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窗坐着。刚上车他还尽力保持身体端正,但现在他的左肩膀正很舒服地斜靠在车窗上。车窗沾满灰尘。坐在他右边的是一个涂着紫红色指甲油的女孩。他看见她从座椅下面的行李箱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丢了进去,又掏出另一个放在鼻子下面;反复几次,直到掏出满意的苹果才皱着眉头啃了起来。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或许更老一些。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从侧面看到他的右脸和脖子上长了几块的白斑。他的头发花白。黑色上衣肩膀位置落了头屑和几根头发。一只苍蝇一直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好像在围绕一个垃圾堆寻找食物。——已经十一月份了,居然还有苍蝇!今天立冬,但天气还是那么热,发瘟母鸡似的。
他在还乡的路上。大巴车向东行驶。车屁股后面紧跟着一个泛黄的太阳。他在大巴车上。看着太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心底猛然泛出一种急切。这种急切继而变成兴奋。周围的一切全都变得可亲可爱:大巴车、旁边的姑娘、太阳、路旁长着肥大叶子的树,甚至是落在男人头顶上的那只苍蝇。
他是十六岁那年离开家的。五月,他绝不会忘记。当时他家院子里的那个粗大的槐树正疯狂地开着白银的花,像太阳一样光灿灿的。就在这些槐花开得最兴高采烈的时候,镇上抓计划生育的人来到家里——他有两个妹妹。他们要收超生的罚款,却发现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就盯上了这棵老槐树。那天他刚放学,大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他说“那些坏人把你家的槐树给拉跑了。”他一口气跑到家,才发现院子里落满了槐树枝。一簇一簇的槐花还在毫不知情地怒放着。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挎着竹篮跑到他家院子里哄抢掉落在地上的槐花,回去或煎或蒸即可变成可口的食物。他们脸上洋溢着过年才有的喜悦。他的母亲和往常一样坐在内屋窗户下面安静地纳着鞋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直到天黑人都散完了,她才出来收拾院子里的枯枝败叶,她还是很安静,只是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他就在那个五月离开家的。他在城里呆了十年。这十年他过得不好不坏。现在他在还乡的路上。这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他在经历着,一切都在陪他经历着,这个世界都在经历着。就像把一个在水里浸泡了十年的树干捞出来一样,放在阳光普照的岸上一样。此刻他心里一片光亮,一片温暖。他闭上眼睛,大胖、赵大海、李志远、李志敏这些人一下子就跳了出来,他就觉得不止一个太阳在照着他,而是很多个太阳一起出来了。他好想喊,喊一些感激的话;但他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向旁边的姑娘亲切地笑笑——他知道她还在专注地啃苹果。
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很好的月亮!母亲坐在院子里等他。她的头发白了很多,眼睛有点浑浊,背也没原来挺直了。这并没让他感到意外,因为这些他都能想象得到。他只是心里有点难过。
睡觉的时候,母亲把放在柜子底部的新棉被取了出来。半夜他就热醒了,被子太厚了。他起来撒了泡尿,想再睡一会儿。刚躺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声:
“快跑!快跑!”
“快跑!抓住啦!”
“抓住啦!抓住啦”
“哈哈,抓住啦!哈哈!”
这阵喊叫就像摔在水泥地上的啤酒瓶一样打破寂静的黑夜。一个中年男人的喊叫声。紧接着附近的狗狂叫起来。直到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狗叫声才渐渐停下来。是一个疯子,他想。十年前村子里就有一个叫赵四的疯子,可母亲曾说过赵四早就掉进村头田地里的枯井里死掉了。这个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熟悉。
他再次从床上坐起来,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母亲屋里的灯也亮。过了一会儿,母亲轻轻地咳嗽着推门走了进来。他连忙将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让母亲坐在床上,顺势将手里的烟头掐灭。
“冷不冷?”母亲边问边把被子往他身下压了压。
“不冷。”他笑着回答,“刚才听到有人喊,怎么回事?”
母亲叹了口气说:“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心里难受。你们从小玩到大的,感情好。”
“大炮?”他吃惊地问。
“前年还好好的。大炮一直跟着国富(大炮的父亲)在外面打工。庄稼人到外面不都得靠力气吃饭,不都是老实本分的?眼看攒了些钱,房子都盖好了,就准备娶媳妇了。定了亲,也是你的同学,就是后楼豆腐坊的女儿,长得水灵灵的,就差送彩礼了。一定是想把媳妇早点去回家,才动了歪心思。那是去年过年之前的事了。国富在一个工地里见到一捆钢材,一直放在那里没人动,也没人看。他就让大炮在外面给他看着人,他翻了墙头,去偷那几根钢筋。谁知被人发现了。他们哪里肯放了他,几个人围起来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国富都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当场就晕倒了。他们就把他用绳子捆起来绑在一根树上。"
“大炮呢?"
“大炮本来就是一个胆小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早就吓成傻子了,偷偷地藏在一个大垃圾堆里不敢出来,也不敢去叫人。直到天黑透了,那些人都离开了他才翻墙把他爹给弄出来,可惜晚了,已经不中用了。城里人怎么就这么狠?不就是两个钢筋吗?“
“后来呢?“
“后来大炮让人往家里捎信,家里借了一辆车偷偷地把尸体运回来,埋了。国富入土后的第二天晚上,大炮就疯了。他们都说他是被吓疯了,我觉得是因为心里有愧。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被打死心里该多难受!有一年多了,大炮这孩子,白天看起来还好好的,说话、干活跟正常人一样,可一到晚上就神志不清了,到处乱跑,乱喊。唉,多好的孩子,就成这样了,定的亲也黄了,你桂花婶子头发都愁白完了。”
母亲站起来说“你再睡一会吧?天亮还早着呢!”说完,她就出去了。
他从衣兜里又摸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没有点着,又把烟塞进了烟盒了。他拉灭灯泡,躺了下来。他透过窗刚好看到天边惨白的月亮和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和那满院子的槐花枝,和紫红色的指甲,和苹果,和苍蝇,和一捆钢材,和一口枯井。他打了个寒战。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11月7日。今天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