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他的出生
七十年代中期,一天跟著媽媽,從家往北走沒幾分鐘的路,到了一個拐彎處一個院門洞旁邊有一間屋臨街朝北,縱向十平方米左右,沒有後窗,有裏間,門一米寬,門邊掛著個木牌子白底黑字上寫二輕局醫院,這麼不起眼的地方還有個醫院的地方啊?只見屋裏黑黢黢空蕩蕩,只有一個舊寫字臺,一個醫生坐在桌前,背對著門,見有人來了,那醫生和顏悅色,知道是來開病假條的了,又給開了三兩個白藥片,放進一個手掌心大的禢色紙藥包裏,封口處撾成個角,醫生拿筆在紙包上面勾劃注明一日服兩次,每次半片,飯前還是飯後服用,又囑咐了幾句,那時候還不到十歲的他望著那一身白大褂的醫生,卻總是覺得膽怯。醫生真是如神如魔,先知先覺,生殺與奪,奪魂攝魄,禁忌醫囑就象靈符咒語,遙感遙視,法力無邊,稍有半點違逆,天降奇殃,這病假條也是另類的鐵書。
1984年春,在機關工作的姨來告訴,中專以上的知識份子漲一級工資,“快上廠去問問。”下了三班正在即墨路攤兒上賣貨呢,媽媽一聽這真是個好消息,莫大的光榮,放下攤兒,就去勞工科去看看,科室回道:“你回去辦去吧。“需要班主任及兩個以上的同學的證明,學校蓋章。
媽媽畢業於海產養殖學校,學校已經搬遷,升格為大學了。家裏還有一張媽媽年輕時梳著長辮子戴著校徽照的照片呢。長話短說這一陣忙活找著人弄好了證明瞭,又請假坐火車打聽到母校,這二十四五年過去了,還真能查到名字,59屆的。回來就辦妥了,這些是他知道的。這天媽媽在家喜滋滋地說車間主任讓她明天到廠辦公室去“是不是要提拔我啊。”他也跟著暗中歡喜,第二天一進門,卻把他嚇一跳,沒跟他爸吵架啊,怎麼就哭呢?
時光如白駒過隙,倏忽而已,一天跟媽媽聊聊天,他就問道:“媽,你既然是知識份子,怎麼當工人呢?”媽媽歎道:“孩子,你叫我說這些。”閒談中講起了過去的點滴:“我小學在聖功小學上了三年,教會辦的,女校,都是些有錢人家去上的。你姥姥家開買賣,條件還可以。一天下雨,那些家長來接的,車都停在路邊,都是黑轎車,都住在市南區,就你二姨披著個翻皮子雨衣來了,正好咱對面那家也來接孩子,跟你二姨說,‘真寒磣,你快回去吧’,他打著一把傘把兩個孩子接回家。我們那時候都穿著小毛裙子,白襪子、小黑皮鞋,都帶著聖功小學的校徽。”他問道:“聖功小學在哪里?”媽媽說:“就在七中旁邊,大門開在德縣路和平度路夾著的那條小路上,對面有個浴池。”
媽媽初中考的是九中“九中以前叫禮賢中學,我上的時候改成九中了。學校環境清幽,青松翠柏,繁花夾道,教學樓兩層有閣樓有地下室,木樓臺木樓梯大教室朝陽,週末我們都在禮堂唱歌。以後家裏孩子多了,我是老大,你姥姥就想讓我早點參加工作。初中畢業,就分配在染料工廠,在分析室工作。分析室有三間,都穿著白大褂,最裏頭一間有個大學生,我就很羡慕他,外間是兩個小學畢業的,有個上海人,經常教給我們說上海話。我那時候還是有點不甘心,還想上學,所以就上了一年的班就偷偷地去考學了。要是考上大學吧,怕家裏負擔重,中專管飯,所以就報了山東師範學校四年制的,兩年高中兩年中專。最後一門考政治,我沒敢請假,沒去考,誰知道撥到第二志願了,就是水專,當時領導不捨得,還勸我,跟我說‘你不用去上學了,咱單位挺好的,是直屬單位,全國招工’。我那時候就鐵了心了,非得去上學。到了61年夏天,學校放了三個月的假,這三個月學校不管飯,我就跟著你姥姥上老家去了,學校給開的介紹信到你姥姥那個村,介紹我去當小學老師,我不願意在那,9月份就回來了,剛回來三天就得了瘧疾,學校老師來叫我去實習,學會計,打算盤,實習完了就分配。我發燒去不了,人家那些同學很多都去當會計了。就這麼樣,到處幹臨時工。我們開學的時候,老師就說了‘咱們畢業包分配,是幹部身份。’我這一耽誤,就沒給我分配工作,你姥姥院有個人在淄博包了個工程,我和你三姨都跟著去幹來,我在那記帳,回來幹過和水泥。“他吃驚道:“啊,你去幹這個活?”“昂,又去揀花生,在外貿院子裏,就在大港二路上。就在揀花生的時候認識你爸爸了。你爸爸在那扛大包。“他笑道:“媽,你跟俺爸認識還挺浪漫的。”媽媽說:“我是九中的,你爸爸是一中高中的,也行啊。那時候上下班都是走哪,你爸爸每天把我送回家。”他問道:“不是有2路車嗎?”“一般沒坐的。”他說:“媽,你到處幹臨時工,怪不得你結婚晚哪。”
