丫头不见了,我和母亲清早在田里做农活,看到熙熙攘攘的人往村口赶,一听是二丫头跑了,母亲放下农活,就拉着我赶上了队伍,我听着这些人嘴里有骂二丫头狠心,有的心疼贵生叔,儿媳妇还没娶回家,闺女也跑了,这下可怎么活。我跟着走在后面,听来听去,还是骂二丫头的话多,我悄悄离母亲远些,她也在骂二丫头,根本没有留意到我。
那天村里人都出动了,快九十岁的银老奶奶,也被重孙女搀扶着,走到村口去问情况,听到还没二丫头的消息,她从兜里拿出手绢,捂着脸就开始哭,边哭着边说心疼贵生。银老奶奶的辈分在村里很大,大家看到她哭,就连忙去哄,无非是哄她一定会追回来的,一个丫头不会跑太远的,等她回来就打断她的腿。边上的重孙女也跟着附和,腿一定要给她打断。我心里想,那大伯母走路一瘸一瘸的,就是小时候跑了被抓到,腿被打瘸的吗?
二姐来了,悄悄喊我回去吃饭,我要喊母亲一起,二姐拉着不让,说母亲肯定不回,我还是要去喊母亲,二姐让我悄悄说,不能让别人听到。母亲不回去,她嘱咐我去田里把锄头拿回家,我答应后,就跟二姐回去了。路上我问二姐,大伯母的腿瘸,是不是被人打的,二姐摇头,掉沟里摔的。我还是不依二姐,你怎么不骂二丫头,二丫头跑了,就没人跟你一起去割草了。二姐没说话,我继续问,那二丫头为什么要跑,她不是还跟你约好过两天去打野兔子吗。
天黑的深了,母亲才回到家,二姐把热着的饭给母亲端来,小心翼翼的二丫头回来没,母亲摇摇头,边吃饭边叹气,好像丢的是她的二丫头,我躺在被窝里,翻个身睡了,半夜父母争吵,我被惊醒,二姐在我旁边,示意我接着睡。我靠着墙壁坐着,外屋里,父亲说,咱们家的闺女肯定不会跑的,你连个儿子都给我生不了,连想给彩礼的机会都没有,这间房,我到死也不翻新,我反正也没有儿子要住。母亲边哭边骂父亲没有良心,这次吵得最久,母亲只摔了枕头,往常母亲摔得洗脸盆,暖水壶,杯子,哪样坏了,家里就会好久没有用的了。
第二天,母亲拿出篮子,往篮子里放了两个鸡蛋,两个馒头,兜里还装了两毛钱,我知道她要去贵生叔家,奶奶说过,村里谁家遇到难处,就要带点东西去人家里安慰。吃过早饭,母亲挎着篮子,就往贵生叔家里去,一路上村里的妇女都是这样,母亲跟她们结伴一起,十几分钟的路程,她们足够把二丫头的话题一遍再一遍的说,谁人也不厌烦。
贵生叔的家里围了好多人,院里都是村里的男人,在陪着贵生叔抽烟,贵生婶在屋里,躺在床上不起来,一直流泪,旁人帮她擦掉,她就又掉下一滴来,好像一天之间,她就生了重病,床边都是村里的女眷,她们轮流劝着贵生婶吃口饭,不要想不开,贵生婶说什么也不肯吃饭,偶尔嘴里说着,白养了,白养了,就放声哭一阵。在贵生叔家里待到中午,才陆续有人告别回家,从凳子上坐起来,又跑到贵生婶身边好一阵安慰。走出门后,我跟在母亲后面,听她们又谈论二丫头,贵生婶在天刚亮,发现二丫头不见的,以往早早的,二丫头就去田里割草,或者去山里采草药,今天却没听到二丫头的动静,就去喊二丫头,却没有看到二丫头,猛一想到,前几天跟贵生叔商量,要把二丫头嫁人,用她的彩礼钱和去借点钱,就翻盖房子,这样好给儿子娶媳妇。莫不是二丫头不想嫁人,夜里跑了。她顿时站不住了,连忙喊贵生叔,就这样,二丫头跑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
过了十几天,村里人的热情渐渐消退,不再聚一起谈论二丫头的事。姐姐就要一个人去割草了,我跟母亲说要去陪着,母亲不答应,我闹得不行,母亲只好答应,那段时间,村里人都看到,十二岁的姐姐领着六岁的我,去田里割草。我偷懒的时候多,姐姐从来不责怪,我捉蝴蝶,她弯腰抵着头割草,我去边上摘野果,姐姐还是弯着腰割草。母亲听到旁的孩子告状,就罚我坐墙角剥豆子,剥一筐豆子才能去睡觉,一大半都要二姐帮忙,偶尔二姐被母亲安排别的活,我也要偷偷塞给父亲,父亲虽然不情愿,还是会帮我剥,然后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父亲小时候从来不做农活,家里的农活都是家里五个姑姑做,爷爷则是带着大伯和父亲去山里打猎,也去河里抓鱼。父亲的故事没有逻辑顺序,想到哪就讲哪,我喜欢父亲讲的任何故事,我觉得有趣,听多少次都不觉得腻,父亲也喜欢我这个听众,母亲从不打扰我父亲给我讲故事,父亲除了在和母亲吵架,从来没有那么多话,二姐也会羡慕,但是她胆子太小了,父亲咳嗽一声她就会吓的一哆嗦,明明父亲不曾打过她一巴掌,她被父亲的咳嗽吓到,我就会去偷偷跟父亲讲,讲完后,父亲在那天的饭桌上,会给二姐夹菜,二姐会开心好多天。
