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赤孔
1.
应该有三年了,每一年的七夕我都会加班到很晚,假装很忙,忙到没空去点开跳动的消息,不用微信,不看资讯,和外界失去联系,以便不被提醒今天和平常不一样。
今年也是。时针指向10点的时候,公司里只剩我一个人。关了显示器、窗户、空调,走到门口摁下开关,整个世界就暗了下来,仿佛只剩下我,还有电梯间的灯,两盏。
毕竟这不是一个人的世界。一出门,浓烈的气氛便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
对面的巨幅LED屏里,滚动播放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画面。路灯应该是都换过新的灯泡了,比往常都亮,灯光洒在每一对迎面走过来的人脸上,开出两朵花来。所有人都好像是在教堂里,手挽手走在两排长椅中间的红毯上。
一路都是温情,也都是粉色。
有一个人手里捧了很多玫瑰,走到我面前,复读机一样地背起台词,先生,需不需要买些玫瑰送你女朋友啊。
我有些诧异,他可能就只录了这么一条。我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位置,告诉他我只有一个人。
他像发完传单一样地走了。
接着又是一个。
到公交站台还有将近十分钟的路程,远远望去还有很多手捧玫瑰的流动红点,我怕自己还没到站台就被这种方式凌迟了,便买了一支。
走出去几步之后,我才发现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这个时候,除开那些红点,手里还剩下花的男的应该是比没买花之前的我还难过的。我裸体一样地走完了去往公交站台的这段路。
天果然还是很应景的下起雨来,站台也一下子变得拥挤和暧昧起来,他们听到的应该都是雨打花瓣的声音。
我识趣地站到一个角落,在离车来的方向最近的地方,隔着雨看车停了又走,带走一拨人,也放下一拨人。
他们都急着去往下一个地方。
是夜里11点还是12到家对我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住处的灯什么时候被点亮,我局外人一样地看着他们手里的伞开开合合。
“我可以买你的这支花吗?”一个男孩儿手里捏着一枚一块钱硬币递到我面前,抿着嘴唇抬头看我。
2.
顺着车来的方向,公交站台往前不到20米就是一座人行天桥,楼梯下面是一张残破的草席,一床沾满灰的起球棉被,一个脱线的编织袋,一个不锈钢碗和一地写在水泥铺地上的粉笔字。
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坐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码字,从楼梯的一边一直写到另外一边。通常,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抬起头看一眼,然后再安心地低下头去继续。
在不远的地方,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双脚起起落落地在跳房子。这是一个古老得快被遗忘的游戏,突兀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成为了男孩儿唯一的娱乐方式。
他们母子定居在人行天桥的楼梯下,在街头流浪。
男孩儿只在她视线范围以内玩乐,无论是跳房子还是自顾自的嬉笑奔跑。有时候,他也会来到旁边的自动扶梯边上看着路人上上下下,但是一个人,他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每次,在看到有人往不锈钢碗里投钱的时候,她都会连声道谢。而他似乎很害羞,不说谢谢,只是抬头对那个人报以微笑。
偶尔,地上也会出现一些歪歪扭扭的字,靠在工整的楷书旁边。这时候,如果有钱币落在碗里,他会特别高兴。
有一次,粉笔字边上停了一辆摩托车,上面下来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他指了指其中靠外的几列字和楼梯下他们的家当,又指了指旁边的人流和车流,说了些话,然后让他们搬走。
女人一时间不知所措,说了很多恳求的话,言辞楚楚。最后她指了指不远处蹲在地上涂画的男孩儿,说他还小,一时不知道去哪安顿。可是,这还是没能改变搬离的结果。
男孩儿扭头的时候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跑过来呆呆地看着女人收拾东西,眼里噙满泪水。
编织袋从地上被提起伏在女人背上的时候,碰翻了放在边上的不锈钢碗,钱币散落一地。
在这一阵刺耳的撞击声之后,一直靠在墩柱上的男孩儿冲了过去,一头撞在制服身上。两行眼泪开始决堤,但是他没有哭出声来,眼里满是愤怒和委屈。
生活不是狗血的电视剧,没有回旋的余地,也没有怜悯。在捡起被风吹散和滚落的钱币之后,他们还是离开了,留下星星点点的泪迹和一地模糊的字迹。
3.
这之后下了几场大雨。
再见到他们是在一个月之后,还是在这座人行天桥的楼梯下,他们回来了。
只是,男孩儿被包裹严实,躺在那床破旧的草席上,一脸虚弱。编织袋在男孩儿靠近头的地方立着,在靠近马路的一侧,挡起一点由车穿行而过灌入楼梯下的风。
女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字写在很靠里的位置,手边由树枝捆绑而成的“笤帚”好像随时都可以把一地的字迹清理干净。她需要这个地方,也迫切地希望可以把这一地的字变现,以便换来一些药,让男孩儿的病快些好起来。
几天之后,一切如故,男孩又和以前一样开始嬉笑玩乐
这次,他们没有被赶走。
4.
从人行天桥上下来,经过的时候男孩儿认出了我,在冲我微笑完之后,眼睛就定定地看着我手里的玫瑰发呆,一直到我离开。
一声轰鸣的雷声之后,雨落了下来。我在站台上找了一个角落,透过雨,在等车的间隙去看男孩儿。
他似乎心事重重,又举棋不定。在楼梯下,他朝站台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又转头回去,一头扎进女人的怀里。
往复几次。
雨越来越大,眼前的一切也都愈发地模糊起来。
“我可以买你的这支花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男孩儿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一脸羞涩地看我,眼里满是渴望。
我抬头看去,在雨雾后面,楼梯下女人站了起来,站到离站台最近的地方,踮起脚尖看向这里。
“不可以啊。”我顿了顿,“给你了。”
男孩儿愣了一下,马上便喜笑颜开,接过花之后,说了声谢谢,便红着脸转头跑了回去。
在男孩儿转头的时候,女人立马蹲了下去,很快回到草席上坐下,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在雨里,踩着一路积水,穿过人群,男孩儿回到楼梯底下。他双手背在背后,在女人面前站定,低头,嘴唇动了几下之后,从背后拿出玫瑰,双手握着递到女人面前。
虽然早已知晓,但这一切这么真实地出现在女人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感动得不能自已。她把男孩儿拥在怀里,很久。
在男孩儿眼里,他们和所有的路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妈妈也是。他可能并不知道七夕,不认识玫瑰,也不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手里都捧着花,想他妈妈在今天应该也像她们一样,得到一朵。
对于母爱的回馈,就像是母性,或是乌鸦反哺,都是一种本能。
5.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报刊的记者经过,用相机和文字记录下了他们的生活。
见报之后,很快他们便得到了民间团体的救助。男孩儿获得了免费在公立学校求学的机会,以及一笔能够支撑他完成大学学业的助学善款,女人也因此谋得了一份工作。他们有了自己固定的住所,无需再风雨街头,不再担心会被驱逐,不再担心食不果腹,也可以不再去依赖没有保障的乐施。
若干年后,男孩儿完成了学业,在城市里谋得了一份工作,工资不多,但有富余,可以在母亲节的时候买上一支康乃馨。
6.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事实上,自从那次被驱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母子,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是不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安顿了下来。