“67年街道上第一次招工,來通知我,叫我上五金廠,咱即墨路好幾個都進了五金廠了,我這是幹了五六年的臨時工,才有了這個正式工作。你爸爸都是臨時工,後來轉正的,我這一晃就二十七八歲了。”
他又想起那時候媽媽辦理漲工資的事還哭呢,媽媽說:“廠裏知道我這個知識份子了,要給我調崗,當保管員,55歲退休,我不幹,我就等著50歲退呢,廠裏點名批評我,說我不服從分配。不過我退休的時候,給我填的表上,崗位就是保管員,我也沒幹過保管員,這也是認可知識份子幹部身份的意思了吧。”
他問道:“媽,那麼你中專都學的什麼書?”“語文,函數,幾何,化學,生物,日語,物理有沒有,我也忘了。都是海洋學院的教授來教的,上完課夾著包就走了,從來不提問。還有日本老師。學日語。我們那時候師資力量都是一流的。”他又問:“媽,那麼你學過論語嗎?”媽媽稍加回想道:“上聖功小學之前家裏給我安排上過一陣私塾,我叫那個先生叫三大爺,先生都拿著戒尺,那個時候學過一點,以後好象沒大學過。”
媽媽繼續說道:“參加工作的年底,就跟你爸爸結婚了。就住在你奶奶家那四五個平方的小北屋裏,有個吊鋪,上下爬梯子,不過你奶奶家那個房子還挺好的,你老爺爺是府員,所以就住在那個地方,我還見過你老爺爺來,老頭兒很有派頭。那時候你三叔不在家,支邊。”
是的,他記得,奶奶家的房子是二樓的一樓,門朝街前後門,南向,紅漆木門兩扇對開,六頁玻璃。朝街的兩個窗戶對稱,大石頭外牆基的牆沿托著窗臺,窗戶外面有木條拼的半窗高的擋板,稍仰有尖,顯得莊重嚴肅。上奶奶家從朝城路路口一拐過彎去,看見那個窗戶擋板,就知道到了。一進門是南向正方一大間有十五六平方米,光亮平整的紅漆木地板,西面是南向一小間,有十餘平方,都是地板地,內門都是厚實的暗紅漆的木門,小斜面凸線條,老式門,門框二三十公分寬,每間屋進屋處都有稍稍抬起的門沿,整木的,和門框一樣寬,正好站上一雙腳,挺有文化禮儀的感覺,小南間北邊是伙房,比小南間稍窄,長條形,細水泥地,裏頭生個爐子接著煙筒,冬日,金色的陽光照進屋裏,溫暖適宜,晚上,爐子很旺,有點昏昏欲睡了。沖著伙房就是小北屋,外面是兩個雜物間,放煤、柴禾,把小北屋的窗都遮住了。出了後門是院兒,院兒裏安靜乾淨,院門洞臨街在中間,院子左右伸展,扁長條形。
正前門的街寬敞閒適,不見汽車,有一二行人,夏天,海風清爽,路邊那幾棵高大魁梧的法國梧桐綠意婆娑,樹影映街,深秋時節,一陣大風刮過,落木蕭蕭,片片枯葉積在路邊,那麼富有個性蓬蓬松松的一堆,㑸天的枝蔓上垂著串串精靈般的小球球。
馬路偏東南西北開始起一個小漫坡,向上蜿蜒去了,凝神一望那上坡的盡頭處,树姿婀娜,青黛染成,碧纱笼罩,恍如仙境。那路邊的馬路牙子,都是泛著淺肉紅、青碧色的老石條,一米四五長,十五公分寬,橫紋已經磨圓了,牙子下面是油光平滑的大石板,秀氣質樸獨有的風格,仿佛是城市的年輪無聲的記憶,記錄著蒼桑的歲月早年的印跡。朗朗夜空,華燈初上,低徊悠遊重又置身于那一方天地,驀然感受到了那曾經的溫暖靜謐安全,浪漫氣息小資情調。
他又問道:“媽,咱原來那個房子是怎麼分的?”媽媽說:“我上單位要房子,真是個機會,正好俺單位給老職工分了一次房子,一個人把大沽路一處,和這個房子都倒出來了,分給他台東(區)的新房,咱家這才搬到河南路來住了,你就是在河南路出生的。”
媽媽難得說起往昔韶華時光“我上中專時,學習,文藝,體育都很出眾,班裏跳舞蹈,舞蹈動作都是我給他們編的,我教給他們。跨欄第一,校長都跟我握手。”嗯,完全能想像,媽媽多才多藝,經常跑前海沿鍛練,在家變魔術、畫畫。只是這如煙的往事,他聽著卻好像是上個世紀,宋、元、明、清古代歷史天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