二姐再带我割草的时候,会离其他孩子远一点,这样我偷懒的时候,不会有人看到,不好的是,那片地的草不好,为了割到足够的草,我们回家的时间也会晚,姐姐更卖力了。我心疼二姐,握着镰刀也学着二姐,弯腰低头,一把一把的割着草,二姐把握着时间,让我去树下坐着。
不用出去割草,采药的时候,就是过年和大姐姐回来的那几天,盼望大姐姐回来,比过年要开心,她一年才回来两次,回来之前,我跟二姐卖力的割草,家里堆的草足够牛吃,这样大姐姐回来就能在一起了。父亲走一夜的山路,清晨到她婆婆家,带着她走一天,下午就回到我们家了,大姐姐只待三天,父亲就带她走一天的山路送她回去,每次她走那天,都是早早的,天还没亮,我还没醒,母亲说怕我闹,不敢喊醒我,可每次我醒来看到大姐姐已经走了,也是要哭上一天的。
大姐姐十五岁就嫁人了,她嫁快两年了,在村子里,多数女孩不到十岁就嫁人的,嫁的早,意味着能在婆婆家干活,彩礼也会更高,收了彩礼就给家里儿子留着。有生活富裕的家庭,不着急嫁女儿,却早早的让儿子娶媳妇,村里人谁从他边上路过,都会停下说会儿话再走。父亲从不,他只是打个招呼,就挺直腰杆走过,那人也从不计较,父亲身体高大,从不怕谁,脾气不是太好。
父亲第一次严厉的呵斥我,是隔壁村来走亲戚的男孩,跟二姐一般年纪,他跟我说,他在上学认字,我永远记得,他说将来他会走出大山,坐飞机,当大官。我说我也想去,他说我年纪小,不能去,我说那我二姐能去。他就点头,先生说,女孩子上学就不用早早嫁人。我去找母亲,央求她让二姐上学认字,她不肯答应,还说我在胡说。我去找父亲的时候,他刚午睡醒来,一脸惺忪听着我跟他描述,将来二姐会坐飞机,当大官。他说姑娘家家,当不了大官,我就哭闹,父亲呵斥了我,还是母亲赶来带走我,后来母亲跟我说,她很怕父亲会打我,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我没有作罢,第二天我疯狂割了一天的草,我带着草回家的时候,父亲很惊讶,没有说话,但是过了几天,我还是每天割很多草,二姐急得直哭,母亲也拦不住我,后来还是父亲妥协了,二姐开始上学认字了,她很用功,也会教我识字,可是一年后,母亲要生孩子了,就不让二姐去上学了。
母亲生了个男孩,父亲高兴的大摆宴席,喝了三天的酒,父亲和母亲都很紧张弟弟,连我靠近,母亲都要嘱咐我要小心,我觉得很新奇,父亲母亲那么开心,我觉得很好。
可是弟弟刚五个月,就被父亲抱着去医院了,他们说,弟弟病了。父亲母亲天天在医院,我很害怕,有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了。二姐说,医院很远,走路和坐车要两天才能到。
父亲一个人回来了,他把二姐喊过去,说了一会儿话,就又走了,再回来就好多天了,弟弟的病好了。二姐要嫁人了,那几天家里很热闹,我很难过,我闹也没有用了,父亲对我总是不耐烦和冷冰冰。二姐嫁人的前一晚,我抱着她哭,我说让你上学就是不想你让你跟大姐姐一样,早早就嫁人的,你也不想嫁人的对吧,学贵生叔家的二丫头,你跑吧,我把车钱给你准备好了,二姐怎么也不肯。
二姐嫁人的早上,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件,贵生叔家的二丫头,找到了,就在山里最严峻的山崖下,她的背上还背着采药筐,筐里还有灵芝和人参。好多人听到消息都哭了,我也哭了,我跟二姐说,二丫头应该跑的。二姐说,她叫李颂枝。
二姐嫁人了,父亲让我上学了。当时山里的女孩子,早早就结婚了。不是不想自己选择,是因为她们被一种叫亲情的东西,堵着嘴巴,绑着双腿,
你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是你不知道她们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